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弥笑了笑,捕捉到让她在意的词:“怎么会是别人家?那也是我自己的家。你放心好吧,我又不是软柿子,谢潇言敢对我怎么样,他不会有好果子吃。”
叶欣蓝说的那一阵出现在苏弥身上短暂的封闭,发生苏家出事的时候。
苏弥当时各地演出,听到家里传来混乱的消息,又看到网上和爸爸有关的种种流言,这样的打击无异于天塌,她想找人倾诉,首选自然是男友,隔着电话线,韩舟会安慰她几句,但不难听出他的敷衍跟走神,两三次碰壁后,苏弥就不再向他寻求帮助。
没有人能够跟她的境况感同身受。
千金小姐在一时腹背受敌,要面对各种指摘。除此之外,还有亲信倒戈,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们泼脏水,从前在苏家受惠的人,也忘记一时恩情,在人后踩上一脚,一堆脏事最终又传到他们的耳边。
这一些事让苏弥乱ʝƨɢℓℓ了阵脚,没有哪一本书教过她,面对人情冷暖要怎么做。
没有人能开导好她,所以她只能默默地为自己培养勇气。
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苏弥过得很不快乐。她对一切事物丧失了热情。
去年她在佛罗伦萨,计划好的一切都因为韩舟的失约而被打乱。说好来看她演出,说好在那里一起过生日,一起逛一逛博物馆。
都因为他一句“太忙了,体谅一下”而烟消云散。
真奇怪,明明不是单身,可是她在那时前所未有感到孤独。
幸好,那一天还有热情的酒店服务,让她在异乡也能吃到可爱的蛋糕。
她当时也想拍个照,发条朋友圈。但想到有人会给她点赞,会给她祝福,可是没有人能真正参与到她破碎的喜悦中来,于是作罢。
叶欣蓝说:“现在都好了,结了婚就不一样了。感觉得到你的心态转变很多,人都是互相治愈,你跟小言在一起是最舒服的,妈能看出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苏弥因为妈妈的话失神片刻,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妈妈,我书房里的东西你没有碰过吧。”
“没有,你要找什么?”
“上次容老师说谢潇言画画的事,我想起来他给我送了一本画册。想不起来放在哪了,我想看一看。”
苏弥说着,放下吃好的碗筷就去书房翻找。
东西藏得不深,被在她放置高中课本的柜子里。苏弥按着书背取出来,掸了掸封面的灰。
画纸是零碎的,参差不齐,有时他突发奇想,可能就从笔记本上揪一页画起来。纸张大小不一,但他尽可能将这一些画纸叠得工整,装订成干净有序的一沓。
苏弥常常开玩笑,自称是他的廉价模特。坐在那里一下午不动弹让他来画,也是常有的事。她脾气很好,时间也多,让不动就不动,苏弥的耐力很强,她觉得谢潇言应该不会找到比她更好说话的同龄人。
除了速写那几张,还有一些他暗里偷摸给她画的,比如上课时的侧脸,甚至连侧脸都算不上,只有一个后脑勺,和堪堪可看见的五官轮廓,她从他的画中,看到自己耳后的那一刻小痣。
还有她拉琴的神态,她走在路上听听力的背影。
一共十五张,翻到最后,苏弥发现订书针上面有一枚被卡住的纸张碎屑。
她记得,谢潇言把画册交给她时,她就发现最后一页被他撕掉,问他原因,他说那张画得不好。
“这孩子果然有画画天赋,不过怎么缺了一页。”叶欣蓝凑过来看了两眼。
苏弥说:“肯定是订上去之后又后悔了,是他自己撕掉的。”
至于画的多么糟糕让他出此下策,苏弥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些温柔的笔触不太像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苏弥看着这些画,隐隐从中邂逅了那个专心涂描的少年。
透过文艺作品,观众不能看到创作者的长相、年纪。但这一笔一画之间,剖出来的全是心声。
谢潇言的心是柔的。
经年后再观画,翻开岁月的诗篇品鉴,这奇遇给她的感觉,就像坐在壁炉旁,听到柴火崩裂、灰屑飘扬的细微声响。
他遥远的心声也让她被牵连着变柔。
画册被收回去,苏弥冷不丁问:“妈妈,你认识谢潇言的生母对吧?很久以前和我说过。”
“那太久了,他妈妈去世也快二十年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欣蓝侧着头,思索一番说:“人很瘦,气质很好。说话声音很轻,走路也很轻。我们两个差不多时间怀孕,肚子也是一起显的,那时候经常坐在一起晒太阳,就在茶星后面那条巷子。我记得她一直身子骨就不好,医生说她身体不方便生育,但她坚持想生,果然生了没多久就……哎。”
苏弥知道,谢潇言的生母是因病过世。
她问:“是不是很温柔?”
妈妈说:“比容栀还温柔,我都不好意思跟她大声说话。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也算是在她身上体现了。人死如灯灭,可惜了小言。”
苏弥懂她的画外音。
如果妈妈还在,他不会这样半生颠沛。
不会回到这个冷面的父亲身边,更不会遇见苏弥。
这样想来,相遇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上天把天涯两端的人几次三番牵到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样注解他们的故事,又会怎么指引他们走向已经写好的结局。
最后,苏弥问:“他妈妈叫什么名字?”
叶欣蓝绞尽脑汁想了想,还是给出遗憾的回答:“没印象了,只记得我们都喊她谢太。”
苏弥心里有了形象。
一个轻盈消瘦,从容妥帖的人,用血液孕育出来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谢潇言的画给她答案。
-
南城的春,雨水不断,冰冷砭骨。
苏弥没私自订酒店,听从乐团的安排,因为在南音的附属音乐厅表演,住店也临近。她站在房间里能看到校园的图书馆和操场。
在这里上学那几年,苏弥留下的东西不多,带走的就更是寥寥。对她的大学生活没有太大的感念,只觉得是弹指一挥的四年。
少了很多人在身边。
苏振中在这附近给她拿了一套别墅,方便她住得舒坦些,也安排几个阿姨过来,但只住了一个月,她又回到学校宿舍。
因为课不多,独居太孤独。
上下两场演出,间隔了一周,这安排显得奇怪,但也不是苏弥能做主的。
于是出差期间,大多数时间无所事事,江云拉着苏弥去附近到处探店,放松心情。
江云问她:“我每天早上都看到你的房间门口挂着花哎,我们团里有人在追你啊?”
苏弥愣了下:“……是谢潇言啦。”
虽然他人不在,但是承诺过的花不能少,于是她每天都能接收到他的隔空投送。
“天啊,好浪漫。”坐在一间本地餐馆,江云吞了一个小笼包,感叹说,“你们这样会让我很憧憬婚姻的。”
苏弥笑笑:“婚姻本身不值得憧憬,值得憧憬的是人。”
江云托着腮,听出些端倪,饶有兴致问:“感情有进展?”
苏弥抿了口茶,没回答,算是有吧。算是……喜欢吧?
可是喜欢什么呢?喜欢他的钱、喜欢他的花,还是他那张会调情的嘴?
林林总总细枝末节叠加在一起,让她的少女心时隔多年又有所动容。怎么确定是超越了友情的喜欢?想到他的时候,心脏会一抽一抽,会热切,会迫不及待。
苏弥四下看一眼,压着声问她:“江云,你和你的男友是在一起多久滚床单的啊?”
“多久?那我倒没算过诶。”江云想了想,说:“爱到浓烈的时候,自然而然就……”
苏弥:“热恋期?”
江云:“对啊,热恋。”
苏弥点点头,思索一番,半晌没吭声。
见她面红耳赤,江云笑说:“要不我给你出出主意?细节上的,要注意的。还有小玩具推荐。”
小、小玩具……苏弥咽了咽口水,点头说:“嗯,好。”
她紧张地又喝一口水,“那个,小玩具是?”
“增进感情的。”
“必须要有的吗?”
“你试试看就知道多美妙了。”
苏弥:“……嗯。”
回到住处,练完琴,苏弥无所事事地看了会儿电视,没什么意思。
看了看手机,没有消息。怪失落的。
她穿上外套,打算去学校走走。
下完一场雨,地上还湿漉漉的。
苏弥漫步在操场,可能雨季缘故,今天来逛操场的人很少,她踩在塑胶跑道,积水阵阵从脚下迸溅出来。
出差第四天,愈发浓烈地想念起一个人。
她又摸出手机看了看,谢潇言今天还没给她发消息,她点进他的主页,空空荡荡也看不出什么。
又退出来。
再翻一翻聊天记录。
她反复而机械地做着一些小女孩才会做的傻事。
已经八.九点了,应该不会这么早睡觉?在工作吗?
苏弥决定不猜了,于是一个电话拨过去。
嘟嘟两声,他很快接通。
她说:“我刚刚吃完饭,然后来操场走一走。你在干嘛呢?还在公司吗?”
谢潇言声音淡淡的:“没有,这两天闲,没那么多班要上。”
“嗯,那你无不无聊,是不是又带着小陈到处溜达?”
“是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天天在外面玩,快乐得很。你就在那边好好工作,别太羡慕。”
还是那副欠欠的语气。
“……”
见她不吭声,他说:“有没有事?我要去溜达了。”
她赶忙叫住:“没有事,但你先别去。”
“嗯?”
她支支吾吾:“你,让我想想,我应该有点事。”
顿了下,谢潇言笑了声:“苏弥。”
“啊?”
他声音懒懒的,仍然那么狡黠:“想我这两个字是烫嘴?”
“……”略一沉吟,她终于羞赧地承认:“嗯,想你的。”
“有多想?”
她说:“想接吻。”
“吻多久?”
“一个小时。”ʝƨɢℓℓ
“行,记账上了。”
“……”她心脏一揪,只不过随口一说,一个小时真的不会缺氧吗?
苏弥举着手机,没说话,谢潇言也安静了一会儿。操场雾气没散,在跑道的拐角都看不到另一端的终点。
他忽然问:“无不无聊?”
她说:“一点点。”
“找点东西玩玩。”
很熟悉的口吻。
她问:“玩什么呀?”
“你抬头看天上。”
苏弥照做。
但天空只漂浮了一团流动的云。
她盯了两三秒。
听见电话里的人说:“看好了,不要眨眼,变个魔术。”
“好。”
他话音刚落,像是在配合着他的安排,那片云流着流着就消散开,腾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
陡然间,一团烟花在空中绽开。
砰!
苏弥定睛细看,不是一团,是两团!
两团白金色的火焰在空中绕成一个圆圈,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是散开的晶莹碎片,像微观的银河。
你追着我,我追着你,构成一朵完美的旋转烟花。在她的上空,不止不休地转动着。金色的光弧照亮整个夜空,一瞬之间亮如白昼。
隔着电话线,他微笑着说:“看不到星星,先看看烟花将就一下。”
“好漂亮,是飞机诶!”
苏弥这才看清楚,烟花并不是腾空飞上去的,而是由两架飞机在喷射。
远隔千里,也要不惜花重金哄媳妇儿高兴,大概只有谢潇言能做出这种事了。
他说:“这样烟花就不会熄灭了。”
“转到什么时候?”
“转到我想让它停为止。”
苏弥从没有见过不会熄灭也不会坠落的烟花,她为这震撼场面不自觉地热泪盈眶。操场上还有在亲热的小情侣也一同抬头看过来,感叹说太美了。
苏弥说:“可是烟花只是烟花,跟星星能一样吗?”
谢潇言:“形态是类似的。永远纠缠,永不分离。在宿命之下,一切的渴望和追逐都不会是无意义的。”
他的话有几分深奥,她看着烟花旋转的轨道细心体会,果真就像一个宿命的环。忽而想起书里所说,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苏弥哽了哽,问谢潇言:“你很相信一生一世吗?”
“我相信有什么用?”他闲散地一笑,听起来很洒脱的语调,感叹说,“看看烟花泡泡妞,及时行乐就够了。”
稍作沉默,在细碎的烟花声中,她低下头,带点埋怨的意思:“可是你也没有来泡我啊。”
“你怎么知道没有?”
雾蒙蒙的春夜,灰蒙蒙的操场,被烟花笼罩得一片亮堂,苏弥诧异地抬起头,然而四下不见人。
他却说,“我一直都在。”
于是她往回看来时的路。
在操场的大门处,谢潇言果不其然出现在她身后。十米距离,他白衫西裤,松弛地站在雾气的外缘,面带微笑注视着她。像是从生意场上下来,在这恭候多时,云淡风轻,矜贵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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