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应生正在倒葡萄酒。
谁能懂这秘密呢?对一个酒痴女孩来说,聆听一瓶葡萄酒开瓶、倒入杯中、碰杯发出的一系列声响,绝不亚于莫扎特在琴上奏出的任何旋律。
白绒的眼睛变成星星。
她立即坐直,轻侧身,以便侍应生为她倒酒。
瞬间放光的双眼,吸引了斜前方那双目光。当白绒盯着那酒杯中的桃红色液体时,视线稍偏转,就见斜对面的男人凝视着她。
纳瓦尔的大衣早在进门时交给侍者,他现在只穿一件白衬衫,暖金色柔光下仿佛置身油画世界。天啊,那种像是活在传说中的长相,极具古典油画中的“眉目深邃”、“冷白感”特征,而正由于那样的容貌,他一开口说话,极易使听者陷入一种双目空洞的发呆状态,只顾看脸,完全忘记他说了什么。
他就坐在那里,轻摇酒杯,待酒的香气自然挥散。
白绒耳朵里其他人的交谈声、碰杯声都流失了,视界边缘变成画框。
水晶灯、烛光、锃亮刀具的辉映下,这位法国男士品葡萄酒的姿态,观色、闻香、品尝,如一帧帧老电影影像。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天花板,却见那天花板上的油画少女正诡笑着凝视她。
*
餐桌上,这些商人似乎也像白绒那样只对酒感兴趣,并不讨论菜的口味,而是一直谈葡萄酒的事,都是些“南法产区”、“投资”一类话题,白绒听不懂。
她盯着高脚杯犹豫,深知今晚只能浅尝几口,这可不是能由她随便喝的熟人社交场合。
这时,陈先生偏偏转头碰杯,“来!小黎,尝尝这瓶红酒,这可是80年在……”
如果是别人就算了,白绒可就怕这北京大叔后续劝酒,便早早先拿一句略显失礼的话堵死话题:“不了,陈老板,很抱歉,我从不喝品牌酒……我只习惯喝酒庄酒。”
对面,纳瓦尔听完翻译,用法语直接对她说:“黎小姐,您可以仔细看看标签,这是酒庄酒。”
白绒凑近,看了看酒瓶上的标签,酒庄名叫Chateau La Chanson(香颂酒庄)。
啊,是那个酒庄的。
想到上万欧元的一瓶酒就摆在自己面前,白绒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她顿了顿,缓缓伸手,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双眼亮了,“啊,我喜欢这种成熟的果味!”
男人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嗓音有种令周围空气都变平静的能力:“因为葡萄产区距市区不算远,温度高,更加早熟。”
“原来如此。真不错,从糖分来看,我的味蕾最爱的就是半甜型葡萄酒,这种程度的甜美很耐人回味。”
主菜上桌,陈先生转头问她:“小姑娘对葡萄酒有点研究?来,再鉴赏一下这三瓶红酒,我倒想听听你认为哪种更好。只能选一种啊!”
大家的目光整齐投过来,都带着好奇的笑意。
不知为什么,白绒突然感觉餐桌变成了会议桌,仿佛她也是参与开会的一员。
“这……怎么说呢,世上有一万种葡萄,其中上千种可酿成酒,每个人的味蕾也有无数种标准,我怎么说得出唯一一种评价?但是,就我个人而言的话,我觉得吧……”大概是下午讲解着魔了,白绒现在说话也变得啰嗦。
她还是配合地逐一品酒了,开始详细发表看法。
同时,她发现,那个纳瓦尔今天除了审视她、对话时,几乎没正眼看过她,而当她说完这段话,他的视线隔着杯光酒影凝在了她脸上——是那种不易被察觉的转变。
是的,当他发现她对葡萄酒有点见解,投ᴶˢᴳ*在她身上的目光变专注了。
白绒最后指着一瓶78年的红葡萄酒道:“所以,这瓶口味最佳。”
她转头对陈先生说:“陈老板,其实呢,我外公也爱品酒,不过他喝的是他老家的绍兴黄酒,不用橡木桶酿造,用的是缸。我外公过世后,我继承了他地下室的大酒窖!”
“你那酒窖有多大?”
“……三十平米。”
老板们乐了。陈先生撇撇嘴笑道:“嗐,这是真大!”
翻译员把这对话也即时翻译给纳瓦尔听了。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地听他们闲聊。
看这中国女孩聊酒滔滔不绝,要说是酒庄讲解员,还更令人信服。
*
没过多久,上了一瓶品牌酒,白绒听到品牌名字是La Neige de l'hiver(冬季的雪)。
听起来取名的人挺上年纪的。再听品牌创建时间,果然,创始人在五十年代就创立了这个品牌,大概是年代原因,太显老派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奇怪,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想象一下,假如在夏天的晚宴上喝这酒,不会觉得很没有氛围吗?哈哈哈哈。”
笑完,她发觉气氛有些尴尬。
大家稍沉默片刻。
纳瓦尔好像听不见,没接话。
白绒决定不再随意参与谈话,直到,她又从谁口中听到了这品牌的中文译名“冬大宝”……
“哈哈!”她笑出声。
气氛顿时更不对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心想,要命,为什么香颂大酒庄旗下的品牌会取出这样土的译名,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啊?已经1982年了诶!
这类现象还不少见,真令人搞不懂,不少外国品牌翻中文名时都是如此,会设计出过于“本土化”的名字来……像这个,按正常直译,叫“冬季的雪”不好?或者音译,叫“拉内德丽唯”什么的,也没那么奇怪?
纳瓦尔依旧淡笑道:“我想请教黎小姐,您对这品牌的中文译名有什么看法?”
“噢,请别问我,我不是专业的创意大师。”
气氛冷却了些,陈先生便出来活跃气氛,开始热情地对纳瓦尔劝酒。晚餐全程没喝几口酒的纳瓦尔婉拒道:“抱歉,陈先生,我最近身体状况不好,不能多饮酒。”
白绒觉得,那不是一句真话。
她正盯着纳瓦尔呢,后者视线一转,看过来,忽然将话题引向她:“黎小姐似乎很喜欢葡萄酒?”
白绒抬头,“嗯?”
“今晚您跟中国的先生们请随意喝,不用担心,我会嘱咐司机送黎小姐安全回家。”
——多喝一点?
呵,白绒才不信呢,这个背地里会抢路边小钱的男人,装什么大方,这句话不就是拉人挡酒的意思吗?而且还是对一个女孩这样说,过分。
她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再回以甜美微笑,“纳瓦尔先生,我是很喜爱葡萄酒,但我并不是一只酒桶。酒不需要喝多,重要是品出味道来。”
*
白绒的新住所在一栋老式楼房的顶层三楼,归途中,她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路标。
纳瓦尔的助理回头,礼貌地小声提醒她,到了。
她在微醺状态下半眯着眼,对司机说:“先生,请不要停在这个路口,绕过拐角往前十米,转个弯再停车,对,就是那个白色的门,谢谢。”
车内开始变得有一点晃,因为挤入了很绕的街道。
旁边,纳瓦尔沉默。
白绒暗暗瞥一眼。
这人即使不说话,存在感也太过强烈。她能用余光时刻感觉到他的存在,连鼻间也能嗅到棕色大衣上的松木味,以及缭绕的红酒香气。
司机本以为是前面那栋楼,但车绕完了大半圈,停下来,发现还是刚才那栋楼。
白绒说,对了,就是这里。
司机下车,为白绒开了门。
白绒先向司机道谢,回头,对纳瓦尔客气道别:“再见,纳瓦尔先生。谢谢您的晚餐。”
车内男人微微颔首,温声道:“再见,黎小姐。”
白绒拿起包包转身,走了几步,刚上台阶,身后那辆车几乎是一刻不停留,“咻”地就开走了。显得非常冷漠。
白绒:“……”
*
车原路绕回去,左拐右拐。
此时,车后座的纳瓦尔终于察觉什么不对,微微眯起眼——
等等,刚才……
她就是因为想少步行几米路程,才让司机绕了那么大一圈,只为停在她的正门口吗?
作者有话说:
就是这么懒。
纳瓦尔今晚竟对一个女孩子劝了酒,绅士风度呢?哼,看在他送了绒绒回家的份上,暂时放过他,隔九章再打脸。(男主这里不喝酒是有原因的)
P.S.男主自家的酒庄属作者虚构,地理位置架空在波尔多左岸,综合实力类比1855分级二级酒庄,但并不真实存在,勿考据。
第5章 、画家
在银行办理完挂失业务几天后,新卡总算到手,同时,白绒也收到家里寄来的信和汇款了。
母亲在信上说:「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但你父亲有话对你说。」
父亲在下面说:「哎。」
——说完了。
遭遇入室盗窃的事,就算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翻篇了。
上次给房东赔完钱后,白绒就搬进了黎卉给她找的新住所。这间带阁楼的顶层公寓环境还不错,全屋典型法式奶油色装潢,干净宽敞。
黎卉在电话里感叹:“话说回来,那小偷体力真好。你家中堆满杂物,都可以被偷光?哎,这样倒也好,你总是舍不得扔掉一些奇奇怪怪的旧物,房间堆得好比杂货铺,那小偷也算是帮你清理……”
“我还该感谢小偷吗?”
黎卉稍愣,“那没必要吧。”
白绒翻个白眼,没接话。
“绒绒,我的重点是为什么那个病又复发了?之前不是得到控制,已经断了药吗?”
白绒瞥一眼角落里的琴盒,“谁知道呢。我今天又打国际长途叫家里从国内寄两瓶药来给我备用了。一定是最近练琴太辛苦,格鲁伯先生总催我练帕格尼尼的曲子备赛,看来我该放松休息了……”
“懒还有这种借口呢。”
白绒作势要挂电话,黎卉赶紧喊住她,“喂喂,我真担心你这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作的病,劝你还是去找个室友吧。最好找个温柔细心的女孩子,平时彼此可以照顾。我就怕你下次忘锁门的时候又昏睡过去 ,到时候,万一出事的是人……”
找室友?
说得轻松,做起来可太难了。
即便白绒称会给对方最优惠的租金,甚至可以将主卧让给对方住,自己住客卧,仍没有一个女孩愿意来成为她的室友。原因很简单,谁听说过嗜睡症这种怪病呢?听起来就像要被睡魔吃掉一样。
还好,黎卉的社交能力从不让人失望。第二天下午,黎卉就从一间咖啡馆给白绒找来一个法国女孩,并提前在电话里简单交代了那女孩的信息。
“你可以跟新室友一起去逛逛街,购置些生活用品,熟络关系。”
“我最近倒没什么需要特别购置的,我只要花时间给自己挑选一套好的床品,尤其是好的枕头。哦说到这个,希望你找来的人不会早起吵到我,你知道,没课的时候我要睡到十点以后才起,不然作息搞乱后又犯失眠毛病。记得吧,我以前严重时天亮才能闭眼,你不会希望我凌晨给你打电话诉苦?”
黎卉马上接话:“当然!放心,她只会起得比你更晚。她是画家,画画会熬到后半夜。”
“那希望她后半夜能安静地画,不会吵到我。毕竟我晚上十点就要入睡……”
“你怎么这么麻烦,每天睡十二个小时,也太能睡了。这不是老人作息吗?”
“老人倒不会睡那么久。”
通完电话,门铃响起来。
白绒立刻去开门,瞬间,脚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吓她一跳。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滚落在她裙角旁,都是些罐装颜料。
她抬头,见一个穿毛呢休闲西服外套的女孩站在门外,通身卡其色服饰,一眼看过去视觉很温柔。
但女孩表情冷淡,不用敬称,开口直接道:“你好,我叫思琳·格林,你叫我思琳吧。”
白绒一愣,点点头,“……你好,我叫莉莉安。”
白绒刚来巴黎时懒得起法语名字,但自己的名字跟黎卉的名字一样拗口,中文里的“h”和“r”都不是法国人能发出来的音,黎姓“Lee”还算好称呼,她这个“Bai”就麻烦了,总被喊错,喊得像“北”似的,没办法,她只好取了一个法语名字莉莉安。
如果有人非要问她完整中文名,她才会说出自己的乳名“棉棉”。“mian”这个发音还是不难的。
见到思琳的第一眼,白绒就对这女孩的脸眼熟。这女孩有大双眼皮、高挺鼻梁,但面部整体走势偏平,给人一种温婉的感觉,有明显的东西方混血感。
然而询问后她说只会法语。
她说她就是法国人。
“关于嗜睡症,卉卉ᴶˢᴳ*一定跟你提过了,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的病,思琳。”白绒引对方进门,走到吧台边给烧水壶注水,“假如我偶尔在客厅里睡着了,麻烦你看见后叫醒我回房间睡,好吗?非常感谢。等过两天我收到国内寄来的药了,这种情况可以得到控制。”
这病从去年出现开始,虽在药物的作用下得到控制,有逐渐康复的趋向,且犯病次数极少——但只要犯病,任何一次场合都不曾让人“失望”过。有一次,她骑自行车在国内西湖的苏堤慢行,下坡途中睡着了十几秒,自行车直冲向前,差点没给她栽湖水里去,还算幸运,醒来后发现自己倒在了草坪上。
思琳听得愣了片刻。
白绒坐到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这还不算惊险,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有这类病的患者独自在高速路上驾驶时睡过去了,不过幸亏只发作一分钟,醒来发现居然还安全行驶在公路上。运气很好,没丢命,也没让别人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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