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虽有疑,但还是乖顺地垂下眼眸,略一思索,决定演一出《折柳枝》。
不是阳春白雪之曲。
足尖一点,那边默契地弹出一声响音。他显然是没听过《折柳枝》,不知道这首曲子讲的是什么。
此乃一位青楼女,与一赶考书生的故事。
书生进京赶考,路遇一窈窕淑女,二人一见倾心,书生许诺,中举之后必为她赎身。
可世上,最轻贱的,就是已过时了的诺言。
葭音演的这一出,正是青楼女与书生依依送别之时。
眼波流转之际,她眉目哀婉,水袖轻轻扬起,带动一尾清风。
镜容坐于堂上,敛目垂容,干净的指尖波动极为清冷一声。
如有汩汩清泉,从石间流溢而出。
她踩着步子回眸。
“小情郎,杨柳依依,你莫叫奴,朝思暮想……”
忽尔狂风起,春风吹落了一地桃花。
佛子指尖微顿,紧接着,又是一道泠泠之声。
倚在帐子中的何贵妃忽然发笑:
“法师,您弹错了。”
“未错。”
他坐得端正,眼睫垂下,未看贵妃一眼。
镜容这般,何贵妃也是一愣,不过转瞬间,她回过神,用涂了蔻丹的手捂住嘴唇。
再度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和尚,好生有趣。
起初,她只觉得他眉眼好看,今日一见,更是被他身上的气质所吸引。
清清冷冷的,好像他的琴音。
从皑皑雪山而来,翩翩然,降临这人世间。
贵妃眼中兴味更浓。
于是乎,她请了那位最会唱艳曲儿的伶人来,当面唱给她听。
《折柳枝》,折的是姑娘窈窕的身肢。
没一会儿,葭音便唱到了全曲最精彩的部分。
花前月下,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那伶人眉目婉婉,低声吟唱,娇滴滴的一声,如同鸟儿啼春。淫.乱的月色在面前铺展开,她的声音里,是青楼女的娇呵声、兴奋声、哭啼声……
她叫得,很是动人。
听得何贵妃面色一红,心中一下有了许多悸动,捏着葡萄珠子的手一紧,“嘭”地一下,溢出许多汁水来。
葡萄汁水溅上裙摆,她呼吸发急。
一双眼里平白多了些媚态,望向那案边的玉面郎君。
他纹丝不动。
细密的眉睫垂下,他手指拨动琴弦,耳边传来女子一声声啼哭,娇怯得不成样子。
“小郎君,小郎君,啊,小郎……君……”
青丝绕帐,桃花满床。
高山流水,泠泠作响。
皑皑雪山之上,忽然开了一束桃花。
一连串的舞动,葭音呼吸也变得急促,她腰肢纤细,伴着琴声作舞,玉足轻踏,脚踝处响了几声铃铛。
一曲毕,她脸上多了些桃红。
面色更红的,是靠在软塌上的贵妃。
她再也无心去吃葡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案边的男人——方才那一曲,居然让他生生熬了过去。她不禁好奇,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清心寡欲之人?
当真如此,无欲无求?
何贵妃招了招手。
葭音乖巧地走上前。
“喏,这盘葡萄,你端着。”
葭音不解地抬起眼眸。
这不看还不知道,一看,何贵妃心中微微一惊。
方才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佛子身上,直到这伶人上前,她才陡然发觉。
小姑娘有一双要人命的眼。
这双眼,比她年轻时还要娇丽,还要明艳动人。
葭音微垂着面容,将葡萄端着。这是圣上专门命人为贵妃准备的冰葡萄,不仅甜、汁水多,而且冰冰凉凉的,有解暑之效。
下一刻,她便听到贵妃命令道,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笑意,和几分不明的意味:
“喏,你去,给他喂一口。”
闻声,坐在桌边的镜容,终于抬起眼。
作者有话说:
叮,神助攻卡
第11章
给镜容喂、喂葡萄?
握着盘子的手一紧,紧接着,葭音迎上了一道目光。佛子似乎也是不解,微微皱了皱眉头。他目光缓淡,眼中似有轻微的抗拒。
葭音自然是不知道,在来倚桃宫之前,何贵妃都同镜容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的圣宠不衰,随着年龄流失的,还有她对皇帝的感情。
皇帝已经老了,她却风韵犹存。
面前的佛子,正是年轻,只一眼,她便被他的样貌、气质吸引了去。
这种躁动的感觉,真是许多年都未有过了。
于是乎,她命人去万青殿将镜容法师请了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她话语露.骨,眉目轻佻。
佛子手抱绿绮琴,纹丝不动。
真是好无欲无求。
何贵妃暗自思忖,这世间,哪有不好.色的男子?莫说什么遁入空门、六根清净,那只不过是未在石榴裙下栽倒过一回。一旦尝过了情爱的滋味儿,再清心寡欲的佛子,也逃不过食髓知味这四个字。
在殿中,她的手差一点儿就要抚上男人胸膛,只见对方眸光一沉,紧接着,一侧身。
他的眼神有些发冷。
贵妃冷笑一声,又差人请来了葭音。
看着面前身段窈窕的小美人儿,她很是满意。
年轻的面容最归是好使的,何贵妃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让两人聚在一起,擦枪走火。
“喏,去给他喂一口葡萄。”
葭音犹豫少时,却见贵妃眼神愈发凌厉。
她没法儿,只好硬着头皮,端着盘子。
“镜容。”
她背对着贵妃,朝佛子做了个口型。
“这葡萄看着不甜,酸牙。你少吃一点。”
镜容似乎对她有点无语。
她这边还没说完呢,就听何贵妃在身后咯咯地笑:
“本宫让你喂给他吃,又没让他自己动手吃,你要先把葡萄皮剥了,再喂到他嘴里呀。”
这么……麻烦么?
葭音完全不知道贵妃娘娘在想些什么。
她心性单纯,可镜容却不是个傻的。他叩了叩琴弦,冷白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琴身。
葭音特意给他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葡萄。
葡萄上挂了几颗冰凉的水珠,葭音将盘子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将葡萄皮剥去。
她的手指葱白,像玉一样。
水珠挂在她指梢,晶莹剔透的,像珍珠。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水珠。
一手剥开薄薄的皮,汁水一下子溢出来,她轻“呀”了一声,没想到葡萄汁会有这么多。
顺着她的手掌往下滑,快要蜿蜒她一手!
何贵妃兴奋地摇着鎏金小扇,咯咯地笑。
“去给他喂,喂到他嘴里去。”
葭音觉得她的笑声很刺耳。
但对方毕竟是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她没有办法违抗。
只得硬着头皮……
镜容一抬眼,就看见面前一袭粉衫的小姑娘。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羞,脸颊粉扑扑的,一双眸清纯明澈,眼尾处却偏偏勾了点小痣。
葭音伸出手,细白的手指夹着一颗圆滚滚的葡萄。
果肉饱满,汁水横溢。
清甜的香气从她手指间传来。
镜容敛了敛眸,细密的眉睫扇了扇,看见她右手上淡紫色的水痕。
流了一手。
嘴巴这么厉害,做起事来却笨手笨脚。
只是剥个葡萄,就弄得乱七八糟的。
葭音有点羞愧,把葡萄递到镜容嘴边。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看他。
他目光清浅,无悲无喜。唇线微微抿着,嘴唇很薄。
贵妃仍在身后笑:“吃呀,镜容法师。”
葭音突然十分紧张。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葡萄再度送近一分,这一回,她的手指差点儿碰到了男人的嘴唇。淌过汁水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忽然,她感受到自他鼻息处传来的温热气息。
一尾温热的风,让葭音的手指一抖。
啪嗒一下,葡萄掉到地上。
她愣了愣,立马转过头,给何贵妃道歉。
对方仅是一勾唇,“无碍,再喂他吃。”
今天这颗葡萄,非吃不可。
何贵妃要眼睁睁地看着,面容冷淡地佛子用嘴唇触碰到少女葱白的手指,感受着自她手上传来的清凉又诱人的温度,将那颗汁水横溢的葡萄吃下去。
看他面上佯装波澜不惊,喉结却因为食物的咀嚼,暗自滚动。
她要看他心动,看他迷惘,看他在情爱之中,渐渐沉沦。
葭音又挑了一颗圆滚滚的葡萄。
这一回,她小心了许多,可还有汁水溢出来。镜容全程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剥开紫色的葡萄皮,待她再度探过来时,男子一垂眸。
他面前,是一双纤纤玉手。
她袖口处,有一道淡淡的幽香。
镜容双手平放在腿上,闭上眼,任由少女将葡萄送到嘴边。
耳边忽然响起来,她的嘤咛与啜泣。
“小情郎,小情郎,你让奴朝思暮想。不若要了奴家去,云雨巫山,枉断情肠……”
清冷的风吹入窗牖,葭音看到了镜容的睫毛根部。
他闭着眼,垂着眼帘,很乖。
乖到任人拿捏。
她忍住心中悸动,将葡萄送到对方嘴里。男人微微张唇,气息流动到少女手上的那一瞬,她忽然心一慌。
竟碰到了——镜容的嘴唇!
葭音手指一僵,下一刻,浑身掀起一股热烫之意,烫得她脸颊发红。
她……她不是故意的!
少女往后退半步,冰凉的手指上仍残存着他唇角的温度。
他的唇很软。
软到她只碰了一下,就惊慌失措地弹开。
定下心神,葭音这才小心翼翼地望向座上的佛子。
还好,他面上一片宁静,睁眼时眸底并未有波澜,只是刚刚她手上的汁水沾到镜容的嘴唇上,须臾,他取出小帕,将唇上的水渍拂去。
“镜容法师,葡萄好吃么?”
何贵妃笑着问他。
镜容面色平淡,没有理她。
“镜容法师,甜么?”
何贵妃笑得很张扬得意,忽然,她拍了拍手,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镜容。
“镜容法师,今日,本宫还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葭音和镜容都被她请到了后院。
一踏进院子,葭音就大吃一惊,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看见一名满脸横肉的太监,用手提着一只鸡,朝这边走了过来。
“娘娘,都准备妥当了。”
何贵妃很满意,转过头,对身边的佛子道:
“镜容法师,本宫今日唤您来,其一,是想听听您的乐曲,其二,是为您准备了一份大餐。”
母鸡汤,很是滋补养人。
镜容声音清冷:“贫僧不食荤腥。”
“哦,是么?说不准儿,法师看完后,就想吃了呢。”
正说着,那太监不知从哪儿取来一把刀,对准了那母鸡的脖子——
葭音一吓,惶惶然往后退了半步。
她晕血。
晕得很厉害。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小姑娘头晕得难受,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时间想的竟是身边的镜容。
出家人,最看不得这些。
她担心地转过头去,只见佛子手捻佛珠,唇线抿得极紧。
葭音立马道:“贵妃娘娘,镜容他是出家人——”
“莫要急,本宫还准备了第二道菜。”
何贵妃打断她。
下一刻,又一个太监,提着兔子的耳朵走进来。
葭音急得直跺脚。
“贵妃娘娘,镜容他不能食荤腥,也不能见杀生的。”
烈日之下,她扬着一张脸,明明吓得满脸苍白,却还是强撑着头晕目眩,替镜容说话。
何贵妃压根儿不理她,叫人把那白兔带到镜容面前。
佛子捏着佛珠的手指泛青。
低低一声叹,像是一尾极轻的风。
镜容面色冰冷,想起来刚刚在倚桃宫内,那女人伏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先生不是想要普度众生吗,先生可否,救济救济本宫呢?”
彼时,他冷淡地侧身,一拂袖,抱着琴就欲走出殿去。
贵妃这才作罢,赶忙唤他回来抚琴。
葭音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当着他的面,杀了一只鸡,杀了一只兔子。
最后,杀了一头梅花鹿。
可怜的小鹿倒在地上,临死前,发出一声痛苦的呦鸣声。
她紧紧捏着镜容的袖袍,许是风声太大,她感觉他的袖子微微抖动。
“镜容,别看。”
葭音压下声音,试图安慰他。
“杀生的不是你,作孽的是这群人,镜容,你没有错。”
他没有错。
葭音知晓,面前这么多人,以自己和镜容的实力,是无法阻止这一场杀戮的。
唯让少女不明白的是,何贵妃为何要故意针对镜容,要在他面前,做这出这种事。
不等葭音细想,就听到一阵哭天抢地之声。
这一回,被拖上来的,是一名已哭成泪人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真未偷那串珊瑚耳坠——”
她一身宫服,被人押着,无助地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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