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撕了,也没换新的,用专门的湿巾仔细清洁了一遍,又在水龙头底下洗了好久的脸。
凉意劲足,把她的面红潮热都带走。
出了荣欣楼已快八点,商邵陪她在夜色下闲逛。
他没开车,不惧狗仔在人潮中认出他,但应隐不同。她口罩蒙得严实。
商邵离她一步远,不敢太亲密,直到垂在身侧的手被她碰到。
若有似无地碰到两下后,谁都没说话,但他当机立断,将她牢牢牵住了。
应隐明显抖了一下,但没抽开。
她想要的。想要他牵着她,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陪她逛遍小店,吃那些最老字号服务态度最差的临街食铺,像天底下任何一对普通情侣那样。
如果狗仔或路人粉丝拍到,就当是送给她和他的贺礼。
商邵完全想不通,她一个平时大门不出只去片场的女明星,是怎么兴致不倦地走这么多路的。
一直逛到凌晨,这城市不歇,她也没歇。
看见亮着的影院灯牌,应隐兴致勃勃。商邵不看电影,她撒娇求他:“陪我看一场。”
这不是正常院线影院,而是专门播放老片、修复好的旧片、以及一些一刀未剪的艺术片的。也不分厅次,总而言之只一个放映厅,片单二十四小时轮播,冷气开得足,一些彻夜不归的旅人在这里歇足,或赖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两人进去时,上一场电影刚放映结束。
应隐说话小小声:“这种影院在大陆没见过。”她掩唇:“不会放一些奇怪的片子吧?”
商邵想笑,忍住了,以他对影院有限的认知回:“不会。”
应隐点点头,挽住他胳膊,靠进他怀里。
荧幕暗了片刻,放映员换好了胶卷,一束光柱自黑暗中漫漶投出。
开头字幕一出,应隐就觉得有些不妙。
「1937・上海」
马蹄声震破霞飞路的清晨。
“司令?”
一声慵懒而软的声音,显然是还在床上尚未清醒,但尾音带着俏。
应隐唰地一下坐直。
“怎么?”商邵已经听出来了这道耳熟的轻熟声线。
很媚,她倒是没这么叫过他。
“我我我我突然不想看了……”应隐到处找包,“我们回家吧商先生好困哦……”
“商先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语气词都出来了。
商邵搭膝坐着,两手交握在膝盖上,按兵不动两秒,直到屏幕上出现卡司。
「领衔主演:沈籍」
沈籍穿着一身哔叽军装,身形笔挺,那双极其深情的双眼在大银幕上更显深邃。
画面顺着他的脚步运转,推镜往上,绕过屏风,一张垂帐大床。床榻上的女人小腿纤长大腿浑圆,半梦半醒地陷在层层叠叠的软被中。
「领衔主演:应隐」
“这么早就过来?”
她说话软媚得很。
片头终于打出影片名,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底,瘦金的毛笔字:「凄美地」
应隐啪地一下拍了下额,紧闭的双眼中闪过一行字:完了。
第63章
小小的私人影院虽然打理干净,但马赛克花纹的地砖、红色暗纹的软包折叠椅、绿色的墙漆,都说明这儿有些年头了。
临近午夜,来这儿看片的不多,应隐和商邵坐在忽近出口的最后一排,前面几颗人头攒动。有人在片头中打了个哈欠。
“国语片啊。”谁说了声,抬起屁股走了,经过时,恹恹地瞥了应隐一眼。
应隐半边没动,等那观众走了,她才双手扳住商邵胳膊:“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去我陪你看。”
商邵坐得淡定,二郎腿动也不动,只问:“为什么?”
应隐语焉不详:“这部片是我最不喜欢的,我回去换更好的给你。”
商邵挑了挑眉。他刚刚路过大厅,扫过了一眼灯箱海报,那上面几个小字引他注意,写着:柏林影展之夜。
他虽然不怎么看电影,但大名鼎鼎的三大欧洲电影节,还是有所耳闻的。既然能征战柏林,说明影片质量很不错。
商邵安抚地拍了拍应隐手背。她的手背出奇地冰凉。
“就看这个。”他一锤定音
“可是……”应隐还在努力,商邵却俯近她耳:“你这么紧张,是这里有我不能看的东西?”
应隐吞咽一下,心虚地将目光低低垂下。
这里没有什么他不能看的东西,无非是她职业生涯中尺度最大的一部罢了…
《凄美地》和《漂花》不同,《漂花》至今毕竟也有十一二年了,很多场景她已经淡忘,可以面不改色地看完,甚至抽离出来点评一番当时青涩的、全凭直觉的演技。
宋时璋说她年轻时有野心,不错,否则她不会艺高人胆大,毛遂自荐去演这角色。那时候懂什么情什么欲?全听导演讲戏,骨相绝佳的脸上铆足劲儿的不服输。
但《凄美地》不同。它没有那么朦胧,也没有那么“纯欲”,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欲望缠斗爱恨情仇。
应隐拍完以后,只看过一次公映版,此后再没点开过。
几场清场戏在公映时被剪得一刀不剩,应隐现在只寄希望于,这里播放的版本是公映版。
这是1937年的春天,凛冬还未消散,春寒料峭倒无所谓,但日本人步步逼近图谋华中的消息,却让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
大上海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本人也许要打进来了,也不妨碍歌照唱舞照跳,国泰大影院,周璇的《满园春色》场场爆满叫好又叫座,电车叮当驶过,百乐门的霓虹灯丝越是入夜越是妖冶。
应隐饰演的黎美坚,在百乐门当了数年头牌。
论歌喉,联合影业的大股东搂她坐在怀,哄她说比起李香兰也不让,跳快狐舞步,整个上海再没人比她更轻盈、更从容。她一跳,满宴会的阔太富商影星艳星们,都停下来看她。
冬天的黎美坚,往往在百乐门或哪处达官贵人的官邸里狂欢一宿,穿着黑色掐腰翻领狐氅,娉婷地下了小汽车,在雾色中寂静地走上两步。法租界的柏油路落满了梧桐叶,她走过来,扫大街的苦工也要为她暂停两秒。
因为如此美的时刻,还想着干活儿,是有罪的。
这话动听,黎美坚真真假假的赞语听得耳朵起茧子,唯独这句到她心底里。
说这句的,正是沈籍饰演的青年军官徐思图。
徐思图不过三十岁出头,一身哔叽呢料的军装穿得十分挺括有风度,托他南方军阀兄长的光,年纪轻轻就被旁人尊称一声司令,但这一声“司令”有几分忌惮、几分戏谑,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实徐思图兄长在南边势大,他合该也在南方顺风顺水花鸟虫鱼地混着,孤身一人跑到上海来,说好听点是前途无量重点栽培,说难听点不过质子一枚。
黎美坚有许多人可以选,什么炙手可热的金融处长,出手阔绰的新兴买办、无锡来的纺织大王,亦或者是这个银行那个银行的浮华小青年,但她都没选。联合影业的董事说要捧她当明星,跟胡蝶周璇争一争风头,她眼皮子也不抬。
最终是徐思图做了她的入幕之宾。
徐思图有哪里好?大概是肯放下身段哄女人。
黎美坚一双赤脚踩他脸上,他也能爱不释手地捧住,让她足弓贴着自己脸,再看着她眼,珍而重之地在脚背上印下一吻。
应隐看到这里就有些受不住了。这场戏怕得早,她跟沈籍还不熟,Ng很多遍。
她朝商邵那侧扭过脸去,张了张唇,想辩解什么。商邵仍旧握着她的手,只是力道稍紧了紧,偏过脸来与她对望时,声音也压向她耳边:“你还有这一面。”
应隐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紧张,只晓得心底的浪潮一阵紧过一阵。
剧情里,黎美坚和徐思图的第一个吻出现在影片的第四十分钟。
导演讲,吻是爱的窗口,所以在影片前四十分钟,黎美坚和徐思图只有你来我往的挑逗游戏,并没有吻过。
第一枚吻,是两人分别前夜。日本人动作频频,百乐门的舞也跳不起来了,有门路懂风声的,都已经提前做了跑路去香港的准备,只有弄堂里的小老百姓抱着襁褓,一边安慰咿咿啼哭的小儿,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宽慰自己国民党前线数十万大军陈列,总不能眼巴巴将上海这样繁荣的金融港拱手让人。
离别在那个清晨匆匆到来,徐思图随政要转移,他雇了车,派了亲信,买了船票,要送黎美坚去香港。
“你喜欢本邦菜,我派了两个姨娘给你,你到了香港,守好门窗,过好日子,顿顿吃贵妃鸡,等我来找你。”
“侬个老婆呢?”黎美坚问。
徐思图有妻儿,再养一个外室,这在当时的霞飞路不新鲜。声色夜场里,有人调侃说是法国人带到法租界的时髦玩意儿,黎美坚笑问一声:“我没去过法国,可是听闻法国的贵妇人们玩得更开,怎么阿拉霞飞路的子弟们,不让自己堂客们把这个也学一学?”
一句话让酒桌上都笑起来,伸手在她裹在旗袍下的腰上掐一把:“个么你跟徐司令讲一声,由你黎大班首开风气好了!”
徐思图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半掩在清晨暗影下的脸闪过片刻迟疑。
黎美坚一直以来是聪明人,虽然对他成家一事心知肚明,但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他来找她,她就让姨娘做一桌岭南名菜,他十天半月不来,也没事,黎美坚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有男人、都很热闹。
“他们已经在香港了。”徐思图回,“先是去广州,我兄长思念囡囡。”
黎美坚点点头,小老百姓还不知道时局有变时,他已经送了妻儿去安全的地方,又在如今这样紧迫的清晨,跟她玩一桩可歌可泣的生离死别。
她微笑着,眼角皱也不皱:“可别住在一条街上。”
徐思图在她这一句里发狠吻她,把她推到墙上,银狐大氅从她肩头滑下来,露出动人肉色。
“我到了香港……”他一句承诺到了嘴边,说不出口。黎美坚聪慧地掩住了他唇,为他解围,仿佛不是他说不了,是她不让他说。
“你们是三茶六礼明媒正娶,我一个百乐门跳舞的,散了就散了。”
徐思图把一柄小巧手枪塞给她:“不散。”
吻的时候镜头推了特写,景框内只有应隐被吻着的脸。这里按最初的分镜,应当是中景,但导演认为她面部神情太到位,这样的特写,有助于将她的表演完整收录。
电影氛围太好,应隐一时之间也有些沉浸了进去,冷不丁感到手掌被握得一紧。商邵捏着她手的力道失控,都把她指骨捏疼,原本干燥的掌心一片潮汗。另一手抬起,烦躁地、下意识地想要拧松领结。
但他今天根本没打领带。
“阿邵哥哥。”应隐低声叫他一句。
“我抽根烟。”
他起身,离开前,手搭在她肩上捏了捏:“别跟过来,我一会就回来。”
他推开应急通道的门,拍遍了裤兜也没找到烟盒,只好出门去便利店买。向来抽惯定制烟的,对满货架的烟盒失了头绪,挑了盒万宝路。
结账,撕开薄膜封条,站在门口雨檐下就抽起来。抽不惯,又或许是抽得急,没两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深夜的便利店鲜少有客,店员默默看他唇角衔烟,继而深深地吸了口气。
再回到影院时,战争场面已过了。
徐思图原本随政要撤离,却莫名被派去前线。他是黄埔优秀学员,又跟在他兄长身边耳濡目染,早有排兵布阵的抱负,但淞沪会战节节败退死伤惨烈,他部下死尽,与军团失散,只能从沦陷区一点点苟且至广州,以待跟他兄长碰面。
黎美坚去香港也不顺利。去香港的船挤得乌泱泱,风浪也就算了,痢疾爆发开来,药不够,全靠个人捱。苏州跟过来的姨娘死了一个,草席一卷,哐当丢进海里。黎美坚裹着披肩,紧紧守着两枚皮箱,片刻不敢闭眼。
船上有米高梅的经理,惯与百乐门打擂台的,挖了黎美坚好几次。平时大家相见,油光水滑的头,锃光瓦亮的鞋,现如今脸色发黑,各有各的落魄。
不知过了几个昼夜,眼前出现岛屿轮廓,大家一阵欢呼,莫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码头上乱哄哄,接人的,拉黄包车的,游手好闲的;印度的,菲律宾的,英国的,各色人种,一时把人看得恍惚。现场这样闹,她不过就是刚把皮箱放下,去掺一把那可怜的脱了水的苏州姨娘,再回过神来时,箱子就不见了。
箱子里放着她所有的家当,以及徐思图给她的房子地址。
“徐司令单说派了人来接咱们,可也不知道那小五长什么样,是黑是黄?”姨娘咳嗽两声。
黎美坚扶她在码头桩子上坐下:“也许小五有我的相片,能认出我来。咱们原地等一等。”
一等等到快天黑,人也散尽了,也没人来找她。她只能走开了去,挨个问:“你是不是徐司令派过来的小五?”
问了一周,天已黑透,听到一声落水声,她也没有在意,直到回去时,看到苏州姨娘的蓝布袍子漂在水里,她背朝着天,趴浮在水上,屙痢屙得脱了相,夜色下像一条海藻。
黎美坚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米高梅蒋经理的小汽车去而复返,冲她鞠一躬:“黎大班。”
多余的话也没有。
她一个舞女,跳了十几年的舞,除了跳舞卖腰,还能做什么呢?蒋经理好歹是个老乡,又有点骨气在,不至于干出把她卖成暗娼的勾当。
黎美坚径直跟他走了。
“这么乱的世道,只有自己顾得上自己。”蒋经理往往用上海话说上这么一句,继而开始唱他三不搭七的小调。
小香港既没有百乐门,也没有米高梅,歌舞厅有是有,远不如大上海的气派。黎美坚在这儿,是蛟龙困浅滩。印度人体味重,偏喜欢自称自己是这个王子,那个王子,黎美坚坐王子怀里,讲两句英语都要屏着气。还有些毛都没长齐的小赤佬,叫她姊姊揩她屁股油。
她其实有想过去找一找徐思图的老婆。香港的华人交际圈就那么大,上海来的自成一派,见天儿的舞会或者沙滩排球,要打听徐司令的夫人一点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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