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乔跃跃欲试地坐过去,手和身子却都无措,不知道怎么摆。
“看这里。”少年从身后环住她,周身气息清冽如海风,说话时空气的震动从她颊边刮过,手指逐个按着琴键,“这是哆-来-咪-发-索-拉-西——”
虞乔身体却在瞬间绷直,背靠着他胸膛的触感明显,让她丝毫不敢乱动。
小周老师还在尽心尽力为她讲解最基本的规则,半晌听不到反应,后知后觉停下来看虞乔的脸色,发现少女白嫩的耳根已经爬上了绯色。
他这才察觉二人贴得有些过于近了,于是慌忙撤开手。
“你……”虞乔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说的我记住了。”
“好。”周宴深镇定道,“那我教你认五线谱。”
于是歌舞剧排练那阵儿,闲来无事他便会教她弹钢琴,或者弹各种各样的曲子给她听。
周宴深给她弹过很多的曲子,她最喜欢的是那首月光曲,举世闻名。
她曾经好奇地问他小学课本上学的关于月光曲的那个创作故事是真的吗,周宴深笑了,说不是。
他说月光曲正式的曲名是《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而月光曲是出版商加上的名字而已,引用的是德国诗人路德维希对这首曲子的评价。
——像一叶扁舟在琉森湖洒满月光的湖面上摇曳。
虞乔听不懂这样的描述,只觉得那曲子舒缓而温柔,清寂又多情,听得人心都静了下来。
后来与周宴深分开,她有一次路过琴行,里面传来人弹奏月光曲的声音,虞乔在门口听了许久,最终抬脚进去。
开始学钢琴,开始一一自己复刻他弹过的曲子,给自己听。
而今时光轮转,倒变成了她在台上,他在台下,钢琴在她手中。
前方中央的舞台上,有演员在言辞悲切地念着中世纪风格浮夸的台词:
“我曾拥有你,像无边美梦。我在梦里称王,醒来却是一场空。”
无边美梦,一场空。
恍恍惚惚间,虞乔觉得这仿佛是在说她,她下意识微微扭头,对上观众席中一双漆黑的双眸。
四目相接的瞬间,她心下一惊,手上弹错了一个音。
不过好在演员念台词的感情足够饱满,观众如痴如醉,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音之误。
虞乔心慌意乱,强迫自己收回心神,不再去看台下,起身进入自己的戏份。
台下,周宴深盯着她走路的姿势,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哥。”向之瑶还在纠结方才进场前的那个问题,凑过来小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虞乔嘛,我跟你说我刚才去看试镜,见到她本人超级温柔漂亮的,我还拿到签名了呢!”
周宴深低眸,看到向之瑶从包里掏出本子来炫耀。干净的一面纸,上面的字迹秀丽整齐,明显是签名人很认真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还有合照呢!”
向之瑶点开手机,相册第一张图就是她和虞乔的合照。虞乔比她高,拍照时很贴心地弯下腰来,对着镜头和她一起笑。
周宴深视线落在照片里女子弯起的眼眸,定定看了几秒,移开视线。
“我出去一下。”他向台上看了一眼,起身。
“哥你干嘛去。”向之瑶嘟囔着,回头发现台上虞乔的戏份也结束了,正在款款下台。
彻底退回大幕之后,虞乔缓缓松了一口气,蹙着眉弯腰轻轻碰了下脚踝。
表演服饰的鞋跟太高,她的脚踝还没好全,方才从钢琴那起身的时候,忽然一下没走稳,细微的刺痛。
不过倒不算痛得太厉害,还好撑完了全程没出岔子。
前面还在表演,虞乔不能从台前走,打算从后面的走廊绕回后台。
她提着裙子,刚推开那扇无人的后门,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
……
手一松,门重重地关上,吱呀一声。
走廊转角没有灯光,远远的只有一扇方格窗户,深蓝色的玻璃将室外霓虹过度成海洋潮汐的颜色,如画框般镌刻在墙面之上。
虞乔手臂向后,寻到墙壁,胸前微微起伏,站直身体。
她找到力量的支撑点,心跳回落,仰头对上周宴深的目光。
他攥着她的手腕,神情看不出情绪:“脚腕疼还上台?”
虞乔眼前却闪过方才那女孩戴的项链与她向他撒娇时的笑颜。
她抿着唇,甩手想挣脱,结果没甩开,只好冷声说:“放开我。”
周宴深却皱了下眉:“别动。”
他愈这样,虞乔愈是反骨,她不动了,靠着墙,扬起洁白的下巴,一阵冷笑:“佳人已在侧,周先生这是干什么?”
浓烈的讽刺语气,周宴深的动作一顿,抬眸。
她左耳的珍珠耳环一晃一晃,往下是如画般的下颌,和淡白的锁骨肌肤。
面对着他,却冷漠地像冒着尖刺一样,让人碰一下手心染血。
手腕一松,周宴深放开了对她手的钳制,虞乔听到他情绪难辨的冷声:“是我多管闲事了。”
心里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汩汩漏着风,她仍然望着他:“是。”
话音刚落,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周宴深身后,虞乔看到走来的人,目光动了动
“你怎么在这?”蔺从文从周宴深身旁走过,微笑,“让我好找。”
“你怎么突然在这……”虞乔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话剧我怎么可能错过。”蔺从文对她伸手,“我刚才就在观众席,只是你演出太投入,都没有看到我。”
“抱歉。”虞乔笑,把手搭上他的手,借力站稳。
蔺从文扶着她回过身,路过周宴深旁边时停了一下,询问:“朋友?”
周宴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虞乔站在他身侧,咫尺距离,听同一首月光曲,看到的却不是同一片月光了。
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第13章 春深
话剧结束已经是深夜,虞乔随着上去谢幕,目光落到周宴深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
她婉拒了和众人一起去吃宵夜的邀请,陪蔺从文去吃日料。
“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送你一张票。”虞乔手抄在风衣口袋里,长长的阶梯两旁艺术廊灯渐次亮起,仿佛照亮了一场通往现实的路。
“临时决定的。”蔺从文笑,“怎么?不欢迎。”
“哪有。”虞乔说,“我原本想着这段时间在陵江忙完了回北城请你吃饭。”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车是虞乔的,她叫阿诚和容夏先回去,自己驱车带蔺从文去吃饭。
陵江的晚间车流也仍旧如梭,刚起步二人便被堵在了路上。
“你在陵江长大?”蔺从文按下半边车窗,城市的喧嚣热闹立马钻了进来。
“对。”前面还堵着,虞乔索性放松下来,手搭在方向盘上,“我十岁之后一直住在陵江,在这里上了初中和高中。”
蔺从文点点头,看着窗外胶着的车流,冷不丁问道:“刚才那个人,和上次我在医院遇到的,是同一个吧。”
虞乔淡淡的:“蔺医生记性不错。”
蔺从文笑:“他倒是令人很难不记住。”
虞乔不说话了,看向车窗外面,不知何时,她竟然开到了陵江一中的位置。视线越过车流与行道树,陵江一中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在夜色中也依然恢弘的校园建筑占据了大半条路。
牌匾是崭新的,夜晚的学校处处还亮着灯,高中学生们还在上晚自习,一个个亮着灯的教室窗户仿佛机械面板上的按钮,整齐而方方正正。
视线失神地聚焦在某一处人影晃动的窗前,虞乔仿佛从那窗户中,看到了曾经坐在那里的自己。
她体质不好,冬天的时候爱发烧,有一次从早读课开始,便一整天都恹恹的,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下,老师在上面上着课,她躲在书本后面眼皮沉沉。
陵中课程辛苦,学生们睡眠不足是常有的事,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她脸色不好也没找茬。
周宴深给她接了热水回来,把杯子放桌子上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头疼。”虞乔吸了下鼻子,萎靡不振,“可能是前几天跑步的时候吹风冻到了。”
“发烧了吗?”他说着来探她额头的温度。
虞乔没有躲,下巴搁在胳膊上抬眼,平时漂亮逼人的眸子因为生病而显出几分委屈朦胧,仿佛路边流浪的小野猫。
周宴深抿唇,手背轻轻感知了下温度:“应该没发烧。不过重感冒也挺折磨人的,要不晚自习别上了,请假回家休息吧。”
“不要。”她声音嗡嗡的,带着鼻音,“去请假又要听老刘唠叨,我上次英语没考好不敢去见他。”
周宴深想了想:“我去帮你说。”
“不合适吧。”虞乔耷拉着眉眼,“你去算什么啊。”
“我是班长。”周宴深看着她,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关心同学是应该的。”
他说着就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要送她回来。
虞乔不疑有他,直到周宴深送她出了校门,还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她才后知后觉:“你不回去上晚自习了吗?”
“我送你到车站。”周宴深侧眸,刚好看到她头发被吹到脸前。
“别动。”他喊住她,忽然倾身靠近,轻轻捏走了挡在她睫毛上的发丝。
距离拉近的一瞬间,虞乔没有反应过来,发愣在原地看着少年近距离放大的英俊五官。
嗅着他身上的好闻气息,她大脑空白,下意识冒出来了一句:“是不是要上课了,你送我跟老刘请假了吗?”
此言一出,周宴深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半秒后,他把她的发丝拨到耳后,轻描淡写道:“请了,他没同意。”
“哦……”虞乔点点头,吸了下鼻子,突然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老刘没同意?”她急忙看了眼手表,“那你还不回去上课,已经迟到了要!”
“没关系。”周宴深抬脚继续往前走,“不差这一时片刻。”
“公交车站就在前面了,”虞乔焦急地去扯他的袖子,“你快回去吧,否则老刘会骂你的。”
“我陪你到公交车来。”
“不用啊,我自己可以的,你快回去上课——”虞乔着急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少年安静地看着她,白色防风夹克拉链拉到下巴,修饰出立体分明的下颌和颀长身形。
“虞乔,”他说,“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他专注看人的时候,眸中黑白分明,干净又温柔。
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虞乔闭上嘴,手插进口袋里,脚尖轻轻踢走了一颗小石子。
“周宴深,”她撇撇嘴:“你真烦。”
“嗯。”他扬唇。
“你当班长一直这么尽职尽责吗?”虞乔往前走。
周宴深跟上她的脚步,二人并肩。
“并不全是。”
“你可以理解为,”他顿了顿,低声说,“选择性照顾同学。”
……
现在,她不再是被选择的那个了。
虞乔盯着路边的公交车站台,那里也已经翻新过了,物不是,人也非。
她收回视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和蔺从文吃完饭已经过了十二点,虞乔把他送回去,自己开着车漫无目的在午夜的街上游荡。
她开回陵江一中门口,学校的灯已经熄了。虞乔戴上口罩下车,天色深暗,长款风衣遮掩了身形,她安安静静走在树影中,驻足陵江一中新校区的门口,仰着头看那块崭新的牌匾。
“周宴深,我这道数学题不会写,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安静的晚自习教室,她悄悄戳一戳前面的人,把试卷递过去,压低声音。
不过片刻,试卷被还回来,上面用尺子笔直地画了一道辅助线,还有一张白色的便利贴,少年用苍劲有力的字体认真地写下了解答过程。
她看着看着解答,忍不住翘起唇角,用红笔在便利贴的角落写下细若蚊蝇的娟秀小字:好厉害,下次月考数学你是不是又要考满分。
纸条再被传回来,他跟着她也缩小了字迹,写在她的旁边:没有,你也很聪明。
——可是这题我没写出来。
……
——没关系,我教你。
……
虞乔失着神,眼眶发酸,缓慢地眨了两下缓解干涩,收回视线。
她抬脚,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
走了许久之后,沿路有一家刚开业的酒吧,深蓝色的装修,营造出一种安静又喧闹的氛围。
虞乔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一瓶酒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肚子里。
因为胃病,她已经被迫戒酒许久了,今晚难得破戒,或许是因为刺激太多,烈酒混合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起咽下,更猛烈得烧心。
隐匿在昏暗的角落里,虞乔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旁边有小姑娘认出了她,捂着嘴巴兴奋地刚想尖叫的时候,她摇摇晃晃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笑着冲小姑娘摇了摇头。
“姐姐,我特别喜欢你,我,”小姑娘眼里泛着光:“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好。”虞乔弯着唇凑过去,在她伸出的衣袖上签下名,顺道抱了她一下,在小姑娘耳边轻声说:“要保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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