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能收戋戋妹妹的东西?”
戋戋道:“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的,我绣了许多个,舟颐哥哥就拿着吧,若不喜欢随意打赏人也好。”
沈舟颐会心笑,诚然对她说,“我很喜欢。”
戋戋被晋惕折腾一场,神思倦怠。沈舟颐今日无事,便拿着团扇给她摇风,许久等她完全入睡才离去。
月上中天,乌鸦鸣叫。
魏王府,晋惕颜色沉暗地回来时,表姑娘赵鸣琴正伴着魏王妃赏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昙。
闻晋惕归来,魏王妃冷声道:“客人在这儿,还不过来问候?”
晋惕缓步走近。
赵鸣琴抬头见自己的未婚夫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傲然有神,芳心不禁暗暗震颤。他对自己的种种无礼之处,一时也能原谅。
然晋惕目不斜视,对如花似玉的表姑娘瞥也不瞥半眼,跪下只给魏王妃见个礼。
魏王妃引荐道,“这位是赵阁老家的千金鸣琴,小时候你们常在一块荡秋千,还记不记得?”
赵鸣琴知晋惕地位高,是父亲精细为自己选的夫郎,婀婀娜娜道:“鸣琴见过世子。”
晋惕兴致不高,只淡淡应声。那姹紫嫣红的女子既非戋戋,是美是丑,便和他无半分干系。
魏王妃唤晋惕的小字,“子楚,带鸣琴往清凉台去转转,那边地势高月色正好,能眺见整个临稽城的夜景呢。”
赵鸣琴羞涩地等晋惕邀请,不想晋惕拒道,“儿子今日还有朝廷上的要务得处理,难以奉陪。”
转身而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赵鸣琴愣在当场。
魏王妃怒气火炽,欲喝住晋惕当场发作,又怕赵鸣琴瞧笑话,便虚声解释道:“他今晚确实有事,不若老身亲自带姑娘观景?”
魏王妃本不是这等低声下气之人,手段雷厉风行,府上曾有好几个试图勾引晋惕的丫鬟都被她杖毙了。此时温言相呵,不过是怕赵阁老知道晋惕与一小门小户的三流女子纠缠不清,退掉与晋家这门婚事。
赵鸣琴不明不白撞个钉子,甚是委屈,月色再好也无心赏了。她初来临稽时蒙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襄助,本以为临稽处处都是和善的好人,没想到未婚夫会给她如此大的气受。
她假意对魏王妃说困乏,便离得前厅。出门见罗呈正和自己的小厮德贵在一树影后,德贵表情愤怒,似在据理力争。
罗呈懒洋洋道,“我家世子就是这个性子,心里装了一个人,就装不下第二个。”
德贵愠然道:“我们小姐是世子的正头未婚妻,世子怎能如此欺辱她,心里装别的女子?”
罗呈道:“凡是讲求先来后到,贺家姑娘先和世子相遇,世子就喜欢上了。贺小姐将来必定是世子的人,你家小姐若气不过,趁早赶紧退婚……”
赵鸣琴听半晌,后面是什么没有再听。她红唇紧咬,捏着骨节,独自立于萧瑟的夜风之中,好生气苦。
原来那晋惕早有相好的才对自己如斯冷淡,自己不远千里从江陵来到临稽,就是被人嫌弃得退婚的么?
她心绪激荡之下,就欲转回前厅就此退婚。转念一想却又不妥,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即便要退婚也得是父亲提出来,焉能有女儿家自己过问婚事的?
思来想去,还是应修书一封给赵阁老,叫父亲为自己主持公道。
赵鸣琴脚踏枯叶发出微微声响,那边谈话的德贵立马知觉,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过来。罗呈见她偷听,轻蔑嗤笑,也不道歉。
德贵道:“小姐,他魏王府欺人太甚,这等污浊之语,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德贵自幼伴在赵鸣琴身边,把赵鸣琴看得犹如自己的天神一般,敬慕不已。赵鸣琴叫他跪下舔自己的鞋,他也是舔的。
赵鸣琴虽失望,却没想象中那般失魂落魄。既魏王府不仁,那就休要怪她不义了。她得在临稽好生吃吃玩玩,不枉来这一遭。
再者,她也不必在晋惕一棵树上吊死,若是在临稽觅得什么其他权贵家的潇洒公子哥,她顺便换门亲事也不是不行。譬如那日在街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就甚好,只憾不知他是哪门高第。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绵羊
赵鸣琴给父亲赵阁老写过信后,心情沮丧,不愿在死气沉沉的魏王府与魏王妃虚与委蛇,便带了德贵上街散心。
西南这一片市井格外繁华,果子行、丝行、米市应有尽有,银钱交易,络绎不绝,人间烟火气分外浓厚。只是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街上行走的却并不多。
德贵殷勤介绍道:“临稽是皇都,也是天下闻名的瓷都,城内熙熙攘攘常有洋人往来,好不兴盛。只是此处靠近江南,江南女子以内敛保守为德,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即便上街也会遮面纱,青呢小轿抬着。”
赵鸣琴不屑,“皇城没用的规矩真多,不如家乡江陵好。我虽是大家小姐,但偏不喜坐轿,偏偏不戴面纱。”
德贵附和着笑几声,见赵鸣琴绣鞋上沾有一小块泥巴污迹,俯身小心翼翼擦干净。赵鸣琴面色如恒,对他这般体贴照顾,只当寻常。
主仆二人又闲逛半晌,不愧是水乡,城中处处皆是水,能撑船的水径倒比陆地还多些。越往前走越是繁华,一弯流水,两岸金钉朱户,行人穿着豪奢。
赵鸣琴望见不远处红楼画阁,花光满路,心生向往之情,正要一探究竟,德贵却拦住她道:“小姐,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百花洲了。”
百花洲,便是本地最大的秦楼楚馆。形形色色,男欢女爱,自是人间风花雪月。赵鸣琴略略尴尬,哦了声,便即回转。
新雨过后,湖面放眼皆碧,轻烟笼湖,舟似蚁聚荡漾在山青水绿中。
赵鸣琴买了枚菱角边走边吃,菱肉清脆甜美,鲜味俨然溢出唇腔。她兴致不错,欲渡船游玩,便招呼泊岸的一艘,“船家,到对岸去多少钱?”
她的声音传过去,船身晃了晃,过片刻主人才弯腰从篷中走出,道:“见谅,是私船,不渡人。”
赵鸣琴好生失望,四处的渔船都卑贱兮兮的,唯有这一艘造型古朴,雕镂精美,看上去像件风雅的好物,配得上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德贵刚要带赵鸣琴另觅其他,却见她面容怔怔,忽然流露欢喜之色……原来船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前日在街上遇见的公子。
沈舟颐亦怔了一怔,“原来是赵家姑娘。”
赵鸣琴实没想到自己念念不忘的公子,竟这般轻而易举地遇上。
她花容俏笑:“公子还记得我。”
上次未曾问名已是毕生大憾,赵鸣琴不愿错过这次相遇的机会,眼神示意德贵,叫他替自己邀沈舟颐一叙。
德贵立即道:“还未酬谢公子上回搭救的恩德,今日既逢缘,小姐做东请您到春芳斋吃个便饭如何?也好聊尽三杯水酒之谊。”
沈舟颐微有为难,他船上还有成批的茶叶和药材,过了午牌便要交易,若和赵鸣琴往酒楼去,只怕会耽搁,便道,“俗人俗务缠身,暂时走不脱。若小姐不嫌,便请上船来喝壶热茶吧,我顺便渡二位到对岸去。”
赵鸣琴哪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与他多接触就是好的。当下芳心窃喜,佯作内敛模样上了船。
篷船四面透风,摆设雅洁,沈舟颐斟上一盏香茗,香味清幽,提神醒脑。见旁边的德贵还毕恭毕敬站着,便道:“这位郎君也一同坐下来罢。”
德贵惊恐,他只是表姑娘的仆役,如何敢和主人共席。然沈舟颐待人和善全无架子,于这等俗世礼节毫不在意,德贵却之不恭,推辞几下也半推半就地坐了。
船缓缓排开莲蓬,四面俱是佳景。赵鸣琴边啜饮着茶,边偷窥沈舟颐,他漆黑的长发用一枚木簪松松挽发,举止文雅,颇有古时魏晋名士之风流。赵鸣琴刚被晋惕羞辱一场,此时看沈舟颐,只觉得处处都好,处处都可人。
刚巧她要和晋惕退婚,便萌生几分以沈舟颐为婿之念。
赵鸣琴计划着询问沈舟颐的名讳,后者正递一盏热茶给德贵,道:“说来惭愧,我那日初见二位时,还以为二位是兄妹。”
赵鸣琴脸色略略发黑。
德贵局促不安,忙解释道:“公子可莫要这般误会,小人卑贱之躯,小姐的一介走仆罢了。”
沈舟颐称歉,是他走眼了。此时船身微微摇晃,赵鸣琴光顾着看沈舟颐,没留神竟泼茶在身下跪坐的竹席上。她愧道:“对不住。”
沈舟颐道了句没事,俯身帮她收拾。赵鸣琴也跟着胡乱擦拭,两人的手指隔着层半湿不湿的衣料不经意相触。沈舟颐幽深的眸掀起来瞥她一眼,赵鸣琴顿时浑身麻木,心脏咚咚直跳,脑海大片空白……迷迷糊糊中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飘入鼻腔,却像是其他女人的。
莫不成他已娶妻?
德贵抽出巾帕给赵鸣琴,沈舟颐借此移开了身子。赵鸣琴致歉连连,凝神瞥见沈舟颐腰间的花穗香囊,似出自女子之手,更加印证心间猜想。
她伸出手指,“这……?”
沈舟颐托起腰间之物,解释道:“这个吗,是昨日舍妹送的。区区鄙陋之物,叫赵姑娘见笑了。”
赵鸣琴轻叹口气,还好是妹妹。
不知不觉船行至对岸,赵鸣琴无心观景,一颗芳心皆系于沈舟颐身上。
赵鸣琴叫德贵先上岸候着,自己却迟迟不下船。她衣袖还是湿的,借着岸边垂柳花影的遮挡,若有若无又蹭了下沈词安的手背。两人心照不宣,德贵既然不在,也不必那么矜持。她道:“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下次我还能再遇见你吗?”
沈舟颐似怜似厌,疏离中夹杂一丝缱绻。他白净若明透的指节轻轻搭上赵鸣琴的下颌,诱惑着,将她秀色的脸颊抬起来,眸底有东西晦暗不清。赵鸣琴随之震颤,周围浓郁的花香直透鼻窦,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在她耳边气息倾洒,“我家世不好,你不会再想见到我的。”
赵鸣琴全身骨节纷纷如融化。
这时德贵在不远处招呼,沈舟颐便送赵鸣琴下去,好言好语辞别,才纵舟而去。赵鸣琴回味着他方才暧然不清的话,喜愁交加,呆立良久,浑然似泥塑木雕。
……
贺府,贺老太君把戋戋叫过来商量对策。
晋惕那日的行为实在令人后怕,若戋戋真被晋惕强行掳去,被占清白,那她岂不就成为无名无分的外室,有何脸面做人?
贺老太君道:“不妨和魏王府明言,他魏王府若想要你做儿媳,干脆赶紧下聘礼、立婚书,似这般不清不楚下去,最后吃苦的只有咱们贺家。”
戋戋依偎在老太君怀里嗯了声,她其实也甚犹豫,相恋了这么久,若说她对晋惕无情是假的,可若就此嫁入王府,又顾虑重重。
老太君道:“瞧他那日的模样,也是真心在意你,想来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真娶你为正妻的话,你就嫁,咱们全家都盼你嫁得好。至于其他不必担心,天塌下来都有祖母和你舟颐哥哥呢。”
戋戋黯淡道,“舟颐哥哥能替我挡晋惕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替我挡。”
贺老太君继续自己的话茬儿,“做妻可以,做妾却不行,你须得叫晋惕知晓。我贺家的女儿还没有给人做小婆的,便是天子的贵妃也不行。”
戋戋心想晋惕倒也不是故意吊着自己,或许他实在有困难,他那个王妃的妈,着实不是省油的灯。聘礼多少、婆母刁难,都不是她最着急的事,她真正想弄清楚的,晋惕究竟是不是那个让她陷入无尽噩梦的黑影。
近来梦中那人越发清楚了,他有时候会轻轻剥掉她的衣衫,两相拥抱中,她可以朦胧地看见那人肩上有一块胎记,指甲盖大小,绯红的颜色,如流动跳舞的火焰,形状恰似佛经中描述的红莲业火。梦中那人的体温那样炽热,炽热得几乎要把她融化掉。
若是可以剥开晋惕的衣衫,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胎记,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可这不能做到,她是未嫁女,怎能行如此荒唐之事。
计较着心事,戋戋回到敞厅,见贺若雪和若雨两姊妹正在喂鱼。贺敏也在,他近来书读得不错,春闱有希望考中举人。兄妹几个俱在,却在说着沈舟颐的坏话。
贺敏向来轻蔑商人,鄙视沈舟颐这等没半点功名的白丁。近来因合院之事,贺老太君和贺二爷又都对沈舟颐甚为推崇,贺敏便更加不爽。
论理他才是贺家这一代的男丁,将来贺家合该他来掌权。没事合并什么院子,这下好了,叫沈舟颐平白无故抢走了当家的位置。
戋戋听几耳朵,晓得贺敏只爱逞口舌之快罢了,纸上谈兵,其实并无什么真实本领。贺敏想娶名门千金,还不是得靠她这妹妹先嫁去魏王府来换。只是她对沈舟颐也是半利用半防备,懒得因他而得罪自家姐妹,便佯作没听见径自去了。
回去拆开晋惕给她的薛涛笺,细细阅读,耽搁了整整一下午。晋惕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挽留与爱慕之情,缠绵悱恻,直透纸背。
戋戋合闭信封,闭目良久,心下好生难以委决。她对晋惕其实还有爱念,欲跟晋惕把话说清楚,可因着上次的教训,她再也不敢私下单独见他了。
第8章 绵羊
沈舟颐将茶叶和药材交付后,又往钱庄去,把贺家因丧事而欠下的两万贯外债还讫。诸事完毕后暮色霭霭皎月已出升,他便打道回府。
沈贺两宅之间的围墙既已推倒,回沈家也是回贺家。
贺老太君知沈舟颐连日来为贺家奔波还账辛苦,命庖厨烹了一大桌子菜,鸳鸯牛肚丝,火烤金银猪蹄、樱桃甜汁焖鱼、荷叶梨肉、白丝卷……琳琅满目,杯盘交叠,满满当当的,阖家聚在一起举杯犒劳于他。
席间又谈起沈舟颐的婚事,如今沈舟颐既愿帮衬着贺家、又对戋戋无非分之想,贺老太君是很愿意为他做媒的。
若雪和若雨都好奇未来嫂嫂,戋戋提议道:“不若舟颐哥哥哪一日带妹妹们往五里巷去,也好提前拜见拜见嫂嫂,做个认记。”
她一饮酒就上脸,此时眼尾泛红喜动颜色,莲白罗裙,天然美丽,恰如碧桃蘸春水。
沈舟颐凝视她半瞬,微微笑说:“碎挼花打人,我怕得紧。成婚却是不急的。”
贺老太君心叹,如今若雪和若雨的婚事都定了,唯有戋戋和晋惕纠缠不清着。能和魏王府缔结鸳盟自然是好,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系在晋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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