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家整整待了三十后天的日子是时易五岁的生日。虽然他不说,但还是隐隐抱着期待,早早在日历上的七月二十八号那天画上一个圈。
宋谦聪明,猜出这个圈的含义。
那天一大清早,他便将时易叫醒,“阿易弟弟,我们出去玩吧,就去旁边那个小公园,只有我们两个人。”
时易立刻清醒,连忙点头,“好啊!”
他换上崭新的衣服,问:“哥哥,我们能不能玩小皮球?”
“好!就玩小皮球!”
沈漪在门口与他们告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中午回来,妈妈为你亲手做蛋糕。”
时易眼睛亮了亮。
关上门,宋合礼恰好出来,“他们做什么去?”
保姆笑着回答,“时易想去玩小皮球,小少爷便领着他去小公园了。”
“怎么不跟着?”
“他们不让跟……”
小公园就在别墅区附近,宋谦时常去那里,宋合礼想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公园像是没有尽头,时易抬起脑袋,视线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这里是别墅区私人区域,只有这里的住户才可以使用,因此十分静谧。
他们站在马路边,十分钟过去,都没有经过一辆车。
宋谦踩在一条白线上,“阿易弟弟,我们站在线的两边,把皮球扔给对方,怎么样?”
时易点头说“好”。
他的运动天赋远远超过宋谦,宋谦扔来每一个球他都能精准地接到,相比之下,宋谦则需要气喘吁吁地到处捡球。
时易兴奋地又蹦又跳,觉得不够过瘾,“哥哥,再扔远一点儿!”
宋谦抱着球,停顿了一下,忽然做了个假动作,双臂朝着右边挥去,就在时易要往右边跑去的时候,皮球却毫无征兆地向左飞去。
时易一愣,停下脚步,扭头看着皮球在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向了马路对面。
宋谦有点儿得意,“我厉害不厉害?”
时易略微不服,“你等着,我也学会这一招了!”
说完,他就要跑去捡起小皮球。
“阿易弟弟,我去,让我来!”宋谦喊道,率先跑过去,“你还小,不会过马路吧?”
他“噔噔噔”地跑着,小腿细长,步伐矫健,越过马路,在茂密的草丛中捡起皮球,站在马路中央大声道:“我教你过马路,爸爸说了,要朝左边看一看,然后朝右边看一看,等到没有——”
时易竖起耳朵,认真地学习。
其实,他在三岁的时候就学会去街对面给妈妈买调料了,但他依旧装作很虚心的模样。
“——呜——”
毫无征兆地,从马路的左边冲来一辆黑色汽车,速度快得时易甚至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
宋谦的教学被突兀地打断。
他像是在和时易玩木头人的时候一样,忽然一动不动。
然后,在五岁的时易的视网膜上,映照出他被撞上空中的身影。
像是刚才的小皮球一样,划过一道弧线。
时易惊叫道张大嘴,他觉得自己的叫声几乎将耳膜撕破,但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宋谦的脸上似乎还保持着方才的神色,他狠狠地落在坚硬的水泥路上,滚了几圈。
真的像是没了气的皮球。
但是真的气球不会流血。
那辆车没有丝毫地减速,只有在撞上宋谦的那一刻被迫降速,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刻的黑色。
但是很快,黑色被鲜红的血覆盖。
而宋谦的手里还紧紧抱着皮球。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赎罪
宋谦的左腿没了, 只剩下半截大腿。
开车的是赵家的公子,酒后飙车,肇事逃逸。
赵家是制造业的巨头, 在燕城富裕了二十多年,财力雄厚, 饶是如此, 宋合礼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翻出以前的旧账,让他判了死刑。据说赵总一夜白了头, 却也半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亲儿子在一周内就被执行。
死刑。
轻易地让一个大集团家的公子就这么没了命。
沈漪抱着时易流尽了眼泪,看见宋合礼推开的门那一刻,颤抖不止。
她跪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自尊,苦苦哀求, “合礼……我可以代替我儿子去死。”
小公园的监控录像沈漪看过了……甚至可以说, 那盘录像是宋合礼亲手交给她的,让她在家庭影院的大荧幕上不停地重复。
一遍又一遍。
在她的视线中, 宋谦一遍又一遍被撞到天上, 狠狠落下地上,血肉模糊……
大门被反锁,灯光被关闭, 唯一的光线来自于眼前的视频。
没有宋合礼的允许, 她走不出去。
这是一种惩罚。
沈漪觉得呼吸困难, 像是曾经无数次被时雨狠狠扼制住喉咙。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已经无法再深究到底时易有没有错。
沈漪听到自小将宋谦带大的保姆低声啜泣, “若是时易没有向宋谦提出要玩小皮球就好了……不, 若是他压根就没有跟着他母亲进入宋家就好了。”
时易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他揪着她的衣摆,吓得连眼泪都掉不下来,眼睛干涩得像是被针扎了进去。
宋合礼站在门口,挡住外面的全部光线。
他清瘦的身躯很有压迫感,沈漪是见识过的。
曾经在深夜,她无数遍在他的身下颤抖战栗,欢愉又痛苦……
但现在只剩下了无尽的痛苦。
宋合礼往前走了一步,慢慢屈下身。
沈漪的一双美目露出眼藏不住的恐惧。
宋合礼伸出右手,她下意识缩起脖子,以为面前一向温和有礼的男人要打自己。
但是,他只是将手指覆盖在她的眉心,将其一点点地舒展开。
这个动作完全超出她的预料,沈漪愈发惊恐。
她恳求着,“……合礼,求你不要伤害我儿子。”
宋合礼沉默地将食指竖在她的唇前,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忽然,他的手指挪开,扣在她的下颌。
宋合礼摘下眼镜,凑过去,吻在她的唇上。
沈漪将时易紧紧抱在怀里,单手按着他的脑袋在自己的肩颈上,不让他回头,被迫地接受着这个充满控制欲的吻。
这是一个警告。
告诉她,一切都是由他宋合礼来决定的。
眼泪融入唇齿间。
很久之后,宋合礼才放开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把他送走,回到五金街,能不能从那里自己再爬出来,看他自己的本事……小漪,而你,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我……”
“……我儿子少了一条腿,以后你就是他的另一条腿。我们不会分开,但也不会再有孩子,宋谦会永远是宋家唯一的儿子,这是我欠他的,也是你欠他的。”
沈漪不敢吭声。
她知道,只有这样时易才能活下去,否则,以宋合礼的手段,让时易死,易如反掌。
所幸他还痴迷着自己,她便在他身边永远地做一个人质。
于是,在住进宋家一个月后,时易被赶了出来。
和来的时候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坏了一个轱辘的小汽车,他妈妈没能将他送回来。
五岁生日的第二天。
时易孤零零地站在清晨中的五金街上。
没有一屋子的玩具,没有柔软的床垫,没有和善的玩伴,没有精致的餐点……
街口,按摩店的老板娘打开门店,泼出一盆脏水,里面震天响的电视声传出来——“据报道,这是燕城二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从上个周周一开始已经入伏,请市民们妥善安排出行和居家活动,防止中暑……”
头顶的雾渐渐散开,阳光冲破。
但五金街依旧是灰蒙蒙的。
时易看见从前面的居民楼下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手中的酒瓶还在滴着液体。
滴答,滴答,滴答。
滚落在地上,顺着斜坡往下流去,混合着刚才的一盆脏水,淌过时易干净的新鞋,划进污臭的下水道。
那是时易的生日礼物。
现在被迫充分的浸润在五金街中。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将酒瓶随手一扔,裂开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那天,时易学会了一个新词——
煞星。
是在宋家保姆的嘴里听来的。
时易闭上眼睛,宋谦断掉的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现实。如果是梦境,那他在梦中是个小王子,住在一座城堡里……可是为何结局变成了这样。
从五岁之后,时易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没有任何一只生日蜡烛为他亮起,相反地,燃尽的蜡烛变成了一种悼念。
他有时候会想,到底是从未得到过更好,还是得到了又失去更好。
时易得不到答案。
他再也没有从噩梦中醒来,活着的每一天都变成了赎罪。
*
故事讲完了,这似乎用尽了时易的全部力气,血流得太多,他沉沉地睡去,蹙着英俊的双眉,紧紧拉着辛念的手,似乎生怕她会消失不见一样。
辛念抹掉眼泪,趴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个肩膀上轻轻闭上眼睛。
“见到他了?”
宋合礼将茶杯放在沈漪书桌台上,轻轻地问。
“合礼……”
沈漪轻轻垂下眸,看上去柔弱又美丽。
和她做夫妻将近二十年,宋合礼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妻子,她看上去柔软,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家立足。
他阖上双眼,将眼中的情绪遮住。
如果说自己把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让她离开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在世界上生存的话,那么沈漪其实也有了同样的方式让自己深深地痴迷于她,没有她便会活不下去,永远不会离开她。
他很清楚,沈漪并非不爱自己,哪怕恐惧也是深刻的。
宋合礼不在乎妻子的内心是多么复杂,他只要他们之间的的情感是浓烈的。只要是这样,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
他将双唇深深地贴在沈漪修长的脖颈上。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她的身边。
“我指的是时雨。”宋合礼似乎是笑了,将她的头发撩在肩颈之后,“你早就见过时易了,不是吗?陈家那小儿子在藏城出事,就是时易救下的,小漪……你别骗我。”
提起时雨,沈漪变得更加沉默,那是她曾经最深的痛苦。
宋合礼俯下身,将沈漪手腕上的表摘下来,轻轻抚摸着一块娇嫩的皮肤。
那里曾经刻着时雨的姓氏,当年嫁给宋合礼的时候,洗掉纹身的技术还不够高明,无法干净地清除掉,宋合礼觉得刺眼,便让沈漪做了手术,令人给她换掉了手腕那处的一块皮。
“……”
“还是我儿子了解我,小漪,我知道你今天又让时雨看见了,我真的嫉妒得发疯,我不会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分钟。”
“……嗯。”
“明天去做什么?”
他又问。
沈漪没有说话。
宋合礼轻轻弯起眼睛,咬在她脖子上的青筋,“你知道怎么让我高兴……只有这样,我才让你去看你儿子。”
*
清晨六点半,沈易准确的生物钟叫醒了她。
她睁开眼睛,枕边已经没有人。宋合礼每天六点便会起床,出门跑步,然后阅读早报,数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懈怠过一天。
她丈夫的生活精确到让沈漪偶尔觉得他皮肤之下皆是冰冷的机器构成的。
她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手机,找出昨日王叔给自己发来的辛念的手机号。
她发送消息。
【辛念,你好,我是时易的妈妈,今天方便跟你聊一聊吗?】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辛念正坐在窗边,时易还没有睡醒,她几乎失眠了一晚上,现在缩在椅子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越过地平线。
【好,阿姨。】
她握着手机,忽然听到后面轻轻发出声音,回头,时易已经醒了,正扭头看着自己。
今天阳光很好,太阳光刺眼到近乎发白,他微微眯起双眼,也显得更加脆弱。
辛念赶忙跑到他的身边,“伤口还疼不疼?”
时易摇摇头。
辛念倒了一杯热水,“先喝水吧?”
时易靠在床头上。
眼底带着疲惫。
主刀医生凌晨的时候进来看过他,说受了这么严重的刀伤,时易已经算是恢复得很好了。
但辛念能感觉得出来,在昨天见到宋谦之后,他就一直被一种低气压笼罩着。
从辛念认识时易以来,就没有见过他有特别低沉的时候,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初生的虎,天不怕地不怕,不论谁站在他面前,他都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她知道,对于时易来说,他始终对宋谦怀有深深的愧疚。当年从宋家被赶出来像是一种印证,印证就是他的错误导致宋谦终身都要做一个有残缺的人。
而原本,他明明有着令人羡慕的光明人生。
辛念不敢想象,当年独自被扔到五金街的五岁的时易承受了怎样的摧残。
他是如何一夜之间长大的。
她也不敢回忆,这个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内里藏着怎样的痛苦。
他昨天讲完那个故事之后,问了辛念一个问题,“……如果你弟弟真的……”
“时易。”辛念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辛浩洋的人,她不愿意在为他增加任何负担,“这是辛浩洋自己选择的路,其实,根本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哪怕救了他的命,也拯救不了他未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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