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殿堂汇聚神祇的愿力,是世间最强大的愿力,能够实现那些不可能的愿望。实现本不可能的愿望,自然需要付出代价。这座神殿不需要人的代价,神有一切,陨落的神祇无欲无求,早已化作壁上几笔痕迹,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只要穿过妄川,就可以向神许愿。
前方妄川水,碧透见底,看过去不过短短一程,一眼可见彼岸,那里就是可以借助神的愿力改变不可能的地方。
随着陆湛到达,墙壁上神祇的画像似乎动了动,太久太久,没有人到达过这里。上一个到达这里的人,这所神殿都已记不清了。记不清也没有关系,反正那人最后也不是人了。妄川妄川,妄想之川,没有人能行过妄川,他们走到最后就会完全失去自己,剩下的只有他们的妄想——被滋养壮大的心魔。
陆湛看着前方妄川水,他的目光落在妄川之后的神祈之地:那里有世间最强的愿力,可以撬动已定的命格,实现不可能。
鸿蒙之子,也有愿望。
只一靠近妄川,被陆湛压制的邪气就探头滋生,源源不断的充沛力量从妄川水汽中浸生,让邪气舒展活跃。他小心翼翼探头,小心翼翼询问:"陆湛,要不要行妄川?"
小心翼翼蛊惑:“想一想,三生石上刻上你的名字?”
邪气与陆湛同生,自然知道陆湛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无亲。它见过陆湛出渴望,那时的陆湛还不会掩饰,哪儿像后来,陆湛再想什么,深居他心底的邪气常常都是一无所知!没有人能有秘密瞒过他心中滋生的魔,甚至神都不能做到这样滴水不露。即使南方帝君,也被心魔窥到最隐秘的秘密。固然帝君的心魔无比,但它作为鸿蒙之子的心魔,又何曾弱了!但至少得留给心魔窥探的机会吧,没有机会再是厉害也什么都抓不到呀。像它,明明是跟陆湛共生的邪气,好不容易滋养成心魔,结果陆遇动不动就能指死他,这家伙狠起来简直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招得它常年不敢动弹,还窥?能安生活着都不易,它作为心魔,都怕了。
可再怕陆湛,它也抗拒不了妄川的诱惑,这将是它最后的机会,占据神体,主宰陆湛。它思忖着那个露出渴望的陆湛,那是陆湛刚刚恢复神格,裂开虚空,来到这方世界。那天他看到了三生石,看到了神女的名字。他一遍遍努力想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刻在神女旁边,当然不可能,天煞孤星的命格,陆遇的名字根本不可能上三生石。要不是神女予名,天地初生就存在的鸿蒙,连名字都不该有,他就该永生混沌于人间,直到与世道同亡。
神女唤醒了鸿蒙,神女予他以名,他居然妄想在三生石上与神女结下累世的姻缘。
那块三生石,上面的人没一个简单的,均是命格贵重。用人的话说,那上面的姻缘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陆湛一个不可能有姻缘的人,居然妄想把名字刻在那块三生石上,还妄想刻在神女旁边。当时还只是一缕邪气的心魔都觉得可笑,它看到陆湛试了不知多少法子,从日头初升到月落西海。当然是徒劳,陆湛久久半跪在那块三生石前,愣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心魔琢磨着陆湛当时渴望,觉得自己可以冒险—试,小心翼翼蛊惑:"当年那块——"
“闭嘴。”
出师未捷,陆湛已扣住它的脖颈,它再也不敢试了,只能小心提醒:"陆…陆甚,你捏我多狠,你受到的反噬就多狠……别…别冲动……"陆湛不怕死,它怕。
陆湛冷笑一声,再不理会它。他的目光只看着妄川,最后,陆湛自嘲—笑。他也有压不下去的欲望,明知道这是不明不智的,可——
陆湛抬脚踏入了妄川。
瞬间澄澈的妄川变成一片漆黑混沌的海,无边无际,只有涌动的滔天的浪。先看起来浅浅的忘川水,此时已经漫过陆湛腰际,激起的浪都是黑得彻底的水,溅在陆湛苍白冷峻的脸上。
即使是陆港的心魔都不知他的恐惧:任何一个拐角,他都可能与神女失联。而只要三生石不变,即使神女与人皇之间隔着山海恩怨,他们都会兜兜转转遇见。这就是三生石的缘分,是宿命的缘分。没有人,比陆湛对这份宿命,认知更深。
妄川之水只是碰到陆湛勒面的那刻,邪气就已觉得汩汩的力量向它而来。妄念,是滋养心魔最强大的力量,而这里是妄念的海洋。这天地间至邪之气,此时有一种进入它不敢想的福地的晕陶陶,而随着妄川之水漫上来,最近一向唯唯诺诺的邪气,骤然生了眼!
盘踞本甚心底的邪气旋出,至黑之气中露出了一双阴寒至极的眼。而此时的陆湛在抵御妄川的各种危险,在抵御铺天盖地的妄念,邪气在盘旋滋长,它生长的速度太快了,很快已经隐隐有了人形。
却被骤然回身的陆湛一把拍碎了。
才成的人形一下子消散了,四散的邪气堪堪重聚,陆湛这一击太狠了!邪气受不住,陆湛自己也口角有血渗出,他苍白的额头上已经有汗水滴落。
邪气不急,妄川宽广。对陆湛来说每一步都是生死挑战,但对它来说,处处都是无边力量。陆湛,到底还是入了妄川。成过魔尊现是幽王的陆湛,谁会知道依然是当初裂开虚空初到此间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被拍碎的邪气虚弱地笑了,笑得它简直撑不住。
狂妄的幽王啊,还是那个愣愣看着三生石的小子,邪气简直止不住笑声。
源源不断的力量上涌,第一次,邪气虽不成形,但它笑得志在必得,合着妄川之上各种欲念心声,让陆湛额角突突跳动。
看陆湛反应,邪气的笑更放肆了一些,它怎么忘了,妄川对于陆湛比任何人都更可怖。陆湛可是开了心窍的鸿蒙,平时心念无声,都足以让陆湛神经痛不可言,更不要说此时他就在世间妄念之海中。
它重新形成着身体,舒展膨胀,在这辽阔的妄川之中,它必将彻底占据鸿蒙之子。太久了,也该让它,活一回了!陡然,黑色人形再现,幽幽睁开了它的眼睛。
妄川愈黑,邪气愈浓,陆湛脸愈苍白,衬得他唇角的血红得诡艳。
邪气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机会,前方就是妄川中心,那里不仅有人间妄念,还有百鬼撕咬,千魔侵体。就是在那里,它就彻底成形,它将活过来。
就在陆湛一脚踏入妄川中心时,心魔骤然觉到天地间最舒服的气息、最充沛的能量,一股脑向它涌来,邪气舒适得眯眼,森然而笑,黑气迅速实体化,却在马上就要彻底成形的最后一刻,被一声骤临的佛号压住!
邪气在佛号中绝望哀喙!不,它的机会!
佛子入妄川了!
陆湛抬眸,此时他浅色的眸子已经有黑气闪现。
随着佛子到来,千魔百鬼退散,就连妄川欲念之声都小了。整个黑漆漆的妄川之中,发出幽幽纯色光芒,陆湛眸子重新恢复清明镇定,他看了佛子一眼,继续往前。
伴着清明佛号,陆湛不断往前,而他心中邪气却不断萎顿。
陆湛身前的佛子,越发透明。
当陆湛行到妄川彼岸的时候,佛子的身形已经接近完全透明了,影影绰绰,透着身后漆黑的妄川水。陆湛一脚已踏上彼岸,可他迟迟未动,他回身看向佛子:“你——”
“是你。”我就是你。
“她————,还没见到你。”
佛子摇头,“见到了,你就是我。”
近乎透明的佛子安静地看着陆湛:“去吧。”
妄川水从陆湛袍角滴落,他看着佛子突然笑了笑,“她其实,更喜欢这样的我吧。”说完这话,陆湛转身,他听到佛子最后的心声:
"我一生,遇到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弟子……说过那么多话……可,谁也不知道,我……心悦她……"这个秘密,佛子永远不能说。他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情,也不过是让神女探一探自己的额头热不热,那一刻神女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佛子的手握着他的经文。
后人试图弄懂佛子的每一句讲法,他们终将明白作为佛法传承的佛子。可他们谁也不会知道,佛子也是一个人呐,他作为一个人的一生,都活在那一张张写着"世间安得双全法"的生宣上。
佛子最后留下的话,不是佛号,而是:
“一定要,把我的名字,同她…三生石上……”
他看到了那间厢房,只有一榻一几一案,还有她。他对众生说法,说极乐西方。有人问西方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佛子答是你最想要的样子。他要往的极乐西方,只有一榻一几一案,还有一个人,说她是他一个人的小仙女……
如果他不是佛子,那么那天,他就不仅仅只是让她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可惜,世间从无双全法。
陆湛踏上了彼岸,瞬间身上妄川水干,他回身,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妄川,清澈如许。而佛子,湮灭其中。
那久远的轮回,在睁开眼的瞬间确都是浮生若梦。可是这一刻,陆湛想到那年秋天,菩提叶黄,在夜最深最黑的时候,佛子突然惊醒问:“是什么?”
神女从菩提树上跃下,在窗边探头:“没事,是风动了窗棂。”
佛子于黑暗中久久无言,那夜梦中惊醒,佛子就知,出事了。不是风,是他的心,动了。
只有陆遇知道,被后人尊称为大得高僧的得道佛子,那神女的手轻落他前额的那一日,曾有那么一刻想要松开经书,脱下袈裟。而他最终也只沉沦那么一瞬,那一瞬神女柔软的手落在他未能斩尽红尘的额上。他带着那一瞬,走完了他宏法的漫长一生。
妄川澄澈见底,碧透安静。
陆湛回身往前,他身后是死去的自己。无数个过去的自己死去,成就现在的自己。他是这样,他的天天也是这样。
他在众神的愿力之下,许下鸿蒙之子的誓愿:愿三生石能刻上他的名。
前方光现,愿成。
陆湛轻轻笑了,他对自己说:再也不是天煞孤星,待到巫山重启大婚那日,他的名字将与她同列三生石。尔后,生死轮回,兜兜转,他们总能遇见。
他是对现在的自己说,也是对过去的自己说。
耀眼的光线突现,陆湛微微眯眼,再睁开已身处一片光亮之地。他突然笑了,他看到了前方顾茴。
就在陆湛踏出妄川告别佛子的时候,顾茴得到了父神留给她的东西,告别了父神。出虚无空间的瞬间,顾茴就觉身体不断变轻不断变轻,所有浊重之气都离她而去,她的修为也越过大乘,到达渡劫,随着身轻浊去,继续往渡劫后逼近。
却在最后一刻裹然而止,只差一点,她就可彻底归神位。
她的命珠。
顾茴落在这片明亮空间中,遥遥与陆湛相望。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仙魔山的那个少年,看到了——抬眸看来的佛子,看到了蓝血魔陆湛。
她看到无数个过去升起又湮灭,看到曾经的陆湛不断死去。这一路行来,就是神女,又杀死了多少个自己。这就是代价。
陆湛在顾茴的眼中,看到了她曾经的天真烂漫,看到了她行过荆棘,看到她大悲无声,看到她一往无前。
对面的顾茴朝他摊开手,给他看父神留给她的东西:
开启巫山的密钥和三道属于战神的剑意。
陆湛忍不住又笑了,好像回到万年前,穷桑树下神女就是这样冲他摊开手,给他看她寻到的好东西,得意地对他说:“我的。”
陆湛想:"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神域颤动,他们将要出神域,在这天定的地方,他们两人注定无法同行。
但陆湛不再怕了,他还没有告诉他的天天,他的名字能上三生石了,到那一天,他与她之间就是宿命缘分,每一段路程都将能够同行。
顾茴一出神域,就落在了枫林,抬眼就看到了沈遇。
真是刚刚好,这场上古秘境之行,将在这片枫林中,圆满。
在顾萆目光投来的瞬间,沈遇的心魔就缩了下去。心魔深谙人心,在顾茴面前,沈遇绝不愿作魔,他只想为人,此时的心魔绝不敢试探挑衅。枫林中,那才要振翅的红袍枭魔,骤然收敛羽翼,只余他最后的清贵与清白,最后以一个人的姿态,看向来人——那是他为人时的意中人,他的公主。
枫林之下,一身大红衣衫的沈遇抬头。他知道,她会来寻他。
渡劫期的神女,目光扫过一身红衣的沈遇,最后落在他的左胸处。她来寻他,取回她的命珠,完成脱凡的最后一步。
沈遇一下子想到顾茴重生的那个午后,那个后山。那日他本在青云峰顶,接到消息,后山历练的弟子触发了魔火,有伤亡。他与其他峰主匆匆赶往,那时,他只担心弟子中最弱的白瑶是否有碍,那时他哪里能想到,那个从魔火中走过一遭依然被他忽视得彻底的二弟子,会是他归来的公主。
“你来了。”沈遇看着眼前人,想到那个后山的午后,堪堪才筑基从魔火中逃生的顾算,她当时一定疼得厉害,可是他的公主无人娇宠,都不会喊疼了。想到前世青山宗门前狼狈不堪落魄至极的顾茴,为了爬出魔域,她的脸都花了,指甲都掉了。
今生,他不识她。前世,她为他而来,他辜负她。
眼前女子,翠裳轻扬,已至渡劫,即将成神。她是修真界臣服的南宗宗主,她是战神与上一代神女的女儿,她是巫山的主人。她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看着他,今天她为他而来,拿回她的东西,了结与他的前情旧债。然后,沈遇茫然想,然后呢,此后漫漫长生,她都不会再看他。
沈遇强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的剑,"顾宗主,要拿回你的东西,总要赢过我手中的剑。"
顾茴一言未发,持碧水剑而上。
红衣道君与翠裳神女在空中相对,道君的君子剑迎上了神女至柔至坚的碧水剑。这两人都是最好的使剑人,这场对剑是修真界最好看的一场剑。好些经过此处的修真人士再也移不开视线,很快越来越多的修真人聚拢在此,看一场曾经的有情人今日的无情剑。
沈遇脑海中都是前尘。眼前人持剑的姿势,都是他一点点教的。才把剑拿稳,她就敢昂起脸对他道:“待有一日,我赢了你的剑,你待如何?”那时的自己大约觉得喜欢又想笑,一边伸手稳住了公主手中的剑,一边道:“首先,你得先拿稳你的剑。”
公主嗔他:“你瞧不起人!凡事无绝对,万事皆无常!”
那次沈遇真的笑了,她居然笃定她会赢了他日剑,说什么“无绝对”皆“无常”。当时沈遇实在忍不住,轻轻俯身握住了公主握剑的手,然后用唇轻触了公主的发,"不是鹏不起人,是每一个使剑人都要握紧他的剑。”说到这里,他微微握紧了手,沉遇能感觉到公主的手柔软,就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切好的,都在他的手中。然后他道:"公主与臣,有绝对,无无常。"那时,他是如此笃定,海角天涯,他与公主此生都将相伴。公主,永远是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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