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沉吟片刻,青涩说,“舟颐哥哥好虽好,终究没有功名在身。况且他已有心上人,和孙女怎能再结鸳盟。孙女将来即便要嫁人,也非得是王侯将相之子不可。”
说到此处,忽念起多日不见的晋惕,微有黯然。
贺老太君这才放心,揉揉她蓬松的脑袋,“这才是祖母有志向的好孙女。沈舟颐经商卖药风尘仆仆,家底不厚,哪里配得上你,祖母还是更盼着你嫁到魏王府去。”
戋戋自小厌恶大家族间长辈安排的相亲,更不喜沈舟颐这般门当户对的老好人。不能与自己真心欢喜的人长相厮守,出嫁还有什么意思,莫不如一辈子待在贺家。
若晋惕不是梦中那人,该有多好?
……
入夜,晋惕这名字如魇魔般缠绕着她,叫她忧思辗转,睡也睡不踏实。梦中黑影再次靠近,将她禁锢住,恶魔般在她耳边低喃着什么。她想逃,却逃不掉。
戋戋再度被惊醒,借着清冷的月光瞪向床帐上繁复的花纹,栗栗危惧,大口喘粗气。
晋惕送来那封桃红的薛涛笺,就静静躺在妆台奁盒之中。她想有些话得和晋惕当面问清楚,不然思维总难免陷于谜窦。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绵羊
翌日午牌不到,沈家送来口信说愿意遵从贺老太君之请,推倒沈贺两家间的隔墙,从此两家合二为一,同根同爨,互相扶持。至于姓氏,沈家人依旧姓沈,贺家人依旧姓贺,泾渭分明。
贺老太君喜出望外,本以为沈舟颐记恨着拒婚的旧怨必会拒绝,没想到轻轻易易就松了口。说来也可以理解,沈贺两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贺二爷立即邀沈舟颐入府详谈细节,欲举行个典仪,轰轰烈烈地推倒墙壁,把并家之事昭告天下。
沈舟颐计较片刻说,“咱两家素来交好,同气连枝,如今合并举不举行仪式都不打紧。只是大伯父亡故的时日尚浅,大房的世兄世妹们还戴着热孝,实不宜太过招摇。”
贺二爷连连拍脑门,真是喜昏了头,竟然忘记贺家还在服丧。见沈舟颐思虑周全,为人又体贴和善,事事能为贺家着想,心下更觉踏实。今后沈舟颐便是两家的大公子,顶梁柱,有他那高明的医术和经商手段,贺家不愁门祚不盛。
沈舟颐复又将账本等物交予贺二爷,包括这些年经商收纳的银两流水、铺面房屋、田产佣户、珠宝马匹,事无巨细地罗列。其中还有几张配药的秘方和数本沈家祖辈传下来的行医手记,都是极其珍贵的孤本,乃沈家安身立命的根,竟也坦坦荡荡地拿出来共享。
贺二爷哪见识过如此珍贵的医籍,瞧得两眼直冒光。沈舟颐说还有一部分医书和账本放在贺家老宅,事发仓促来不及整理,日后会陆续送过来。
他能这般毫不藏私将家底交出来,贺二爷深感错怪沈舟颐了,感激又愧疚,热泪也要洒下来。也亏得沈家的长辈差不多都死光了,否则那群老狐狸肯定不容许沈舟颐这单纯的孩儿如此全盘托出。
贺老太君亦为以往算计沈舟颐而惭色,本该礼尚往来,也给沈舟颐看看贺家的家底,可贺家这几个月来办丧事银钱光出不尽,亏虚得很,负债累累,拿出账本来只会凭空惹人嗤笑。若非火烧眉毛,也不会急着与沈家并园。
沈舟颐体察心意,便道:“按叙齿排,以后侄儿便是沈贺府的大公子了,理当担起两家重担。从前的事都是从前了,债我会还上,钱也会赚回来。”
当下贺老太君对沈舟颐前嫌尽释,她膝下福薄,孙儿就只有敏哥儿,此时见沈舟颐一表人才皎若玉树,聊生慈爱之情,当场便认下这个干孙儿来。
自贺大爷死后,贺家一直担心被吃绝户,这下有沈舟颐这男丁做顶梁,可算排解了心腹大患。
两府的夫人姨娘哥儿姐儿都换新衫,喜气洋洋,围观两家围墙的推倒。其实前些日阴雨霏霏,围墙早就被滂沱大雨冲倒了,此时不过是把残余的砖头瓦块拆去,清理干净。
戋戋也和长姊贺若雪混在家人中看热闹,她盈盈妙龄,一身白.粉裙,鬓角堆凤丝,笑起来分外娇痴无邪。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虽顾念着贺大爷的丧事只燃半串,却亦增添了不少吉庆氛围。
沈舟颐瞥见她,朝她颔首示意,“戋戋妹妹。”
鞭炮声太响,人声听不甚清。戋戋走近些,甜笑嫣然,“没有这围墙挡着,以后我是不是要管舟颐哥哥叫大哥哥了?”
沈舟颐脉脉凝视她的玉容,“是呢。”
戋戋嗅着他雪袖上丝丝缕缕的旃檀香气,单纯地问:“那大哥哥身价这么高,待戋戋日后出嫁时,是不是得给戋戋封一份厚嫁妆?”
沈舟颐微怔,半晌淡淡道:“好,戋戋想要多少,我就出多少。”
两人解颐对笑,真宛若同胞兄妹一般。旁边的贺若雨闻此,不悦地插了句,“舟颐哥哥好生偏心,给若冰厚嫁妆就不给我嘛?”
沈舟颐应承,“自然都给。”
虽如此说,还是戋戋与他的关系更近些,旁的姐妹比不了的。从前两人有婚约时态度拘谨相敬如冰,如今各自觅得佳偶,倒一别两宽,对彼此放下芥蒂,那亲近之态较以往相去何止倍蓰。
推倒围墙后,全家人便到屋里说话。邱济楚也来贺府凑热闹,趁机与未婚妻贺若雪见面。
邱济楚和老太君介绍起他和沈舟颐花钱请的护卫——杨钢,端是个铁塔般黑壮的汉子,相貌魁梧,腰粗膀阔。外出经商运货时不时会撞见打劫的贼人,有杨钢在可以安心。
阖家其乐融融,戋戋本正在和贺若雪坐在耳房吃果子,清霜忽过来耳语几句,脸色立变。她佯装身体不适匆匆离开前厅,和清霜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后门走去。
原来是魏世子晋惕找上门来了。
晋惕一身鸦色金纹玄袍伫立在门外,眼露冷光,凹凸起伏的五官上氤氲着斑驳的阴影。他身后还跟有一铁甲护卫,身高八尺,威风凛凛。
暌别数日,戋戋没料到他会来堵她。方推开小门,见晋惕这般凌厉的架势,便吓一跳,犹豫着不敢出来。
晋惕却已瞧见她,沉沉道,“怎么不认识我了?贵府大放鞭炮,热闹非凡,贺小姐有新人就不记得旧人了吗?”
说着上前两步,径直握住戋戋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朝她下巴一捏,迫使她两只清亮的眸子盯视自己。
戋戋有瞬间的眩晕,不愿和晋惕在贺家门口纠缠,欲挣脱却是徒劳。
晋惕在她衣袖间轻嗅,眉梢轻挑,“你身上果然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戋戋愠然,“放开我。”
晋惕质问道,“这几日-你为何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难不成我没主动找你,就是躲着你吗?”
“那我给你写的薛涛笺,你为何不回?”
戋戋声腔微颤,沉默不语,眼角不由自主渗出丝丝泪花。晋惕见她落泪,心略略软下来,垂首吻吻她眼角,“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好戋戋,说,你今生只爱我一个男人好不好?”
戋戋忆起梦中被囚的光景,无名火浮上心头。
“你凭什么要我保证,你要求我今生只你一个男人,你自己又来我家提亲,娶我当正妻了么?母亲说你只是玩弄我,看来真是不错。”
晋惕闻此痛心,不怿道:“我有说不娶你么?你我身份有异,你知道我今日抛下了什么,冒着多大的风险来见你的吗?”掐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往身后的马车上塞,“看来我今天必须带你走。”
戋戋不从,奋力挣扎。厮缠中她的嫩腕被晋惕保养得锋利的指甲划出血,发髻上的朱钗也松散下来。
清霜在旁看着急得团团转,欲回府叫人,却被晋惕身边的罗呈拿剑指着,动也不敢动。
正自紧要关头,沈舟颐推开小后门来,朗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舟颐身后还跟着贺府的护院,足足有五六个人,其中包括武功高强的杨钢。晋惕不由得稍稍松手,沈舟颐上前几步揽过受惊的戋戋,轻声问候句,随即将她半掩在身后,“世子爷想在大庭广众下强抢民女么?”
晋惕警告,“沈舟颐,你不要多管闲事。”
沈舟颐素手一挥,“她是我世妹,岂能算多管闲事?我沈家虽然门户不堪与魏王府比,却也见不得家中姑娘生生在门口被掳走。”
戋戋方才受惊非浅,被划破的手腕渗出血迹,满脸都是凌乱的泪。她恐惧之下,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不自觉地拉住沈舟颐的一截衣袖,似婴孩颤颤拉住大人手指似的。
这动作落在晋惕眼中,引起巨大的妒火。他视线轧过沈舟颐,径直问戋戋,“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走?”
戋戋怎会愿意,方才被强掳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几乎可以认定晋惕就是梦中那人。她沉默,不敢与晋惕对视……勾着沈舟颐的小拇指,反倒有几分缱绻的味道。
晋惕杀意暴涨。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晋惕不愿僵持下去,临走时戾然丢下一句,“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开我了。”嘴角尽是冷笑。
随身侍卫罗呈见主人受挫,也对沈舟颐颇为恨毒。罗呈是绿林道出身,从前做越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偶然为晋惕所救才金盆洗手。方才晋惕若下令让他强掳戋戋,他还真就敢做。
这主仆二人离开,戋戋才敢喘口气。方才她被撕扯得不清,双脚到现在还是软的。满腔悲郁倾泻而出,迎着风簌簌泪下。
沈舟颐安慰她莫哭,又摘下自己的外袍与她披上,哄她回府去。戋戋见沈舟颐满脸关切之荣,心中五味杂沉。以前她对沈舟颐总是藏有心思,半拿捏半欺骗,今日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他。
第6章 绵羊
待贺老太君和吴暖笙等人闻声赶来时,晋惕早已走远。贺老太君乍然见自己孙女被欺负成这般模样,怜惜得心肝都颤,连声怒骂冤孽。吴暖笙神色轻蔑,仿佛在说早知晋惕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们偏不听。
家丑不可外扬,当下贺老太君命人关闭贺府大小门,遣清霜扶戋戋回房梳洗休息,再做计较。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并计较不了什么。魏王府盛宠正浓,在临稽几乎是只手遮天的地步。贺家一介布衣,如何能与官斗,受了欺负也得暗吞哑巴亏。
戋戋郁郁无欢,回过头去,欲言又止地望向沈舟颐,流露复杂的情愫,半是在感激半是在担忧。
沈舟颐理解她的意思,长睫微遮,遣退清霜道,“我扶她回去吧。”
伸手搀戋戋,缓步往戋戋所住的桃夭苑。戋戋深垂螓首,一路无话。过了甚久甚久,才喃喃道谢,“方才多亏舟颐哥哥。”
沈舟颐嗯了声,心中不知思索何事。虽说是扶,他手却始终虚搁在戋戋肌肤上,他的身体亦与她相隔几十寸的距离,规规矩矩,似有意避免与她接触。戋戋既没主动向他解释晋惕,沈舟颐便也没问。
戋戋自忖定是沈舟颐看见她与晋惕纠缠不休,觉得她水性杨花操守混乱,这才与她划清界限。
往桃夭院的小径无人,水畔石旁,玲珑透风。路过几间花厅,木色已旧。时有几只蛱蝶翩翩而过,形体轻盈,安谧无声。两人虽然并肩而行,内心却犹如隔着天堑,男有婚约女待嫁,身份实在尴尬,谁也没有太多的话要对彼此说。
许久,沈舟颐才中规中矩劝她一句,“那是个权势遮天之人,性子又偏执,将来没准会因为你做出些害人害己的事。”
戋戋自然知晓他话中所指,嗫嚅道,“祖母也不大愿意把我嫁给他,已经在寻找别的亲事了。”
沈舟颐道,“老太君考虑得是。”
方才戋戋划破了手腕,此时兀自渗血。入得桃夭苑,沈舟颐便拿来药酒和绷带,一应下人都被他摒走,他亲自给她的皓腕包扎。细腻的指触隔着两层薄透的纱布反复摩挲,他的体温透到她手腕上一些,她的脉搏也传到他掌心上一些。
沈舟颐身上独有的清香,雪白衣袖,云似地舒缓。明明整日与铜钱银票打交道,那冲夷的气息却似暮色里柔和的皎月。以前他向她求亲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五官尚未长开,如今却俊秀得般般入画,出落成大公子的模样。
他对旁的女子是否亲密不得而知,但他对她的这般动作并不逾矩,只是浅尝辄止的兄妹之谊。
戋戋想起他养在五里巷的佳人,忽生好奇,不知能叫他青睐的美人是怎生模样。他们夫妻日后在一块,闺房画眉之乐,共剪西窗烛,又是怎生地恩爱。
细忖来难免令人忧郁,若晋惕不是梦中那黑影,夫妻恩爱本也该属于她的。只可惜,只可惜。
她心念稍动便问:“舟颐哥哥将来会不会送我出嫁?”
沈舟颐瞧她一眼,轻轻捻着她皓腕悬挂的明珠。他没再像之前当着贺若雨时那样说客套话,而是问:“妹妹想得如此长远么?”
戋戋落寞道,“这个家中,唯有舟颐哥哥靠得住。我一介女子,将来若出嫁免不得像今日这般被夫家欺负,只盼哥哥.日后娶了嫂嫂后,还能记得戋戋。”
这话有些矫情和讨好,但她必须要说。明面上贺家人人疼她,实则贺老太君重男轻女,贺二爷宠妾灭妻,她夹在其中身不由己之处良多。
沈舟颐出身低微固然不能托付终生,但他却可以当她良好的后盾。她跟他要厚嫁妆也好,求他庇护也罢,不过都在为她将来嫁高门打算。她深知未来丈夫或许不能依仗,哥哥和血亲却能。若娘家有这么一位靠得住又有财的亲哥哥,在婆家做起事来也不用束手束脚。
沈舟颐闻听她此言,“戋戋真如此担心的话,不嫁人就好了。”
戋戋道,“舟颐哥哥愿与心爱的嫂嫂缔结鸳盟,戋戋又怎能在贺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你还没答我方才的问题。”
沈舟颐在她手腕上系了个精巧的蝴蝶结,宠溺揉揉她脑袋。两人从前本来要谈婚论嫁的,阴差阳错之下才误失姻缘。此时独处,疏离中带着暧.昧,暧.昧中又隔着疏离。
他温声,“我既答应给你嫁妆,焉有不送你出嫁之理?且莫要胡思乱想了。”
戋戋取得他的保证,心下稍稍宁定。以沈舟颐的慷慨和财力,将来必会护着她顺着她,给她个十里红妆也说不定,保她风光此生。即便梦中那人真是晋惕,晋惕真要将她囚困,他也会把她救出来。
包好伤,两人同坐到躺榻上。戋戋从香枕下掏出一嵌花穗的香囊,送给沈舟颐,说是今日相救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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