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制止白芨:“小师妹,这雷劫的危险程度是我们不可估计的,万一牵连到你,我们都会担心的。”
顾初衍抬眼,轻声道:“让她去吧。”
他停顿了许久,却是温柔地看着白芨:“我随她一起去,就算是我出了事,也不会让白芨师妹出事的。”
傅正卿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顾初衍温声笑言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打趣。可他神色又极为认真,教人看不出真假来。
白芨摇摇头:“我有分寸,顾师兄,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不必再冒着风险跟着我了。”
顾初衍本就照顾了她一路,她实在不愿再欠下他的。
她也知晓,师兄渡雷劫,她此时此刻不该去靠近。
担忧、思念、记挂……
当种种情绪在心中交织时,白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了。
她想念师兄。
她想见师兄。
见白芨意已决,傅正卿没再阻拦。魔气打入玉牌中,为白芨指了个方向。
雷劫的阴云已经蔓延到了整个魔界的上方。此刻是正午十分,魔界偏远一些的村镇已经失去了光源。
厚厚的雷云将整个太阳遮的严严实实。
她这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师兄所在之处赶着。扇子的情绪极不稳定,她只能改去御着伏鹰鞭。
越来越近。
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白芨有些不安,她摸着肩头的鸟儿,似在询问它,亦似在自言自语:“小百灵,师兄会无事吗?”
百灵鸟也不敢给她答案,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没有作答。
她问百灵鸟也只是图个心安。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见师兄,现在就想。
白芨想见师兄,故而顶着那厚厚的雷云前行。她不是不怕这雷劫——此刻的金雷明显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可她还是去了。
为什么去?
她想,师兄与残魂融了那么久,万一想见她,正如她想念师兄一样,见不到所想之人,会伤心的。
她能感受到折扇中所蕴藏的痛苦与绝望。
师兄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如若他睁眼之时自己不在,他会更难受的。
白芨知晓心中难受的滋味。
因此,她不希望自己所珍视之人也体会到这种滋味。
喻永朝缓缓睁开眼。
身后的残魂已经完全消失,它彻底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父母被人所害,整个村子燃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他的天冲魄被人剥离出来,带着他混乱无比的部分记忆,被塞入了一只没有神智的低等魔物中。
魔物屠了别的村子,直到玉昆的掌门游历此处,看到魔物作恶多端,一掌将他所寄居的壳子拍了个粉碎。
他的残魂被关入了寒冰潭。
再之后,妖皇破阶,冰牢中的万妖同力,天织逃了出来。而他轻飘飘地跟在了天织的身后,从那寒冰刺骨的牢中逃了出来。
然后被玉昆的弟子抓到。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没入白色的衣袍里。
他的父母并没有抛弃他。
喻永朝,是怀着二人的期冀长大的。
第83章 蚍蜉撼树(三更)
雷劫滚滚而至, 他恍若不知一般抬起了手,从袖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
自他进入魔界后,便不再去吃这种糖果了。虽然甜, 但回的是无穷无尽的酸涩感。他仍喜欢带着甜意的吃食, 只是不再去吃这种糖果。
这几块糖, 他留存了很久很久。
剥开糖纸, 糖纸发出了熟悉的唰啦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糖果随着指尖的温度融化了些许,粘在了糖纸上,显得不太完整。
可世间之事大多是不完美的。
他捻着那枚糖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化开。
金雷从阴云之中劈落, 正以一种迅猛的速度打在他的身上, 而他却恍若不知般。
白色的衣袍破破烂烂。
喻永朝闭上双眼, 感受着口腔中那丝淡淡的甜意。
他曾经以为,是宁蔚舟与喻霜柳抛弃了他。仙门之人挖他灵根, 毁他多年修炼出的力量,自己为了逃离玉昆宗, 更是添了一身旧伤。
旁人骂他杂种,欺侮他,歧视他,宁蔚舟与喻霜柳带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最终在较为偏僻的村镇中定居下来。
他观察过其他同龄的孩子, 受到欺负时,对方的父母都会找上门去,替自己的孩子讨一个说法。
而他被孤立、被辱骂、被石头砸的时候, 父亲眼神淡淡, 母亲却只会摸摸他的头, 教他忍耐。
第一道金雷劈下后,那隐藏在云层中的金雷更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接二连三地落了下去。
修仙之路是寂寞的。
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件非常不可取的事情,尤其是凡人。
那些骂过他杂种的人,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湮灭在尘埃之中。
“情感消耗心力,要留给正确的人。”喻霜柳声音淡淡,从他的灵魂深处传来,“如若四处寄托,只会徒增寂寞。”
父亲母亲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金雷打在身上,他也未曾防护,直到打的他血肉模糊,口中的糖完全化开,甜滋滋的味道消失不见,酸涩感从口中传来。
他怨过。他恨过。
他恨他们为什么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被抛弃。
天道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仙门之人挖掉灵根,毁掉修仙之路?
就因为自己是仙魔结合的产物吗?
就因为那句“杂种”吗?!
那他父母又做错了什么?
仙门之人不认同这段感情,因此不允许他们存在于世,不允许他们结合的孩子存活于世,给仙门的名声抹上污点吗?
母亲说的没错,情感确实消耗心力。
他有些累。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一直怨错了人。
手中的糖纸被落下的金雷映得闪闪发光,甜甜的糖衣褪去后,口中泛出本有的酸涩。
金雷下落之势愈发凶猛。
白芨赶到洞府附近时,抬眼便看见金雷将那山巅都劈去了一角。
——这就是破境迈入大乘期的雷劫,前几道金雷就能毁灭一个山头。
可师兄呢?
为什么不见师兄抵抗雷劫?
根据玉牌指示的位置,明明大师兄就在这片山头所在的洞府里。下落的金雷越来越粗,那毁灭性的力量亦是十分强大,可为什么不见师兄的身影?
折扇的扇钉依然漆黑无比。
她大概知道……每次师兄不开心时,那扇钉总是翻涌着浓墨色。
虽然不知道师兄在融魂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踏着伏鹰鞭,看向洞府的方向,遵从自己的内心,唤了一声:“师兄。”
天上的金雷似乎感应到了白芨的位置,聚集在山头的雷云分出一部分朝她头顶的方向飘来。
白芨抬头望了一眼,那金雷已经是井口般粗壮了。
山洞之中的人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眼看着头顶的金雷摇摇欲坠,白芨咬咬牙,提高声音去呼喊:“大师兄!”
师兄不该是这样的。
他带领她修炼,给了她另一种证道的希望。明明是那么温暖的人,却总要用那种讥讽的笑容来伪装自己。
如今为什么要放弃的却是他呢……?
头上的金雷已至。
白芨祭出手中所有能够保命的武器,在这层层的乌云之中,高声呼唤:“师兄!”
金雷在眼前炸开,白芨退后着,将伏鹰鞭以挥剑的形式打出了一道剑光。
一道细弱的剑光对上那极为粗壮的金雷,宛若蚍蜉撼树。
可纵然是蚍蜉!
手中的鞭挥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剑式,速度之快只剩下残影。
——若是千千万万的蚍蜉,一齐出动,这棵树未必不可撼动!
纵然逆天而行,她也要唤醒师兄。
无数道剑光朝着金雷的方向打去。
轰——!
尘烟散却,烟雾后的白芨却仍旧在挥动着伏鹰鞭,无数道细密的剑光构成了铺天盖地的网。
喻永朝指尖夹着的糖纸终于被金雷击飞,飘落在地,自角落之处开始燃起。
那一瞬间,让他的记忆重回到晋王城之中的屋子,也是一张糖纸,被火苗燃起,成了熊熊大火。
不若让他也燃在火中好了……
眼皮似千般沉重,喻永朝盘坐在洞府之中,等那雷助火势,将整座山烧为殆尽。
就在此刻,他听到了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
“师兄——”
有人在叫他。
喻永朝轻搭眼帘,不做理会。
糖纸已经燃烧过半,只是这张纸在燃烧之时并没有产生甜甜的气息。他开始想念喻霜柳在灶台上炖煮的那锅糖水。
只是他还没得及喝……
“师兄!”
还在叫他吗?
喻永朝有些心烦,干脆在想,这金雷把整个洞府劈坍塌算了。
“大师兄——”
喻永朝干脆堵住耳朵。
糖纸已经燃烧殆尽,留下焦糊的味道。他被那声音吵得有些恼怒,开始打量起来自己所在的洞府。
这洞府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自己怎得会选一个这样的住处?
又一道金雷从头顶劈下,喻永朝闷哼一声,嘴角渗出点点血迹。这下倒好,血腥味彻底压住了嘴里酸涩的苦味。
他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视野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丝绿色。
洞府虽然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东西,但也是被人打理过的。这绿色的植物为何会藏于此处?
喻永朝生了好奇,站起身来,走到那植物的旁边去观察。
这带着淡淡绿意的植物,不是灵草,也不是灵植,而是凡间最常见的野草。
那是几株芨芨草。
头顶又有金雷落下,这是相较于之前,力量似乎微弱了几许。如若金雷劈落,这几株芨芨草定然活不成了。
此时金雷距离他的头顶不过短短数尺。
金雷迅捷,而喻永朝的反应更为迅捷。还没等他心中做出决定,身体已经先他一步挡在了芨芨草的前面。
他是真真实实地去挡了,而不是任由金雷打在自己的身上。
血肉模糊的手从袖中拽出折扇,扇面在空中转了个幅度,随即挥出一道道浓郁的魔气,与那天道雷对上,甚至不分上下。
直到砰地一声,魔气散去,劈下的那道雷劫亦是消失不见。
地上的那几株芨芨草安然无恙。
喻永朝这才低头去看手中的折扇——
那是一面素白的折扇,上面印上了点点血迹。他又望了望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很显然,血迹是他留下的。
扇面上没有会变色的扇钉。
这不是他的折扇。
那这扇子会是谁的?
只是这样想着,他却突然发现头顶上的金雷少了许多。明明雷劫还没有结束……
“——师兄!”
血迹在扇面上洇开。
师妹?
芨芨草?
……白芨。
白芨快撑不住了,一连喊了许多声,洞府之内没有任何反应。
天上的金雷似乎被她吸引了过来,雷云甚至从洞府上方分了一半过来,一道接一道地劈向她。
她心中苦笑,这天道金雷着实是有些看得起她了,破境大乘期的雷劫,就算只有几道,也很可能要了她的小命。
但她不愿折在这里——往好了想,今日体会了大乘之境的雷劫,他日她渡雷劫那天,也会有所准备。
她是打算蚍蜉撼树。千万蚍蜉兴许可以做到,但千万蚍蜉总不能撼动千万之树……
她咬了咬牙,支撑自己稳住身形。
一道金雷自天边跌落——
轰隆!
她正欲提鞭打出剑招,却见一点血色自山巅而出。
师兄平素总着白袍,极少看见他穿如此鲜艳的颜色。而如今见到他的血色衣袍,白芨心中忽地刺痛。
……她与师兄分别之时,师兄仍穿的白袍。
这鲜艳的红袍,是师兄的鲜血所染成的。
多绚丽,多刺眼。
喻永朝飞身而上,而白芨手中的折扇宛若受了牵引般,径自朝着他的方向飞去。两把折扇各自执掌一边,划出了个圆形。
魔气从圆形中迸发,直抵那下落的金雷!
血衣迎风飒飒飞舞,白芨屏住呼吸,唯恐惊了这天上的仙人。
——轰!
折扇稳稳收于手心之中。而那正在下落的天道雷,自中间而炸开,化为甘霖,洋洋洒洒飘向下方的地界。
那是最后一道雷劫,雷劫过后,便是新生。
细细的雨丝飘下,白芨仰着头,感受着发梢眉眼被淋湿的感觉。
天边的乌云散去,阳光自云层中透出。
天亮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纠正了一下,天一直是亮着的,不过是阴云遮住了头上的光线,遮蔽了眼前的视野。
喻永朝自空中缓慢落下,足尖点地,来到白芨身前。
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模糊着被涤去刺目的颜色。甘霖的降下让山巅的草木复苏,同样,血肉模糊的身体也在逐渐愈合。
恍若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白芨看到喻永朝走到她身前,没有讲话。
她没有问师兄为什么不回应她的呼唤,为什么不去反抗雷劫,没有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张开了双臂。
然后——
扑到了他的怀里。
“都过去了。”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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