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墙头看到的风景不尽相同,真实走在那些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时才会发现这里的地形似乎相当曲折复杂,小小竹林中看似只有一条青砖路往后面那栋绿瓦白墙的建筑走去,实则按照这幽幽曲径走去便迟迟不到尽头。
白日之中柳絮手持一盏烛台,领路走在前面,白鸟好奇跟上,看见她手腕倾斜,将烛油滴落在地面,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那烛油却像带着滚烫到不合常理的温度将这条小路烫出一个“洞”来,仿佛有人悄悄揭开覆盖在她眼前的一幕虚假之景一般,白鸟再度抬眼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后院那栋二层小楼的门口。
她回头看去,茂林修竹之中只有一条笔直的、没有杂草的小道,压根看不见方才所见的幽幽曲径。
“这是幻术?”白鸟嚯地转头看向林知默。
后者微微点头,却并未解释太多,徒留白鸟一个人惊讶于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符合她常识的事物。
柳絮将头顶那根一直随身携带的古朴木簪取下,粗看只是简单素朴的乌木发簪,细看却发现那簪身上被巧手的匠人细细雕刻出四相图案,每只神兽都惟妙惟肖地会集在这小小的发簪上。
她拿着乌木簪就像拿着钥匙,明明发簪另一头和门锁的大小形状完全不配,可偏偏凑近的时候就能完美的纳入。
只听咔哒一声,乌木簪便将这门打开。
“殿下还请稍等,我去取东西来。”
柳絮略一拱手,请林知默在此止步。
“你都是亲王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白鸟站在他旁边好奇。
“正因为是皇室子弟,故而不可。”他神情淡淡地回答,“能进入天命司仓库的只有持‘钥匙’一人,若有紧急情况除外。”
“那紧急情况是什么?”白鸟追问。
林知默看了她一眼:“……无可奉告。”
她怀疑这人只是因为太懒,不想说那么多话才丢给她这四个字。
“算了算了,我也不多问了。反正要是我能走,这说不定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白鸟也不强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神采奕奕地说道:“现在好啊,我又不用吃饭,还不用考虑衣食住行,如果魂魄不会消散,那我能去看很多地方!”
林知默沉默片刻,提醒她:“这世界上亦有很多其他能人异士,说不定会把你抓去炼丹,或是就地散魂。”
“我怀疑你在骗鬼,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炼丹还要用人魂魄的?”
白鸟叉着腰,一脸不相信。
就在他们两人一人说三句,另一人回一句的时候,柳絮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从门内出来。
“虽说殿下借用我很放心,不过还是按流程办事比较好。”
她另一只手里还带着一个本子,上书三个大字——借用簿。
白鸟探出头看了眼那簿子上的记录,前面零零散散的记录不是很多,最新一条则写着——
“借四三五翠玉枝。”
林知默在这条后面落款自己的名字,随后在这苍劲有力的三个字体上按下红色指印。
确认手续无误后,柳絮这才将那木盒递给他。
“那殿下就要在这边用?”
“是。”
林知默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个字,柳絮二话不问,立马转身背对他们,似乎完全不想知道这盒中物品究竟是什么模样,又到底如何使用、有何作用。
虽然这样物品叫做翠玉枝,可摆放在盒中的却是一尊做工精美的白釉玉壶春瓶。
喇叭状的瓶口,细长的瓶颈下是胆形鼓腹,最下方是圆形圈足,里外皆施白釉,釉色温润,好似白糖细腻甜美;瓶口之上有尺寸正相吻合的玉塞牢牢堵住瓶口;瓶身暗刻龙龟,龙龟嘴衔荔枝盘旋于相对宽阔的瓶口,似乎是想将那荔枝丢进其中,以堵住其中的物品不得离开此瓶,不过若是不仔细观察,恐怕寻常人都不会注意这玉壶春瓶上竟还有如此惊人的工艺图案。
只见林知默按住玉壶春瓶白腻细长的鹤颈,将其往右轻轻一转,只听咔哒一声,那瓶口便旋转一百八十度,龙龟还仰着头,可嘴里叼的却不再是几颗新鲜饱满的荔枝,而是一支灵动飘逸的柳条。
随后他将堵住瓶口的玉塞取下,不过几息的时间,瓶中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被困在麻袋中的螃蟹终于循着光找到出口,此刻正挪动着它的蟹爪不断往上移动。
这股声音听得人鸡皮疙瘩直窜,柳絮把自己厚实的外衫再裹得紧点,强迫自己假装没听见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并开始想自己的钱庄今天又入账多少钱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白鸟同样想移开视线,可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现场看什么太过引人入胜的电影,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说别再看了,偏偏目光一直无法挪开。
那瓶中的东西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细碎的声音甚至颇有人性地停顿一秒,接着目不转睛的白鸟看见瓶口探出一条细长的柳条,好似早春柳树上第一个冒出的新绿,甚至带着晶莹的露珠。
紧接着像是探路的斥候发现前方并没有危险,以那只柳条为先锋,更多的柳条争前恐后地从瓶口爬出。
不,不仅仅是柳条,好像还有万千的人影从狭小漆黑的瓶中一起生长。
柳树枝叶青翠,仿佛翡翠点缀于枝干之间,白鸟感到自己正傻傻张大嘴,抬头看那些仅用十几秒的时间就生出的树叶和柳枝,如果不是因为上面还有诡异会动的人影,那真的会让人误以为只是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树罢了。
柳条曼妙,犹若年轻舞女裸露在外的白腻手臂,无风自动往周围三人飘去。
虽然林知默距离它最近,它却像见了恶霸似的绕过他,试图轻轻勾住背对着他们仿佛一点兴趣也也没有的柳絮,以及呆呆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柳叶的白鸟。
林知默抬起另一只手掐住从瓶口伸出的一只柳条。
伸出在外的那些翠绿枝条齐齐一颤,接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齐刷刷地把即将勾搭到人的枝叶又给收了回来。
听到柳叶悉悉索索的摩擦声,白鸟眨眨眼,感觉自己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像是魔怔了一般,好像看到曾经坐在飞机上的场景。
在飞机出事之前她还觉得很幸运,出差能够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外面的云海风景。
再过不久就要落地,她还期待着从云层缝隙中见到缩小的城市,可惜没能见到就来到这个奇异的世界。
“什么情况?”虽然现在是魂魄状态,不过她还是下意识揉揉眼睛,想让自己头脑清楚一点,看看自己到底是在飞机上,还是站在十分钟前来到的后院小阁前。
“翠玉枝作的祟。”林知默神情淡淡,见手中的柳枝终于乖乖巧巧地不再疯张之后,他松开把柳枝掐到留痕的手:“它可以令心中最深切的所想之物显形。”
说着他摘下一片新生的柳叶递给她。
“放在额头之上,切忌吞咽。”
她都已经是鬼了,这几天尝试也不能拿任何东西,现在让她别吞下去……倒不如说就算她拿的起来,她没事把这种东西吞下去干什么?
然而想归想,只听见啪地一声,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背被人用力拍了一下,疼得她差点没当场嗷地一声叫出来。
她用左手揉了揉自己逐渐泛起红印的右手手背,怒气冲冲地对他吼道:“你打我干什么?!”
“话说你可以碰到我?”她一愣。
林知默神情毫无变化,仿佛他刚才只是在寒冬腊月的北风里随手拍了只蚊子。
见他不答,白鸟自己思索了一下。
他好像一直没说过不能碰到她,之前她不信邪,飞了超过三米远的时候,他们两直接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力量又拉到撞在一处去,后来林知默这人就开始像猫一样和她保持若即若离的适中距离,从来没有和她再有过肢体接触。
“你再继续就要把东西吃下去了。”
她低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被拍红的右手又开始拿着柳叶在毫无自知之明的情况下往自己嘴里送。
那这家伙说千万不能把东西送进嘴里绝对是有什么血泪教训。
柳叶青翠,如果不是拿在手中的触感柔软,她甚至会以为这是由翡翠雕刻而成的上等工艺品。
听到对方又说一句“集中精力”,她赶忙集中注意力,把嘴闭得死死的,接着啪的一声将这片柳叶按在自己的头顶。
那片柔软的柳叶在靠近皮肤的那刻就像一片冰凉的雪花飞速在皮肤上融化,最后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出现的是大量的雾气。
迷雾纷扰,很快将这片竹林与阁楼吞没。
白鸟诧异地看着简直比大型舞台干冰雾气制造机还要给力的那个玉壶春瓶,感觉什么云雾特效也比不上它来得真实有效。
但再仔细观察,她才发现真正散发出雾气的并非那只白瓶,而是那些簌簌抖动着的柳叶,雾气是从它们的叶片上散发出来的,很快就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吞没。
在谁也没有说话的短暂瞬间里,她甚至有片刻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架归家的飞机上,此刻正满怀期望地向下眺望那片与现在眼前相差无几的云海,并期待地等待这只钢铁之鸟收拢翅膀划破云层时见到的摩天大楼。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柔软轻盈的云层忽地像是石块坠落,白雾被狂风吹散,露出缺乏幻想的荒芜大地。
白鸟感觉自己从幻梦中骤然惊醒,仿佛被海市蜃楼迷惑的动物突兀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她梦中的家乡。
云雾散去,露出的是林知默略有疑惑的神色。
“看不到?”
第06章
翠玉般的柳叶抖了抖,似乎再也无力吐纳更多的雾气,寒风吹拂而来,冻得在场唯一懒得观看的观众瑟瑟发抖。
柳絮响亮地抽了个鼻子,感觉自己当初接下仓库主簿这活要不是看钱多,真是被宁王殿下坑惨了。
“殿下,要不咱们换个地儿再接着看?”她现在很后悔没有带个暖和的汤婆子出来。
林知默静了几秒,随后淡淡说道:“不用,也用不到翠玉枝。”
他将那玉壶春瓶细长的瓶颈重新一扭,又是咔哒一声,白玉的暗纹从一根柳枝的模样重新变成几颗荔枝,随后光滑的瓶口犹如锋利的锯齿将生长出的柳枝在瞬间全数拦腰斩断。
“——!”
一阵尖锐的哮鸣声从折断的枝干中冲出,随即那些被折断的柳枝就在空中化作好似被烧焦的尘埃,寒风一吹便如烟雾消散。
在场两人飞速捂住自己的耳朵,还是感觉被这尖叫激得头晕目眩,反观林知默居然还能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表情,不免让人起敬。
白鸟:“你这是自带静音耳塞了是吧?”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林知默重新将玉塞堵住瓶口,拂去落在衣袖上的那些焦黑粉末,接着将重回安静的玉壶春瓶交给转过身来的柳絮。
“我就是喜欢殿下这种即借又即还的性格。”柳絮丝毫不在意这瓶子里到底是什么,刚才那些古怪的景象和刺耳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她只是飞快地把这价值不菲的白玉瓶重新放回刻有四三五数字的木盒中收好,随后道:“那我去库房一趟,殿下还请自便。”
林知默点头,拢着袖慢慢往回走。
明明这座宅子也算身处闹市,可闹中取静,在竹林落雪后便显得格外幽冷。
林知默往日喜欢在这处散步,他看不见那些稀奇古怪的幻境,但因为少有人无事踏足此处,故而他可带上一壶清茶、一本闲书,在天气尚好的时候躺在阁楼前的竹椅睡上一整个下午。
不过今天的竹林全然没有那种寂寥,一只鸟雀叽叽喳喳地闯进林中,吵闹得仿佛要在这里开起茶宴。
“刚才到底是什么?是叫翠玉枝吗?为什么它能从一个瓶子里长出来?难不成是什么古神……呃,话说这好像不能说?”
白鸟和他并排而行,环胸报臂开始模仿推理。
“但是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人影,是我的错觉吗?”
“此物名为翠玉枝。”
“那只玉壶春瓶是为了压制它的力量。”
“现在它还不算神物。”
原本她也没期待林知默会回答她,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解释了一番。
“不是你的错觉,那是被翠玉枝吞噬的活人残念。”
谢谢你宁王殿下,因为你的解释,让我有了更多的疑惑。
“什么叫‘它现在还不算神物’?”白鸟追问:“被吞噬,是指像刚才那样?我吃掉柳叶就会被吞噬吗?”
林知默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觉得自己说话太多真的很累。
“那些奇物受人心所生,但亦被世间浊气污染,会以各种方式行凶作祟。”
“天命司地下暗藏龙脉,时间够长可将奇物浊气净化,如此它们才会成为护佑天下太平的神物。”
“原来如此。”果然林知默这人虽然看上去冷淡,不过还是很乐于助人的,就是跟她家以前快坏的出芝麻的瓶子差不多,封口小得不行,回回都需要她多摇几次,才能挨个挨个倒出点来。
“话说你跟我说这么多该不会是打算杀我灭口。”
白鸟背着手走在他身边,随口那么一猜。
结果在两人走到竹林尽头的时候,她都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芝麻?”她回头,看见的是林知默若有所思的表情。
“喂喂……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吧?!”比如真的将她灭口之类的。
林知默回神,回首看了眼来时的竹林,最后对她说道:“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
昨天落雪不化,今日更是天寒,考虑到天寒地冻再让众臣上朝实在不仁,皇帝陛下便开恩只叫两位上了年纪的阁老来烧好地龙的御书房共商大事。
跟在皇帝身边的红人刘圩也来不及再多披件厚实的外衫就急匆匆地从御书房里奔出来,一直站在外边儿火炉旁守着的小徒弟赶紧跟上,试图给师傅加件衣服,就被他低声责骂了一句。
“真是榆木脑袋!”
4/4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