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绒无法接话。
俞甄艺盯着她,“所以我羡慕你有那样的父母,作为家中独女,衣食无忧,将来无论从事别的什么工作,人生都能被允许失业一千次。”
白绒不禁抚额感叹:“一定要这样设想吗?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吧,谁会失业一千次啊。”
跟这室友聊天很难轻松起来。
*
只有在将来回看1982,才会知道,这是波尔多产酒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年份。许多绝佳美酒盛产于这一年,陈年能力极强,被珍藏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人们只要再拿起当时的一瓶玛歌、拉菲或拉图名庄葡萄酒,瞬间就会勾起82年这个夏天的灿烂记忆。
此时,白绒是一无所知的。
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只是提了一个轻巧的行李箱子,背着琴盒,一如既往慢悠悠地走路,下了楼去。
一位司机已经很周到地等在那里,站在银白色车门旁。
对方是提前来电通知过的,说是专门过来接送她。
五月下旬,春末夏初的季节,微风轻抚过法式碎花束腰裙。女孩从淡黄色的建筑楼下走出来,身影经由黑暗的过道步入柔暖阳光下,裙角浮过碎光叶影。
司机过来先为她开了门,然后接过她的东西,去后备箱放置。
白绒靠近车后座,视线刚落下,就定在一抹灰蓝色的身影上。
她的脸上有些愕然。
男人正坐在里边座位上,优雅地跷着腿,抬眸,脸上表情淡淡的,嘴角挂着一点习惯性的客气笑意。
“好久不见,白小姐。”
他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很舒适的灰蓝色衬衫。透过车窗的阳光令那颜色显得暗沉复古,更衬着白皙的脖颈皮肤。脖颈与下颌的线条很明晰,叫人一眼扫过去就能直观感觉到本人的气质、姿态。
那双褐色眼瞳注视着白绒。
他在等她接话。
白绒反应过来后,才颔首坐进去,笑着打了招呼:“好久不见!纳瓦尔先生。您怎么在巴黎?”
纳瓦尔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的视线轻飘飘落下,覆在她身上,见女孩那头发已经比冬天时长很多,松松软软的发质在阳光下褪去了乌黑色泽,显出暖柔的棕色来。
他收回目光,“几天前我过来办事,刚忙完,正好顺路来接您。”
近三个月没有听到这男人的嗓音,白绒还有点晃神,有种久违的感觉。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他眼中多了一点微妙的疏离。
司机放置好行李后,过来关好车门,上车。在启动油门前,纳瓦尔叫住了司机,让他稍等。
他看向白绒,“白小姐,抱歉,我因为个人的特殊习惯……一般不乘飞机,非必要情况外出都是乘火车或邮轮,所以,这次安排的行程是乘火车回南方。不知道您是否觉得麻烦或不舒适?如果您想乘飞机前往波尔多,我可以安排人给您单独订票……”
白绒一听就明白了。
她讪笑着,摆了摆手,“噢,不用,我跟您一起乘火车吧!这样还可以观赏沿途的南法风光,挺好的。”
她懂。
抠门的贵族后裔嘛。
——火车虽然要花上几个小时,但那不是明显省钱得多。
而且,当她说“不用”时,她还偷偷瞄到了纳瓦尔那略带满意的目光,看起来是有一点高兴呢。
作者有话说:
纳瓦尔:还要被误解到什么时候。
第22章 、波尔多
这间车厢洁净、宽敞而安静, 乘客寥寥无几,门外狭长的过道上也无人走动。白绒喜欢这种火车, 乘客座位被玻璃隔开来。外面有专供通行的廊道。
午后阳光从车厢一侧洒进来, 铁轨外的电杆闪逝投下一束束阴影。
车窗外是无垠的绿林与乡野,由于下午阳光过于灼目,视线中的一切都反射着白花花的亮光。风景很美,但看不清, 这令白绒昏昏欲睡。
冬季宜酣眠、夏日易困乏, 看来, 没有什么不适合睡觉的季节。
她换了一只手撑住下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虽然今天已照常吃过药, 却不代表她在这种暖热的午后不会犯困。现在,她只能通过视觉上的美感冲击来醒神。
纳瓦尔正在翻阅一些资料,助理坐在旁边跟他谈一些“酒标”、“场地”、“活动季日程表”之类的事。
是的,的确如俞甄艺所说, 光影之下, 他的脸部亮面与暗面对比明显, 有着黄金般的比例……
他忽然抬眸, 瞧来一眼。
“您的……”他停顿一下,盯着白绒那透出困乏意味的双眼, “嗜睡症药物,是否带上了?”
白绒拍了拍包包, “我带了, 请放心, 每天正常服药。”
纳瓦尔点点头, 随手从桌上文件底层翻出几本刊物来, “您上次表示出不喜欢读那类无聊的商业杂志, 这里备有艺术类、时尚类、生活类的,可以随意翻看。还剩一小时就到波尔多,时间不会很漫长。”
白绒呆呆地回想:“我什么时候那样表示过?”
“您喝得很尽兴的时候。”
“……”
·
纳瓦尔继续与助理谈事情。
白绒不再听了。
助理在低声汇报道:“先生,洛朗想约您明天到图卢兹面谈,他在电话里表示的意思是……期望私了这件事情。”
翻文件的手指顿一下。
“私下解决?”
“是的。酒标设计图原稿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我们倒是可以通过洛朗得知……”
“不用,我不需要从对手那里查真相。你今晚给那边回电话,酒标盗用的事无法私下解决。这对酒庄声誉的影响是难以挽救的,之后我们需要进行很多举措来弥补。他想做什么?赔钱?”纳瓦尔冷笑一声,“……他认为,他能拿得出我满意的价格?”
助理扫一眼斜前方,“好的,您今晚是否还去市区参加晚宴?洛朗有可能也会出席。”
“当然要去。听说,有人要抢在香颂酒庄前购买伯蒂夫人那片地,我倒要去确认一下是谁。”
语气虽是轻松的,但谈到这里,连助理都稳不住情绪了,不禁拔高些音量:“洛朗究竟有什么毛病呢?这些年处处与您作对!每年总要搞出一点动静来,先是红酒卫生问题,紧接着又是酒标一事,这真让人怀疑他是否嫉妒香颂酒庄的发展……”
纳瓦尔出声打断道:“尼诺,别太激动,平静一点。”
“可是……您没关系吗?”
“习惯就好。”
助理稍有犹豫,视线斜落,“不,我的意思是,您的手还好吗……”
纳瓦尔转头,看向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孩。
她的睫毛安宁地铺成扇形,覆盖在下眼睑的位置。
肌肤有着果汁般莹软的光泽。
而她的手,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一直不放,使他的左手完全不能翻阅文件,甚至也不方便动。
纳瓦尔移开视线,目视前方,还是刚才那句话:“习惯就好。”
·
火车到站后,站台上的一些动静惊醒了白绒。
她从短暂的噩梦中迷糊睁眼,感觉自己手上抓着什么东西,抬头一看,才见纳瓦尔的手腕被她“钳制”着。
男人的手肘上,冷色调白肤显得冰冰凉凉的,可相触的地方热得有点烫。
白绒也不知道自己保ᴶˢᴳ*持这姿势多久了,或许,车程最后一小时她一直在睡觉……
那些文件似乎早已收理好,桌上空空如也。
他一定感到无话可说吧。
白绒迅速撤回手,“抱歉,我睡过去了。”她起身匆匆整理帽子、背上琴盒。
接下来轮到白绒无话可说。
司机来接他们,到纳瓦尔家这段路途不算很远,没过多久车就在河岸边的郊区停下了。
路途中,白绒已见识过河岸一带葱郁幽绿的树林风光,这地方有许多古堡依悬崖而建,聚集成群,高低错落的布局与不远处的平原绿野对比强烈,更显得华丽壮美。
但司机停车的地方,与成群的古老建筑相距较远。
前边,只单独矗立着一座白墙灰顶的城堡。这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有着完美对称结构,是典型的古典主义风格,外观看起来很特别。高墙采用白岩矿石石材修筑而成——这类墙面不会随岁月流逝而褪色,且会在百年历史中愈发坚硬、亮白。
好吧,白绒明白了,欧佩尔说得没错,他们家真的有一座古堡。
如果司机没停错位置的话。
这城堡与东方的自然式古典园林不同,规则式外形充满了对称美感,一眼看去,布局给人很整齐理性又不乏浪漫的视觉感受。不过……也不知这城堡是不是随祖辈的主人“不合群”,只骄傲地独立在河岸附近,背着森林、朝着河水,阵雨后一弯彩虹孤独悬挂屋顶。
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是可印在明信片上当作摄影图的美丽。
白绒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我真的睡醒了吗……”
下车后,远远地,可见一位高个子中年男士带着仆人过来迎接了。
纳瓦尔低头看看手表,转身对白绒嘱咐道:“抱歉,小姐,我暂时没有时间带您进去安顿,我现在需要赶去市区一趟。稍等由这位管家帮您安排,您认为有没有问题?”
“好的,没问题。”白绒只顾着欣赏周围,没仔细听他说话。
纳瓦尔点点头,“马修私下是个中国迷,您跟他一定说得上话。请不要怕麻烦,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
管家对白绒颔首,礼貌地打了招呼,从车上取下她的行李。
这是上次在纳瓦尔巴黎那间住所见过的管家,但白绒没有印象了。
“请在这里稍等片刻。”纳瓦尔对白绒说完,带管家走开几步单独讲话,看样子是在交代些事情。
白绒站在原地,四处看看,不经意从斜坡上的阔叶树林间窥见了一番美景。
下过阵雨,草地上湿漉漉的,反射着针点般破碎的光芒。空气中隐隐散发着果木、花草的香气。
不远处,平整无垠的葡萄园蔓延着绿意,带着微微起伏的弧度,延绵到了天际。
酒庄就在不远处,那些酿酒室与度假酒店的建筑群清晰可见。
工人正在装配车旁工作。
远郊寂静无声。
但白绒脑子里的唱片机又开始播放古典乐唱片了,此刻是莫扎特的《小步舞曲》,欢快极了。
前方有一个穿着水蓝色蓬蓬围裙的女仆大咧咧走路,一不小心,把篮子里的果子都甩到了地上,大颗的金黄色橘子在斜坡草坪上滚散开来,众女仆跟着去追,搞得一团乱。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但也很生动,像挂在博物馆里的一幅油画活了。这让白绒想起了俞甄艺笔下金光闪闪的油画。
她喜欢这里!
但她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上天怎么能安排纳瓦尔住在这里呢?看起来那样忙碌的人,应该留在繁华拥挤的巴黎大都市,至于这样闲逸慵懒的乡野地方,则应该赏赐给她白绒这样的人糟蹋……
在白绒下意识要奔过去看热闹时,胳膊被人拽住了。
她回过头来。
奇怪,纳瓦尔似乎只是那么随便一拽,手上的力量却像是给她定住了似的,使她一点也不能动。
“您要去哪里,小姐?”
“我想去那边看看……”
金黄色的阳光从他背后斜下来。
他的脸变得不明晰,没透露出什么情绪,声线也清清淡淡的:“噢,我忘了说,请记得不要乱走,也不要一个人去别的地方。如果您对附近一带风光感兴趣,等我忙完,回来再带您去逛。”
他松开了她。但靠得太近,白绒不得不仰头瞧着他,笑了,“哈哈,我是个成年人,怎么您说起来好像我很冒失似的?我即便乱走,还会走丢吗?”
褐色的眼眸微眯起来。
他的嘴角上扬,视线聚焦在她脸上审视片刻。
纳瓦尔脸上附着一点笑意,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担心一只兔子会误入幽暗的森林,到时找不到路,可怜地掉入陌生陷阱。”
第23章 、城堡
城堡内部的装潢虽保留了旧时的巴洛克风格, 却不乏现代简约气质,处处可见精致优雅的雕塑、油画、插花, 摆置得随意又自然, 透露着华丽却古朴的生活审美。
“所以,他的父母呢?”
白绒随马修管家往三楼去,扶着宽大楼梯的橡木扶手,层高太高, 使她感觉视野有些悬浮。
“您不知道吗?”到了三楼, 管家引白绒去到一间客房门口, 止步,“纳瓦尔先生的父母年轻时在一场飞机事故中罹难双亡, 他的祖父一直独自管理酒庄,逝世前才交给……”
说话间,过道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小姐。”管家目光一转,落在白绒身后, 对来人颔首道。
白绒回头, 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人缓缓逼近。
过道上的一盏盏灯光映逝在她脸上, 随着她的靠近, 忽明忽暗。
这女孩的头发颜色很浅,是淡淡的金色。皮肤白皙极了, 毫无血色,显出病弱的神态, 破碎的气质好比一个折翼受伤的天使。
她的容貌是如此古典与忧郁, 算是白绒见过最美的法国女孩了——当然, 要排除掉荧幕上那些法兰西女星。
是的, 对方应该是天使, 如果不开口说话。
“为什么又来陌生人了?”
这语气没有敌意, 只是像被抽掉魂魄似的,气若游丝,显得冷淡而病恹恹。
管家上前为两人做了介绍。
白绒才知这是纳瓦尔的姐姐,名叫Léa de Navarre(蕾娅·德·纳瓦尔)。但她注意到管家称这女孩为“Mademoiselle (小姐)”,这是对未婚女士的称呼,可欧佩尔却又是蕾娅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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