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中警铃大作,仿佛有个死亡倒计时在“滴滴答答”地响。
爸妈带着弟弟出去上跆拳道课了,她若是不在家中空无一人前赶回去,穿着这样脏兮兮的裙子大晚上的回家,让父母看见,必然会遭受一番打骂。
辛念的生存方式就像是在走钢丝。
不是要面对死亡,就是要面对父母长达十多年毫无理由的拳脚和谩骂。
任何一个选择都让她痛苦不已。
辛念将左手抓在右手腕上,那里还有浅浅的红印,是因为弟弟惹了爸爸生气,他一怒之下,将盛满热汤的碗往地上砸去,正好浇在路过的辛念的手腕上,她皮肤灼烧着疼,爸爸还骂她走路不长眼睛,辛念没钱去医院,也没人提出带着她去看一看,她只能硬生生地自己熬了半个月。
现在红印慢慢消失,但辛念对父母的恐惧从来没有消散过。
此时此刻,她连渴望早点回家都做不到。面前这个混混头不让她走,她就半步都不敢挪动。
辛念就是这样,胆子极小,从不惹事。从小的生活环境让她坚信所有的长辈、男性或是只是身形高大的人都是有震慑力的,打骂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不敢激怒他们,遇事只能忍。
经年累月中,骨子里的反抗早已经被恐惧和绝望磨平。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寂静的天台再次传来抽泣的声音。
时易扭过头,停顿稍许,干脆讲烟头按灭在墙面。
然后皱着眉头问:“你又哭什么?”
辛念低着头,泪水填满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
她狠狠地蹭掉泪水,脸颊出现一个红印,抬起头,尽力压抑住哭腔,只是问:“我能走了吗?”
这一次,时易才终于再一次看清了她的长相。
细细的眉毛,大眼睛,小鼻头,红润而小巧的双唇,这样五官组成让她看起来很特别温顺,脾气好到几乎到了软弱的地步,像一个面团,任人揉搓。
他重复一遍,“你哭什么?”
天色又昏暗了一些。
时间临近九点。
辛念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脑中的倒计时发出剧烈的震动。
父亲的阴沉的脸,粗糙的巴掌,以及母亲厌恶的神色仿佛变成逐渐压低的乌云,近在眼前。
但她依旧走不了。
辛念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不管不顾地开口,“你烦不烦!有完没完?欺负我是很好玩吗?”
时易一愣。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过。
大多数女生在他面前的哭泣都是带着撒娇性质的,类似于面前这位此刻纯为发泄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时易乐了。
他也不生气,吊儿郎当地问:“小姐,刚才好像是我救了你吧?”
“所以呢?”辛念使劲儿跺脚,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了,甚至期待面前这人干脆打死自己好了,这样一会儿她也不用面对父母了。
她大喊道:“我让你救我了吗?”
时易微怔,随即冷下脸,“你就这么不想活了?刚才我站门口看你半天了,趴那犹豫那么长时间,有这功夫,你都能上黄泉路顺带喝一碗孟婆汤,快一点的话,恐怕已经重新投胎了。”
“……”
这混混够损。
辛念抽抽搭搭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焰被迅速浇灭,又不吭声了。
过了很久,她才口齿不清、干巴巴地说:“我已经对你说谢谢了,你要是想要钱作为答谢,那我没有……何况,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怕影响楼下做生意。”
时易目光冷下来。
这意思就是他也并非出于好心。
辛念抬眼见他不说话,趁此机会赶紧往天台外跑。
“砰!”天台的门再度被推开,撞在墙上。
时易扭头,看到几块残破的墙皮被撞下来,变成粉末。
“哇——哇——”
乌鸦又扑腾着,冲着时易聒噪地叫,粗劣的声音撕破了秋夜冷凝的空气。
他看了它一眼,重新点燃一支烟。
让浓烈的烟草气味在肺里滚一圈,时易叹口气,笑了笑。
这人把自己给忘了啊。
*
时易离开天台,往五金街的网吧走去。
这网吧压根没名字,开了很多年。门口的牌子早已不亮,网吧的“吧”字就剩下一个“口”,不过这并不影响其繁忙的生意。
时易推开门,里面挤满了人,大多数是还穿着校服的学生,门口瘦猴一样的男生抬起头,喊了一声,“易哥,你回来了?”
“嗯。”时易看了他一眼,回头问:“门口躺着的那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啊,不知道哪儿来的,穿得油头粉面的,咱们街上没见过,前天来网吧,就坐在最里面,通宵了两天,也不吃饭,就是要酒喝,刚才钱都付不起了,酒量那么差,醉醺醺地吐了一地,我们就给抬出去了。”
时易听罢重新推开门出去,垂眸看着门口烂醉如泥的男人。
在五金街上,出现什么样子的人都不奇怪,路过的行人没有多看他第二眼,其中一个学生骑着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吹着口哨绕过他。
时易抬起一条长腿,踢了踢那男人。
那人动了动,身子一歪,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
眼睛都没有睁开,松松垮垮的眼镜架从鼻梁上脱落。
时易蹲下来,“哎”了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干脆揪起来他的衣领。
顿时酒气熏天。
那人身穿黑色西装,皮鞋锃亮,鞋头上有灰,但大约是刚刚沾染上的,外套下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表。他的衣服面料显然不错,绝不是每年年末隔壁街道大甩卖三件168元的地摊货,手表也一样。
时易虽然自己穷得响叮当,但见过什么是好货。
眼前这人算不上什么特有钱的人,但显而易见,他不属于五金街这个地方。
只可惜,一身好衣服在黑暗的路上不值一提,彻底融入五金街坑坑洼洼的走道上。
时易没什么好脾气,本就稀薄的耐心刚才都在天台耗尽了。
他抬起手,用手背拍拍那人的脸蛋。
“哎,我再说一遍,别在这儿睡,影响我们做生意。”
时易力气不小,生生把那男人的脸拍得从左边侧到右边去。
大约是疼得不行,男人终于悠悠转醒。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一张冷脸,他立刻浑身一激灵,吓得就要往后退。
“别退了。”时易冷淡开口道,“身后是你刚吐的酒。”
男人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怔怔的,好像不记得自己喝醉了这件事。
这人不是喝酒的料,时易也能看得出来。
忽然,男人爬在地上到处乱摸,像瞎子一样,匍匐在地面上,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终于,时易看见他从旁边的树坑中找出来自己的眼镜。
他戴上,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好像这才恢复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声音很小,“对、对不起啊。”
时易没说话,对方抬起眼睛偷瞄了他好几眼。
这小心翼翼的神情叫他回忆起刚才在天台上的情形。
哦,原来刚才那丫头怕我啊。
时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见面前的冷面男懒得开口,便打算溜走。看样子似乎是想找个安静的路面继续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正巧瘦猴推门出来,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生怕时易揍人家一顿似的。
没想到,时易却开口。
“让他进去。”
“啊?”
瘦猴愣了,醉鬼也愣了。
时易抬起眼,“里面走廊有个破沙发,让他去那里睡。”
瘦猴挠挠后脑勺,好像没听懂一样。
但四肢率先行动,拽起如一滩烂泥的男人——反正易哥说得永远是对的。
醉鬼好像有点害怕,“我、不……”
“别废话!”瘦猴大声道:“我们易哥让你干嘛你听着就行了。”
说罢,把他推了进去。
瘦猴把这醉鬼安顿在网吧沙发上,然后又出来,问:“哥,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
“那……”
“他还没付钱,什么时候付够钱什么时候走人。”
“哦,对哦。”
“哥你说得对,还是你会做生意哈哈。”
“易哥,那你也早点休息。”
“不行。”时易把钥匙圈放在手里晃悠,“全子今晚有事,我得去烧烤店,晚上网吧你一个人管了。”
“得嘞,哥,您放心。”瘦猴莫名其妙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时易“嗯”了一声,扭头去了街对面。
老板娘见他走来,笑着说:“阿易来了?看来今晚的女客人要多咯!”
时易勾勾嘴角,笑了笑,站在烤炉前,火焰“唰”地腾起,他熟练地转动烤串,没有说话。
第3章 姐姐
辛念赶在父母和弟弟回来的前十分钟回到了家。
她把脏兮兮的裙子换下来。
使劲儿拍了拍。
灰尘并没有就此掉落。
辛念烦躁地敲敲脑袋。
关着卧室门,她也能听到屋外有人回来。
然后是弟弟的大吵大闹。
“我要喝可乐!我要喝可乐!”
辛念烦躁地皱皱眉,把裙子塞进旁边的手编小筐中。刚准备换上睡衣的时候,卧室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啊——”
辛念顿时尖叫,“你有毛病啊?”
八岁的弟弟扶着门把手,撅着屁股,对着她摇晃着身子吐舌头。
“略略略,你来打我呀。”
辛念浑身又热又冷。
刚才再早三秒,她就要脱掉衣服和裤子了。她现在好歹也十七岁了,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儿,脸皮最薄,面对自己的弟弟,也有了强烈的性别不同的意识。
但家里没有人尊重她那点可怜的隐私。
辛念刚才一直憋在心里的怒气和委屈此刻爆发。
但即使这样,她唯一的能做的只有伸出手指着弟弟,哑着声音道:“出去,你出去。”
但辛浩洋是不会听她的。
他“嘿嘿”一声,反而笑嘻嘻地冲进来。
学着电视上跳高运动员的模样,一边“呜呼”一边准备蹦上辛念干净的床垫上。
“你!”
辛念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将辛浩洋推在地上。
“砰”的一声。
辛浩洋摔在地上,双手扶地。
大约是没有料想到自己一向软弱的姐姐竟然敢推自己。
他抬起头来,神色中终于有了些一个属于八岁男孩的懵。
可惜,不过一秒,他又恢复成了小霸王的模样。
辛念清晰地看到他的嘴慢慢张大,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就开始坐在地上突然干嚎。
辛念她妈陈敏几乎是立刻就冲进来。
“怎么了?哎呦!洋洋怎么啦?怎么坐在地上啊!”
辛浩洋指着辛念哭诉道:“妈——辛念推我!”
辛浩洋从来都是对自己直呼大名,她早已习惯。
辛念忍着酸涩的眼眶即将涌出的泪水,深呼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看着陈敏,道:“妈,是辛浩洋他穿着跆拳道的衣服就要躺在我的床上。”
辛浩洋刚才是去上跆拳道的课了,他在那个教室又滚又爬,身上那白衣服每次都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辛念嫌弃极了,怎么也不肯让他碰到自己的床。
陈敏听罢深深叹口气,看了一眼辛念,那神色仿佛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十分不懂事一般。
“辛念,你是姐姐,弟弟一回来就找你是因为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对他呢?妈妈是不是说过你要听话,要让着弟弟,你都快十八岁了,怎么不知道省心呢?”
辛念看着陈敏。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这不足以让母亲心软或是心疼。
辛念看见弟弟捂着自己的脸,此刻五指分开,在指缝中看着自己可怜的姐姐,得意地咧起嘴。
她憋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做着最后的据理力争,“妈,你能给我的卧室上个锁吗?”
“又怎么了?”陈敏低下头,只顾着给自己儿子拍拍身上的灰,没注意听辛念提出的诉求。
“我想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刚才辛浩……洋洋他直接就推门进来了,我本来要换衣服……但现在完全没有隐私。妈,我想要个有锁的门。”
辛念语气尽量放轻,试图换回陈敏同为女性的一些同理心。
但结果不尽如人意。
陈敏“哎呀”了一声,看了看儿子,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批评他。
只是对辛念道:“加一个门锁要不少钱呢,你以后趁着弟弟不在家的时候再换衣服就好了呀,而且……他是你亲弟弟,怕什么。”
妈妈的话清晰地击打着辛念的耳膜,她听完,竟然不觉得失望,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正巧辛建国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粗声粗气地问:“又怎么了?”
陈敏抬头,“辛念想要给门上按一个锁。”
辛建国不耐烦地说:“你事儿怎么这么多?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你去外面看看,多少人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就这个地儿,你爱住不住,不住滚大街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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