清风再度翻动经书,镜容睫羽微动,一眼便看见其上的经文: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
再度睁眼时,镜容眼底清平如许。
他将经书合上,转身,一下对上少女那一双娇眸。她明明是迷迷糊糊的,眼底却似乎又闪着些光。
这双眼睛,笑起来像狐狸,委屈起来,却像兔子。
他有些无奈,握住少女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很轻,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即便是胳膊受了伤,他抱起来也几乎是不吃力的。
镜容步履平稳,把她重新抱回床边、平放在床榻上。
阿弥陀佛。
刚准备走,一只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
镜容步子一顿。
她的小手很软,很白,直直地把他的手指勾着。
“法师为何不回答我?”
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法师为何不敢看我?”
说也奇怪,在梦里,她的力道大的出奇,镜容甩不开她的手,只好再度转过身。
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少女,佛子一垂眸。
一点点,将她的手指从手上扯了出去。
夜色空寂,忽尔有虫鸣阵阵,明月惊上枝头。
好在这一回,她倒头熟睡了过去。
镜容安下心,回到桌案前,灯火微亮,他想了想,还是吹灭了灯盏,朝院子走去。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
月亮很圆,挂在天空,像玉盘。
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师祖那一张和蔼慈祥的脸。
师祖、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镜心镜采……
他走到院子正中央,院子旁有一方小小的水榭,池塘里种满了红莲。
只是如今,红莲还未盛放。
他站在池塘边,看着水塘里的鱼儿。月色温柔地倾洒下来,盈盈溢了满湖。
“三师兄,三师兄——”
忽然,他听到镜采急匆匆的叫喊。
“三师兄!”
看见院子里的镜容,小和尚才稍稍放下心来,一张脸因为跑得太急,微微有些涨红。
镜容微微蹙眉,“不可喧哗。”
可眼下,镜采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着急道:“师兄,大事不好了!水瑶宫里来了几个女施主,如今已经走到院门口了。听说是在宫里寻不到阿音施主,跑来咱们万青殿要人了!”
他如此惊慌失措,正是因为方才亲眼目睹了三师兄是如何将阿音施主抱回万青殿。
方才宫门前那几个女施主,真是好生厉害。
他带了几个弟子,根本阻拦不住,眼见着她们就要杀进来。
镜采赶忙跑过来,给三师兄通风报信。
谁料,闻言,师兄面色淡淡,还未出声呢,便见乌泱泱一大堆人马,从院门口涌了进来。
这群人,镜采是见过的。
那日他们入宫,撞见一行人马,他依稀听到,对方此行的目的,也是进宫为太后贺寿。
太后寿辰还未到。
镜采知晓,自然不能轻易招惹了这群女施主,若是惹恼了她们、告到太后那儿去,即便有皇上保着,梵安寺怕也是要经一道劫难。
他双手合十,强压下心中惊惶,深吸了一口气。
“镜容法师。”
出声的这名女子,显然是知晓镜容的鼎鼎大名。
她身穿一袭艳红色衣裙,浓丽的裙衫上,绣了一朵娇艳的红莲。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她明艳又逼人。
只是令镜采疑惑的是,她们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女子的眼神却止不住地往三师兄身上瞟去。
她看起来有些兴奋。
镜容无视她的目光,神色未变,波澜不惊地望向那女子身侧的白衣之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为首之人。
对于此,二姑娘显然有些震惊,不过转瞬,她又立马稳下心神。
同镜容道:“法师,今天夜里,我们发现水瑶宫走失了一人,不知镜容法师,是否在万青殿内见过她?”
他神态自若,平静答:“见过。”
二姑娘知晓面前此人乃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弟子,也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问他:“镜容法师知晓她如今身在何处?”
佛子淡淡扫了她一眼。
不等他答,就听到一道脚步声,转过头,正是方转醒的葭音。
这动静太大,一下将她吵醒。葭音便趴在门边儿,偷偷看着眼前的场景。
出来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
原本湿漉漉的衣裙如今干了七八分,穿在身上仍有些不舒服,但好在让他人无法瞧出其端倪。
见了葭音,妙兰终于把视线从镜容身上挪开,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哼,二姐姐,我说什么来着,她肯定是偷跑进万青殿了。像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就不应该待在咱们飞雪湘,应该让馆主将她逐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镜采竟看着,当那红衣女子说出那声“不三不四”时,三师兄的眸色沉了一沉。
仿若捉.奸在床,妙兰趾高气扬。
“二姐姐,咱们要如何罚她?”
镜采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施主,有话好好说。此乃万青殿,不可大声喧哗。”
“我哪里有大声——”
妙兰刚想反唇相讥,却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镜容面色冷静,看了过来。
她不禁理了理鬓角边的碎发,同镜容笑笑,而后,又把重心转移到了葭音身上。
“你真是不知廉耻,在馆里就勾.引馆主,如今进了宫,竟将主意打到了镜容法师身上!”
“我没有勾.引馆主。”
“二姐姐,她还犟嘴!”
这一回,二姐姐也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她的情绪被妙兰煽动,面色不虞地望向她。
“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在馆里做的那些勾当事。若没有馆主护着你,你又如何能顶替了春娘进宫?二姐姐,你看看她,真是个狐狸精!”
听到“勾.引馆主”这几个字,镜采的面色变了变,下一刻,他有些胆战心惊地望向三师兄。
月色之下,镜容面色冷白。
院里的动静太大,将二师兄也引了过来。
一走进院子,镜无就看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对着葭音训斥:
“好,那你说说,你大半夜不待在水瑶宫,来万青殿做什么?”
葭音如实道:“练戏。”
闻言,二姐姐更生气了,冷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
“练戏?那你有好好练吗?”
“我有!”
葭音目光坚定,望向白衣之人。
就是这道目光,竟让她愈发恼怒,浑身气得发抖:
“葭音,在棠梨馆沈馆主是宠着你惯着你,但这并不代表进了宫,你可以无法无天!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习,到底有没有将后天的演出放在心上!”
“你再给我说胡话,我就扇烂你的嘴!”
话音刚落,妙兰立马会意,一巴掌就要往葭音脸上扇去。
可未曾料想,这巴掌还未落,手腕处就是一道痛意。
“镜容法师?!!”
妙兰震惊地看着,一直一言不发的佛子突然上前,将她欲挥下的小臂攥住。
他的力道很重,捏得她胳膊发疼。
他的目光,亦是很冷。
妙兰浑身一抖。
镜容声音清冷:“她有。”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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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嘿嘿,想不到吧,在宫里我也有人罩着(向大哥献上保护费)
第10章
镜容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二姐姐,妙兰,镜采。
还有……镜无和葭音。
尤其是妙兰和二姐姐,从未想过这位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会在众人面前如此袒护葭音。
唯有镜容一个人,面色平静。
葭音扬起脸,怔怔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有好好练。”
只见镜容的眸光平淡,像水榭里波澜不惊的湖。
不带一丝涟漪。
“对,你们干什么要这么说我。镜容法师可以作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练戏。”
她也丝毫不胆怯,大胆对上来者的目光。
“你们要我演观音,可是又不告诉我何为观音。二姐姐,我便跑到这里来了。”
这一回,镜采也点头了。
“贫僧也可以替阿音施主作证。”
妙兰本是来看葭音麻烦的,岂能咽下这口气?她不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委屈巴巴:
“二姐姐,葭音她惯会油嘴滑舌。之前在棠梨馆的时候,就、就这般……”
不等她说完,少女冷哼一声。
“怎么,妙兰姐姐莫不是觉着我偷懒、不好好练,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演了。怠惰之人,总归是练不好的,不像姐姐这么勤快,大半夜还跑到万青殿来捉人呢。”
她弯眸,边笑边道,明里暗里尽是讥讽,让镜容不禁也瞟了过来。
只见少女一袭粉衣,夜色下明媚张扬得过分,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得对方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妙兰想出声反驳,偏偏又被她不痛不痒地拿捏了去。
“妹妹不才,姐姐来演吧。妙兰姐姐总是说我是块不成器的木头,我也觉得姐姐教训得是,我这块朽木块头真是又笨又懒。这样,回去后我抄上十遍《馆训》,以表责罚。至于后天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还得看姐姐的兰柳之姿。”
她一口一句姐姐妹妹,说得妙兰脸色更青了。
二姐姐也皱了皱眉头。
这个葭音……真是油嘴滑舌。
“妙兰姐姐怎么不说话了?您大半夜自个儿不睡觉也就算了,带着一大堆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怎么现在倒像只落汤鸡似的。姐姐不是抓住我把柄了么?我还伙同了镜容法师,一起做伪证呢。”
回过神来,二姐姐的面色有些难堪,但她也知道,面前此人是梵安寺的镜容法师,只得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妙兰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镜容,他淡淡瞥了一眼葭音,什么话也没说,兀自转身。
“三师兄。”
镜采忍住笑意,也跟着离开了。
“三师兄,没想到阿音施主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嘴皮子竟这般厉害。方才我还担心,她会受那群人欺负呢!”
如此看来,平日在棠梨馆里,指不定是谁气谁、谁欺负谁。
镜采围着自家师兄,滔滔不绝起来。
镜容未应答,只见眼睑垂下。
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一抹靓影。
少女站在人群中,明明来捉的是她,她却趾高气扬,嚣张恣意。
像一只小狐狸。
嗯,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
“镜容师兄?”
忽然一声轻唤,佛子回过神来。
镜采眨了眨眼,问他:“三师兄,您觉得阿音施主这个人怎么样?”
“伶牙俐齿。”
……
因为有镜容出面,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二姐姐把她领回水瑶宫之后,就不允许她再踏出宫门半步了。
她很想跑出宫,很想去万青殿,很想去找镜容。
想去跟他解释晚上的误会——她才不像妙兰胡诌的那样,在棠梨馆里勾.引沈哥哥。
自从被半禁足,葭音只能在小院子里面练戏,而听众也从镜容和观音像,变成了素姑姑一个人。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镜容。
倚桃宫的何贵妃差人,请她去宫里头唱戏。
何贵妃如今是皇宫里最得圣宠的娘娘,二姐姐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好把葭音放了出去。
她跟着宫娥,走在甬道上。
这是她第一次往皇宫深处走。
虽然在宫里住了一些时日,但水瑶宫地处偏僻,万青殿就更偏了,她还没见到过几位娘娘。听说何贵妃曾是京城第一美人,生得昳丽动人,也正是因为这张脸,让她多年圣宠不衰。
如此想着,葭音愈发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这位贵妃娘娘真容。
小宫女规规矩矩引着她,走进了倚桃宫。
“葭音姑娘,这边请。”
倚桃宫不似水瑶宫那般,宫中布置华丽,尽显纷奢之气。
一踏进宫门,她着实吃了一惊。
然而,更令她吃惊的,是出现在倚桃宫的镜容。
他坐在桌案前,与殿门隔着一道屏风。桌案之上,摆放着他那把绿绮琴。
见了葭音,镜容也是怔了怔,不等他反应,何贵妃已咯咯笑出声。
“贵妃娘娘,人请来了。”
“知晓了,退下罢。”
贵妃斜斜倚在软塌上,面前摆放着一盘葡萄。
玉手纤纤,就一颗葡萄捻起,何贵妃转眼望了过来。
“你便是这次要演观音的戏子?”
葭音诚实地点了点头。
贵妃一双柳叶眉,凤眸看上去有些犀利。她上下将葭音打量了一遍,稍一挥手:“你们都退下罢。”
“是。”
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何贵妃也爱听戏,今日把她叫过来,是要她演自己最拿手的一场戏。
而镜容被请来,居然是……为她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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