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浑说的话,总能哄她高兴。
邵明姮用力眨了眨眼,三郎的脸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顾云庭冷玉般凉淡疏离的面孔,他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暗地里的思量。
“你兄长的事都办好了?”
邵明姮吃了一惊,方才她与申萝说的正是此事,邵家被抄前,她私藏了些银钱,辗转送去岭南打点,好容易盼来哥哥的回信,就在包袱里面。
她应声,抬起眼睫问:“郎君怎么知道的?”
忽然,她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滚圆,捏包袱的手发颤。
“郎君,哥哥娶嫂嫂时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事,他真的不知道。”
顾云庭倏地掷来一记冷眼,邵明姮更害怕了,倾身上前又道:“但凡他知道嫂嫂心有所属,他断然不会答应亲事,毁人姻缘。”
车内气氛异常古怪,压抑且沉闷。
邵明姮听见书页擦动的响声,低头,看见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攥到发白,她豁然往后挺直腰背,仓皇噤声。
许久,顾云庭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放心,我不会害你兄长。”
说罢,将脸转向车外,不断晃动的帘子,偶尔将光亮投入,又兀的收回,时明时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愈发冷的像寒冰一般。
徐府中堂重新布置过,添了许多精美名贵的瓷器古玩,原先的黄梨木雕花博古架换成紫檀的,桌面上摆着乌金盘龙小薰炉,蒸出一缕缕银白的线。
徐玠与顾云庭交谈时,邵明姮便同长荣一起等在外间。
长荣惦记来时遇到的申家兄妹,遂忍不住开口问她:“姮姑娘,你跟申家小郎君是何关系?”
“啊?”邵明姮没反应过来,张着嫣红的唇愣了瞬。
长荣忙往中堂瞧,怕被郎君听见,又躬身将声音放得更低:“你现下处境不同,还是得跟外男注意分寸。”
罗袖与他们都说过,待邵明姮要格外留意,保不齐日后便是半个小主子。
既早晚都是郎君的人,他怎么也得帮忙看好了。
姮姑娘长得太好看,太好看的人总是有许多麻烦,赶不完的狂蜂浪蝶,一波撵着一波。
他是很想郎君早点坐实了身份,也省的旁人觊觎。
可罗袖姐姐又说,郎君是长情的人,昌平伯府嫡长女才将将去世,他是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喜欢上旁的小娘子。
姮姑娘便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被留下,可要进到郎君卧房,总归需要时日。
邵明姮哦了声,长荣怕她听不明白,跟着凑过头去问:“你懂我意思?”
“好像懂了点。”
话音刚落,中堂的侧门打开,顾云庭和徐玠走了出来。
长荣赶紧去吩咐套马备车。
徐玠故意看向邵明姮,眼神明目张胆地从她脸上游移到前胸,细腰,最后定在她玲珑有致的臀部。
他阅女无数,一眼便能看出女娘是否已经经历床事,显然,邵小娘子尚未破/身,依旧是纤细柔软的青涩身段,像朵含苞欲放的小骨朵,只这么看着便想用一场暴雨将她凋零。
他目光晦涩交缠,像黏腻的蛛网包裹着邵明姮。
邵明姮低着头,自看不到他淫/猥的模样。
手上一凉,她下意识往回缩,却被顾云庭捏住手指攥进掌心。
“徐大人,那我便不与你客气,到时带这小女娘一同前去了。”
徐玠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点头:“大人喜欢就好。”
邵明姮跟在顾云庭身边,他步履缓和,行走间广袖翩飞,将那股子药味悉数灌入邵明姮胸腔。
男人的手心寒浸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云庭侧眸,却没松开。
徐玠就站在门口,老练油滑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人。
“过来。”顾云庭半边身子挡住她,另一只手自然抬起,在那乌黑的发鬓上轻轻一点。
邵明姮僵住。
只眼睛抬起来,圆溜溜的瞪着他。
“上车。”
顾云庭站在车辕,见她动也不动,遂俯身下来再度握住她的手,唇靠近些,声音不大不小。
“徐玠似乎很喜欢你。”
邵明姮张了张唇,立时清醒过来,就着他的牵引利落的爬上马车。
长荣放下帘子,车轮转动,一阵凉风吹进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为方才的误会,险些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
“多谢郎君庇护。”
顾云庭瞟来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匣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手掌,以及每一根手指。
邵明姮见状,偷偷把手背在身后,亦用袖子摩擦手指。
“郎君,你和徐大人要去哪?”
“东郊翠华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邵明姮很好奇,翠华山三面环山,一面罩水,春日正是绿意盎然,景致清雅的时候,且翠华山有几十眼温泉,城中名门望族有事没事都喜欢去泡泡,邵明姮也去过几回。
“不是我们。”顾云庭把帕子叠好放回匣中,轻描淡写道:“还有你。”
.....
罗袖关好柜门,听见长荣这番话,不由地愣了愣神。
“你没听错?”
长荣压不住的高兴:“这种事儿我岂会听错,徐大人邀咱们郎君去翠华山泡温泉,郎君要带姮姑娘同去,你说这一回,是不是就...”
他使了个眼神,语气很是激动。
罗袖敲他脑门,轻声道:“不许碎嘴。”
夜间,关山和秦翀一个坐在墙头,一个躺在屋顶。
长荣则在书房外头打哈欠。
听见走路声,他揉了揉眼睛看去,有人从垂花门处转过来,朦胧的月光洒在庭院,她像是裹了层薄纱,氤氲了水雾的面庞涟涟明媚,走近些,便可看清白腻如雪的肌肤,眼眸浓黑清澈。
“姮姑娘,你怎么来了。”
邵明姮道:“罗袖姐姐叫我送润肺止咳的百合梨汤。”
“那你给我吧。”
长荣顺势接过去。
邵明姮转身就要离开。
长荣忽然一跺脚,急急叫住她:“姮姑娘,你等一下。”
邵明姮犹疑的站住,长荣又把小盏塞到她手里,拍着脑袋抱歉道:“我去趟厨房,你帮我送进去吧。”
说着,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月色柔美,槐树的清香盛着凉风扑进房中。
邵明姮叩了叩门。
房内传出顾云庭低沉的声音:“进。”
第8章
◎从此你是我顾云庭的外室◎
“谁让你来的。”
极冷情的一句话,没有半分温度。
烛光映着那个人,抬起来的面庞俊秀儒雅似美玉一般。
邵明姮面不改色走到跟前,将描金绿地薄瓷汤盏放在四角平纱灯旁,敛衽福了一礼,道:“罗袖姐姐叫我来的。”
顾云庭捏了捏眉心,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他脸颊很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稍微靠近便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需要我帮忙吗?”邵明姮攥了攥拳头,顾云庭的样子很不好,像是下一瞬便会昏厥过去。自打她住进顾宅,他总是病秧秧的,周身上下没有一丝鲜活气。
她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药物煨起来的似的。
顾云庭忽然站起来,三两步冲向烧着的碳炉,扶着雕花屏风弯腰呕吐。
邵明姮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愣了片刻忙跟过去,想给他拍背,却在离他半丈远时,被他抬手阻止。
他咳完了,慢慢踱步到盆架前,掬起一捧水,清理自己。
“出去吧。”
他喉咙沙哑,额头鼻梁全是汗,虚脱似的靠在圈椅上,烛光摇曳,将那惨白的面孔照的忽明忽暗,睫毛扫落阴影,棱角分明的五官投下浅浅的乌青。
他仰着脖颈,喉咙忽地滑了下,一粒汗珠沿着下颌滚入衣领。
手上一热,他睁眼冷厉的瞪去。
邵明姮微垂着眼睛,双手摁在他虎口处,红润的唇一张一合:“这是合谷穴,如果感到发酸胀疼便告诉我。”
面前人看不太清楚,犹如一堆不断晃动的影子,不停地绕啊绕啊,伴随刺耳的嗡名声,他脑袋像要裂开一般,痛苦的合上眼皮。
邵明姮加重力道,见他嘶了声,便捉过那瘦削的腕子,找到内关穴,边揉边看他反应,不多时,顾云庭蹙起的眉心松开,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邵明姮蹲下身去,摸到他膝盖,仰起头解释说道:“犊鼻下三寸足三里,通胃经,缓恶心呕吐。”
她脚丫蹲的又麻又痒,一直蔓延到大腿/根,她动了下,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往后一蹲,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顾云庭伸手拽住她小臂,拉着站了起来。
邵明姮单脚蹦了几步,笑道:“郎君可觉得好多了?”
眼眸月牙儿般弯起,唇角翘着,说话间又踉跄了下,扶着桌沿站稳。
顾云庭沉声回了句:“好多了。”
又道:“多谢。”
邵明姮双手背在身后,想起从徐府回来说过的话,便问他:“我们要去翠华山住几日?”
“四五日,还有事吗?”顾云庭不欲与她多说,复又翻开书专心查阅。
“没了。”邵明姮走到门口,回头看他。
此人太难相与了。
夜风徐徐,屋顶上的秦翀朝对面墙上扔了颗石子,关山猛地弓起腰来,秦翀努了努嘴,两人齐齐看向门口。
长荣耸着肩膀摊开手,与他们比了个口型:没成。
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浸润着浓厚的湿意,一眼望去,好像渡了层水墨青色,雨点自密云间冲开了口子,一发不可收拾。
银珠坐在廊下的绣墩上缝补,兰叶往盆里移花枝,云轻躲在小厨房,扇着扇子将青烟送到雨里,一阵阵的药味弥漫开来。
罗袖敞着门,面前摆着月结花销,各府往来礼单,她仔细核对再行誊抄,眼睛都要看花了。
“姮姑娘呢?”
银珠绣完白牡丹,勾了勾头发到处搜寻:“方才还在这儿来着。”
罗袖揉着手腕,“去书房侍奉了。”
雨更大了,斜斜飘进楹窗。
三人各自扔下手里的活,倏地凑到一起,围着罗袖问起来。
“罗袖姐姐,郎君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叫姮姑娘去书房?”
“只去书房吗?”云轻问的十分胆大。
银珠扯着她衣角咋舌,兰叶满怀期待的瞪圆了眼睛。
罗袖点了下云轻的额头,小声道:“别胡思乱想,郎君是为了去翠华山的事儿,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三人捧着腮,大眼瞪小眼。
“姮姑娘长得像高娘子,郎君又分外情深,迟早会接受姮姑娘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兰叶附和云轻的话。
银珠敲着脸颊,缓缓叹气道:“可谁愿意被当成替身喜欢?”
一阵静默。
银珠扭头问:“罗袖姐姐,姮姑娘知道高娘子和郎君的事吗?”
罗袖认真想了想,“定是不知情的。”
三人颇为赞同,跟着点头道“是”。
罗袖看了眼乌青的天,嘱咐她们管好嘴。
“高娘子虽与郎君有过那么一段往事,可她毕竟还是姮姑娘的嫂嫂,切不可告诉她实情,邵家落没,姮姑娘已经怪难受的,若再知道郎君是因为她长得像高娘子而留下她,那她当真要伤心死了。”
世间女子都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谁又愿成为她人的影子,活在虚妄的喜欢里。
顾云庭怀里揣着本县志,后脑仰靠着金丝檀木椅背,双目阖紧,气息浅薄。
房外雨声绵密清凉,斜风吹在楹窗,湿漉漉黏稠不展。
邵明姮坐在对面看了许久,心里也盘算了好些念头。
她不知顾云庭是何官职,却听到徐玠喊他大人,或许在徐州之行后会回京授任,她旁敲侧击了几回,府里人口风很紧,她怕叫人瞧出端倪,再不敢多问。
顾云庭没有参加科举考试,若得官职只能由门阀豪族举荐。
会是什么?
邵明姮巴巴想着,若能在刑部或者大理寺该有多好。
顾云庭唇角动了下,邵明姮跟着坐直身体。
“宛宁...”
邵明姮抬手摁在胸口,忍不住竖起耳朵,心跳忽然加快。
然而她等了好久,顾云庭却再没说一句呓语,只那声“宛宁”印在邵明姮脑中,就像嫂嫂说的,顾云庭的喜欢深刻且强烈,明明很是冷漠的一个人,却在这种事上灼热到让她不敢接受。
他不在乎年龄差距,不在乎外人眼光,只在乎对方心里是否有他。
嫂嫂说,她未曾想过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人成婚,她只当他是弟弟,可在她大婚前,这个弟弟竟跑到昌平伯府,公然与她爹娘提亲。
邵明姮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如此冷淡的顾云庭,若不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不会做头脑发热的冲动事。
风吹动帷帐,雨丝飘进来。
邵明姮去抱来一捧绸被,搭在顾云庭身上,那股药味透出来,她屏住呼吸,抽手的空隙,手腕被一把捉住。
抬眸,对上极冷极寒的眼睛。
她便想逃走,扥了下手,才觉出那桎梏铁索一般,瘦削的手指根根用力,钳着她似要攥入肉里。
顾云庭一身冷汗,意识陡然醒转,熟悉的眉眼,却不是梦里那人。
他握着她的手腕,喉咙暗哑,“邵小娘子。”
邵明姮略微弯腰,俯视他镇定如常的面孔,那眸中没有半分慌乱,一瞬不瞬地审视自己。
“我给你盖了条被子。”邵明姮怕他误会,连忙解释。
腕上力度减轻,雪白的皓腕留下通红的印子,以及沉肃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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