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有宜有时觉得,虽然家里几十号佣人待着,但随着子女的长大成家,深水湾的房子是越来越大。
很奇怪,在他们还小时,她并不觉得深水湾大,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譬如明宝又被商陆欺负哭了,明卓又在实验室里搞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失败成果,明羡在游泳,后花园的湖心岛里,还有火烈鸟交颈着,为一生只此的对方整理粉红羽毛。
她扶栏,目送着商邵的车子驶下坡道。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四个,五个……五道弯之后,山路就不再铺在视野中了,温有宜也习惯性地在这时收回视线。
转身时,被商檠业拥进怀中。温有宜没拒绝,双手贴着他的胸膛,眼泪忍了很久,这时紧闭的眼眶中滑落。
“阿邵……”她拧着眉,哽咽了一下,才说:“我担心他。”
“他会好好的。”商檠业抚着她的黑发,将唇在上压了压:“你信不信?你不信他,也要信我的眼光。”
电影放映结束后,主创团队依序登场,接受放映厅中媒体和影评人的采访提问。这样的见面会虽然会提前安排些问题,但主要是为了暖场,一旦场子热起来了,台下的问题就五花八门起来。
应隐咖位大,于是问题便多冲着她和方导而来。
有媒体问:“我注意到这部片有大量的动作戏,尤其是那场雪地争夺,可以说是近五年国产电影里最好的一场,请问方导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方导虽然要捧自己学生,但也知道什么是话题度,在此刻非常聪明地实话实说:“其实这场戏,当时是把所有的垫子、护具都拆了的,我记得是Ng了七次还是八次?”
应隐肯定道:“八次。”
“对,八次,所以小隐是完全没有保护地在人造雪地上翻滚了八次。”方导看样子十分感慨:“这场戏的精彩,都多亏了小隐的敬业和付出。当然,在场的所有演员、幕后团队,包括像贝贝啊,也是有很大的牺牲的。”
应隐了解了,这会儿宣发想起她来了,要把她作为卖点之一。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段将会作为片场故事出现在媒体的通稿中,之后还会搭配热搜。
半小时见面会结束,应隐觉得比拍了三条戏还累。但她的应酬还没结束,主创团队一块儿吃午饭,下午还有一个影院要跑,之后晚上转机去华北平原上的另一个省会城市。
午饭在下榻的酒店中餐馆吃,宋时璋也来了。这是当然,他是《天经地义》的主要出品方,没人比他更关心电影的口碑与票房。
吃饭时说的都是客套话,这一张桌在座的,都是方导那边的派系,应隐挺格格不入,加上现在又没辰野罩着,又跟宋时璋闹得人尽皆知的尴尬,因此一顿饭她吃的是百无聊赖,脸上的笑都是惯性。
“小隐刚从栗山那儿杀青,怎么样?我听说那片子不好过审啊。”方导状似闲聊地问。
他对栗山很有点酸味儿,大家都是第五代,他还虚长几岁,平白被遮了光芒。
他的“学生”蔡贝贝道:“环大陆上映呗,冲奖嘛,不新鲜。”
应隐嚼着盐烤银杏,反客为主,很甜地关心道:“方导给不给贝贝报送女配呀?我看了,今年是小年,错过这次,今后很难讲的。”
蔡贝贝脸色精彩,宋时璋笑一声,隔着圆桌,很久地打量她。等吃完饭散了席,他才找应隐说话。
“早上看到你从公务机下来,还以为我认错了。”
“恭喜宋总喜提私人飞机。”应隐应付道。
“没,没什么到处飞的需求,包机来的。”宋时璋倒很坦诚,不过言下之意是自己也买得起。
“你对你的新身份,好像习惯得很好,当初是我替你杞人忧天了。”
他所谓的身份,其实还是情妇。
应隐笑一笑,也不辩解,随便他怎么看。
“他对你也不错?”他紧盯着应隐的脸。
很美丽,很难看厌。
“还可以,挺大方。”应隐开始跟他胡言乱语。
“等他跟你结束了,我不介意。”
应隐没忍住,噗嗤一笑:“那就劳烦宋总慢慢等着了。”
宋时璋蹙眉:“你……跟以前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应隐这时抬起脸来瞥他,神情到很生动。
“你以前不会说这么扫兴的话。”他倒真觉得有点败兴致。
“以前也说呀,”应隐淡淡懒懒地回:“在心里说,宋总大概也听得到的,不是装听不到吗?”
宋时璋沉了气:“你这时候不怕得罪我了?他不是娱乐圈的人,手护不了这么长的。”
应隐抿起唇,这个笑容真心实意。
“虽然这个圈子里都是金钱游戏,我倒不希望他为我入局。”
“那你的底气,来自于哪里?”
在宋时璋看来,应隐现在的演艺之路几乎已经到了绝境。
没有大资本护着,没有专业的经纪公司,存货里都是辰野的任务片、商业片,能抬到主流奖项上的角色基本没有。虽然被栗山忽悠着拍了部文艺片,但环大陆上映是危险的,一着不慎,被封杀个几年也有可能。商邵虽然有能耐疏通,但他不觉得应隐会以此麻烦他――因为她太懂好歹,而他也不会为了一个情妇动用关系至此。
难道,她被糖衣炮弹一打,连脑子也丢了?
“我没有底气啊。”应隐被他问得失笑:“我以前怕得罪你,是怕在舆论上黑料缠身,怕你联合别的资本封杀我、雪藏我,给我穿小鞋,这样我就没戏拍了。但现在我想通了,拍电影,不是一件要我忍辱负重的事情。两三年拍一部,三四年拍一部,都不急的。”
宋时璋搞不懂她。搞不懂她此时此刻的坦然无畏来自于哪里。
“拜。”应隐往前走,背对他,很随意地扬了扬手。
“你要谢谢我当初带你去那场宴会。”宋时璋失控地脱口而出。
应隐脚步顿住,一声轻笑中,她回眸:“不用,因为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俊仪很有意见:“可恶的宋时璋,害你少了十分钟的午休时间!”
应隐却不困,躺在床上,两手在脑袋底下垫着:“俊仪,我现在好兴奋。”
“啊?”
“你没看到宋时璋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女人疯了,她怎么变成这样?居然不是他以前熟悉喜欢的那种。”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天啊俊仪,这就是金钱的魅力吗,我堕落了!”
俊仪:“……乱讲,换一个跟商先生同样有钱、对你同样大方的,你也不敢这样。我会不知道你?你老想着生物链一环扣一环,做人留一线,今后好相见,想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小的职位也管一座山头,再大的官,晴雨伞也盖不了整片天。”
应隐不住点头:“对对,你变聪明了。”
“你就仗着商先生爱你。”
这话从俊仪口中说出,实在好难为情。
应隐的脸果然烫起来:“不是这样……”
说曹操曹操到。
“商先生打你电话。”俊仪把手机扔过去。
应隐平复一下心情,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揪雪白的被单。她主动问:“在午休吗?”
商邵在飞机上。
“下午在哪里做活动?”
“还是北京。”
“冷不冷?”
“有一点,但电影院里不冷。”
商邵停了例行公事,略停了停,音色稍沉:“想不想我?”
应隐被他简单的一句问到窒住,反复咬着下唇:“还没来得及想……”
商邵闻言,轻轻失笑一声:“行。”
他的手机里躺着庄缇文给他的点映地点,下了机,径直去机场,抵达时正好是入场时间。
缇文派了人给他送了邀请函和媒体证,他戴着银边眼镜,还是从容气度,但特意换了一身稍显休闲的英伦格纹西服。
对于乔装、冒名顶替一事,邵董已是轻车熟路、天衣无缝――
然后他就成了全场唯一一个穿西装的媒体代表。
固然是沉冷矜贵,但,仿佛跟别人不是出席同一场活动。
所有人:哪个媒体穿他妈西装跑车马……有dress code吗?没有啊,不能吧!主办方自个儿都穿卫衣呢!
坐旁边的媒体人清清嗓子,搭腿抱臂,撞他胳膊,一口京片子问:“哥们儿哪个媒体?”
商邵已经有十几年没被人撞过胳膊了。
“《电影日报》。”他答。
那人斜他证件一眼:“不是《映画周刊》吗?”
商邵:“……”
面不改色:“《映画周刊》。”
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优势。
譬如结束后的媒体提问。别人举手是等待提问,他举手宛如举拍卖牌。
微微一举手,举重若轻。
主持人果然点他。
他站起身,首先符合礼仪地将西服扣子扣起,继而一手压着身前挂着的蓝色媒体证,一手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话筒,非常绅士地一颔首,才看向舞台。
全场鸦雀无声。
……经……合……论……坛……
所有人的脑中莫名划过了财经频道的新闻画面。
应隐拿着话筒的手已经抖了,脸上做不出表情,拼命让自己不要露馅。
他不会来求婚的吧!
商邵举起话筒,静了静,问:“电影中,应老师饰演的女主角用微信发出了求救信号……”他口吻很淡,十分自然地问:“如果她谈恋爱,会去翻男朋友的朋友圈吗?”
应隐:“……?”
第101章
离谱。
满场想。
旁边那个拿胳膊肘怼过商邵的,半仰着脸张着唇,已经迷茫了。
怎么做到的?您这前后两句有关联吗?
不是,哥们儿,微信,朋友圈,男朋友……下岗娱记再就业是吗?
其余人也都笑起来,一时间都扭过去看这位神仙。
在满堂轰然中,应隐定了定神,音色绷着那种轻熟式的镇静:“周晴这个角色在片中没有这么细腻的感情戏,不过从她的人设角度来说……她谈恋爱的话,……应该不会去翻对方的朋友圈。”
好烫。
脸好烫。
被聚光灯打着,应隐卫衣牛仔裤底下的身体直冒着汗。怕被看出端倪,她的笑焊在脸上,十分甜美亲切,但目光根本不敢看商邵。
“至于我自己……”
她几不可察地捺了下话筒,将脸微微撇开。
台下面面相觑,又扭头去看商邵,心想他也没问你啊,不是问角色吗?怎么就自己撞枪口上来了?
虽然台上的影后看似从容,但如果有心,便会发现她被小动作微表情出卖了个干净。只见她先是用力抿了下唇,继而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将目光低瞥开,才说,“也许是会的……看有多喜欢。”
放映厅里顿时傻眼,不知道哪个二百五带头吹了声口哨,一时间,净是掌声笑声和起哄声。有人甚至站了起来,用小视频录了一圈。
“那么,”商邵还是那副平淡口吻,带一丝恰到好处的认真:“如果朋友圈里没有删干净上一段感情的痕迹,女主角会不会生气呢?”
又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喊了一句:“好!问得好!”
哗啦啦掌声潮动,一时间,整个放映厅里全是乐子人。
主持人终于知道控场了,半笑着问:“咱们是《天经地义》的点映专场,您是哪个媒体的?”
商邵:“《映画周刊》。”
他沉默一息,说道:“我们试图通过探寻周……晴,周晴,在这次追寻国宝行动中所表现出的人格特征假如投射到爱情上将会拥有的表现层次和可能性,以摸索到商业动作类型片与爱情喜剧片在女主角人设的深层逻辑上的某种内在联动。”
所有人:“……?”
什么东西?刚刚一串什么东西从左耳进来右耳出去了?
主持人:“……”
清清嗓子,硬着头皮讪笑道:“哇、哇哦,好严肃好学术的报道方向,那么小隐……?”
应隐微微舔了下唇,十分努力才压下了止不住上翘的唇角,眼观鼻鼻观心道:
“她会生气的,不仅会生气,还会隔三差五翻进去看一看,确定他有没有删除。但她也不会问,因为她是个骄傲的人,心里一会想,随便,不删就不删,一会又想,怎么还不删,是忘了还是余情未了?……”
她绞尽脑汁,跟上他胡说八道的节奏:“我想,这种较劲、别扭但是不服输的性格,也表现在了她这次夺宝行动中,也是行动能够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任何时候,即使只是在跟自己较劲,也是一种英雄。”
现场风中凌乱:“………”
影后,胡说八道是可以的。
商邵耐心而安静地听完,敛去唇角笑意,点一点头:“谢谢,票房会大卖的。”
那语气不像祝福,倒像是某种承诺。这事情并不由他说了算,但经他口吻说出,莫名令人信服。
话筒还给工作人员时,对方接过,视死如归地捂死在怀里,心想我再给你我是狗。
但显然她的担忧是多余了,因为这之后半小时的互动中,她总是忍不住用余光关注的男人都没有再举手。他搭腿坐着,松弛而矜贵,两手交叠搭在膝头,目光越过七八行的座位,自始至终都只停在台上那位女主角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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