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惕最担心的是戋戋,沈舟颐死不死倒在其次。他总觉得阿骨木王子这主意欠妥当,万一烧到戋戋可怎生是好?她那细嫩的皮肤,如何经得起半点灼热?
“戋戋,戋戋!”
晋惕在火海中大喊大叫。
远远眺见戋戋人影,晋惕欣喜若狂,率先拿毯子包住受惊的戋戋,爱怜地亲亲她额头,把她转移到外面安全地方。
屋子被烧塌,匣中仅仅放有少量燃料,整个永安堂都快被夷为平地。
阿骨木王子带人搜罗沈舟颐遗体,斯人浑身焦黑,试试,已无生命体征。
“死了。”
“确认吗?”
“确定。”
晋惕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戋戋坐在马车中,裹着棉毯,脸蛋熏黑,呆若木鸡。
她也问晋惕:“死了么。”
晋惕点头。
“死了。”
“他五官都烧没,死得透透了,你再也不用害怕。”
戋戋凉惘惘地眺望夜色中浓如泼墨的天空,恍然觉得,这一切很梦幻,很缥缈。
沈舟颐死了,她感受不到半点超脱的开心之亲,反而陷入浓浓的惆怅之中。
昨天晚上,她还和沈舟颐亲密搂在一起。
她曾经以为沈舟颐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会生生世世折磨她,没想到这么简简单单就死了。
晋惕忘情地搂住她,庆幸道:“太好了戋戋,你安然无恙。我最担心的就是阿骨木那东西也把你误伤,看来我从西域辛辛苦苦借来的防火衣还是相当管用的。”
戋戋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该如何跟晋惕解释,她想和沈舟颐同归于尽,因而根本没穿防火衣。
是她最痛恨的那人,生生以躯体挡在火魔面前的。
本来沈舟颐不会死。
他真是机关算尽啊,就算死了,也要她铭记于心,背着愧疚活一辈子。
晋惕见姑娘啜涕,还以为她是被火祸吓的,又爱恋又疼惜,将她小心翼翼呵护在坚实的怀中。戋戋哭得更凶,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把晋惕胸膛前的衣襟洇湿一大片。
晋惕忍不住垂下头来,动情吻着她。
“戋戋,以后有我在,我会永远永远护着你。”
“那些令你难过的人和事,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木鱼
疼得像全身都被剥净了皮。
右手臂尤其疼, 应该是烧坏了骨头。
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
当然,他应该没有以后了。
还记得他当僧人了慧时,行医念经之余, 就喜欢描些丹青。
沈迦玉来之前,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沈迦玉来之后,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和她。
永仁堂里那些充满回忆的古旧画作,皆是他当年一笔一划描的,记录他和沈迦玉度过的短暂美好时光。
迷迷糊糊中,他梦到自己走到鬼门关。鬼差说他尘缘未了, 怨气太重,不肯收他。于是他只得又飘飘荡荡回到人间。
沈舟颐……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沈舟颐!沈舟颐!你别死!”
似乎是邱济楚,一声急似一声。
浑浑噩噩。
他为什么叫沈舟颐呢?
他前世法号叫了慧, 无有俗名, 也无有姓氏。重生一遭, 之所以选择托生在沈姓人家, 是由于沈迦玉姓沈。
所以夫唱妇随,他便叫沈舟颐了, 倒没什么特殊渊源。
前世他也算个才子,因为生下来身体孱弱,被贫穷的父母丢弃到寺庙养病。
寺庙清幽啊,他小小年纪看破红尘。众生皆苦, 不是被疾病折磨, 就是为情.事所扰。
师父法号圆尘, 寺庙的和尚都尊一声圆尘禅师。
夏天天气热, 念经打坐常常要五六个时辰, 他年纪轻, 有时候热得汗流浃背。
圆尘大师告诫他:心静自然凉。
慢慢的, 他也能敲三天三夜木鱼而不知觉疲倦了。
寺庙许多小和尚俗心未除,常常偷懒耍滑,唯有他愿意静下心来跟圆尘禅师苦修。
圆尘禅师看他是可锻之才,将毕生普度世人的佛法都传授给他,希望他将来继承衣钵。
他对圆尘禅师三叩首,拜其为师父。
师父常说:了慧与佛有缘。
因为他右肩上,生来带有一朵小小莲花印记,绯红似火。所有人都说那是妖异不祥征兆,唯有圆尘禅师觉得那便是我佛的红莲华啊。
了慧将来,必成大器。
师父教导他整整十一年,后来寿终正寝,于坐禅中安详圆寂。
十一年,他从不谙世事婴孩,成为清心寡欲的少年僧人。
年少时他最爱做的事情是放生,看着那些小鱼重回河流,自由自在,他内心仿佛也得到慰藉,由内而外甜。
年岁稍大些,他开始研习医术。
庙里常有香客,或是身患重病祈求菩萨垂怜,或是贫穷没钱买药的。了慧尽量用自己浅薄的医术,为他们减缓苦楚。
他当时对医道一知半解,生怕医坏人,更未敢受人香油钱。可经他手治过之人,小毛病大多能自行痊可。
数年来,他在北地甚有清望,高洁的品行为许多香客所夸赞。
医道这行,一旦入门上瘾,就很难抽身而退。了慧越行医越觉得人体奇经八脉无限奇妙,越能理解草木生灵相生相克的妙谛。
找他看病的人持续增多,他面临的难题也持续加重。后来他去山中尝百草,九死一生,流淌的一身宝血能解世间百毒,在当地的清名便更广为流传。
寺庙地处北地,香客大多为柔羌穷百姓。那些被苦楚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中有穷凶极恶的,也有安分守己的,了慧不究过往,统统把他们救下,有好几次为医别人险些赔上自己性命。
渐渐,当地人都尊他为“佛医”。
后来这名号传到柔羌国王耳中,国王笃信佛法,竟还屈尊亲自来拜访他。
北地在国王的治理下,康衢烟月,盛世太.平。了慧生逢其时,巧遇明主,又有一身治病救人的好本领,本可以功德圆满。
当时北地有一位女战神名叫沈迦玉,英姿飒爽,杀人无数,曾替老国王安定柔羌边陲,武艺好生高超。
但由于她杀过太多人,心智渐渐堕入魔道,个性偏执,以打仗为瘾,手上罪孽无数,甚至野心勃勃要刺杀老国王自己称帝。
因为沈迦玉带兵频频挑衅,柔羌已经平白得罪了好几个邻国。本国百姓更连年生活在战火之中,人心惶惶,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柔羌王国决定铲除这个女魔头,命心腹暗中在利箭上喂北地毒花——雪葬花之毒,追杀她整整五天五夜。
沈迦玉虽然侥幸未死,但中了雪葬花之剧毒,无药可解,命在顷刻。
她走啊走,血水流淌一路。
好不容易碰到一户茅庐,本欲杀进去抢点吃的和水,却发现主人是个会治病的佛子。
佛子年方十七,细皮嫩肉不知膻腥,润得能掐出水来。箪食瓢饮,独自居住在深山中。
庭前晾满草药,这小佛子仿佛就是北地圣僧,有一双妙手回春的手,由他治好的疑难杂症难以计数。
沈迦玉决定挟持他。
骗钱骗色骗医术,最后再将他一刀剁了灭口。
了慧见沈迦玉浑身是血,下意识往后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沈迦玉气息微弱,跌在地上,勒令他过来。
她手中握有长刀,削铁如泥,即便身受重伤也照样能把他剁成肉酱。
“叫什么?”
了慧诚恳答,了慧。
果然是那位包治百病的圣僧。沈迦玉登时便想割开他的脖子取血。
但了慧生得实在俊秀,一身雪白僧袍风华浸远,令沈迦玉忽生几分贪婪色心。
她连年征战,已近三十,风华绝代的成熟.女人,毁掉她手中的男子贞洁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数。
眼前这佛子可比她府上那些庸脂俗粉的男妾都漂亮,若非眼下情形特殊,沈迦玉还真想饶他性命,掳他回府上当个锢宠。
沈迦玉蓄意把受伤的雪白肌肤露出来,柔荑似柳枝拂过他胸膛。
她的魅力她自己清楚。
了慧何曾经历过这等考验,禅心蛊乱,跌跌撞撞惶恐难安。
沈迦玉哈哈大笑,颇有种老牛吃嫩草的爽感。
她娓娓诱惑佛子:若治好她的毒,她就陪他睡一夜。
了慧吓得更甚,额头渗出细汗,紧闭双眼拒绝看她。
沈迦玉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呆子。
软磨不行,唯有硬泡。
她将溅血的钢刀横在他白嫩脖颈上:我杀人可没有理由。
了慧面如土色,半晌喟然道:我救人也没有理由。
沈迦玉是了慧救的第一千个人,马上他就能功德圆满了。
他放自己的血给她喝,不遗余力。
两人在茅屋颇度过一段清净时光,了慧给沈迦玉做奴做仆,喂汤喂饭,甚至她脏污衣衫、沾血钢刀都是了慧洗的。
她举止洒脱,饶是重伤之下食也不可一日无酒。她拒绝吃了慧烹的清汤寡水素斋,经常去山中猎杀野兔獐子一类,在了慧面前宰杀,大肆夸赞其美味,弄得哀悯众生的了慧常常泪流满面。
“装什么。”
沈迦玉用手指蘸一滴烈酒,轻轻涂抹在了慧色淡的双唇上,问他:“好喝吗?”
了慧瑟瑟发抖,拼命挣扎,可沈迦玉却将他双手死死扣住,使他动弹维艰。
她伤已痊愈七七.八八,浑身武艺恢复,弱不禁风的了慧哪里是对手。
辛辣酒水钻入鼻窦,了慧呛得直咳嗽,极力侧头相避,却还是被沈迦玉灌了酒。
脑袋迷迷糊糊快要炸裂,他从没和女人靠得如此近过,一股全新、怪异情愫涌来——圆尘大师从未教过他的。
沈迦玉凤眸明媚而清爽,魅惑的意味昭然若揭。
她将他压在柔软帐榻上,固定他两只手腕在脑袋两侧。
“小年轻,会么。”
了慧双眸呆滞,满是愤怒,拼命挣扎。
沈迦玉爽朗地嘲笑他。
“贫僧已许空门。”
了慧咬牙隐忍,嘴角都快被他咬出血,“若女施主执意强逼,贫僧唯有以死明志。”
“还挺清心寡欲的。”
沈迦玉对善恶没有特别明确的界限,若在平素她肯定强了,管他事后会不会以死明志。但念起自己还要靠这小佛子的血供养身体,只好亵渎他两下,便遗憾放他走。
了慧如惊弓之鸟,事后三天都没再踏入她房间半步,饭食血药皆是他隔着窗户递进来的。
沈迦玉不屑。
装模作样。
也至于?
修行门规森严,了慧私自藏个女人在自己山中茅屋,大大有违清规戒律……况且这女人还罪大恶极。
心平气和时,了慧也曾问过沈迦玉: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北地好不容易迎来和平,如今海晏河清,沈迦玉有一身勇猛武艺,若俯首称臣,柔羌王会优待她的。
战火一启,伤害最大的是两国百姓。
沈迦玉眼中却溢出冷毒的光。
“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气在,定然要亲自摘下柔羌狗王的人头,屠尽柔羌每一个蛮子。”
了慧:“为什么?”
沈迦玉指了指自己。
原来她是亡国公主,现在坐在柔羌国王宝座上的那个人,道貌岸然,阴险虚伪,原本是她皇叔,却用奸诈手段害死她的父王母后,强夺了她家王位。
这北地天下,原本属于她的。
她自己应该做这北地之王,而非向谁俯首称臣。
此乃沈迦玉身上最大的秘密,父母死后她从没跟别人提过,不知怎么就对了慧吐露真言。或许是瞧这小和尚单纯天真,又或许他现在落在她手中,手无缚鸡之力,她随意跟他诉诉苦并没关系。
了慧劝她:“冤冤相报何时了?富贵权柄都是过眼云烟。施主已犯下杀业,莫如就此放下屠刀,放过苍生,也放过自己。”
沈迦玉哂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在这替别人求情,你觉得我就不会杀你么?”
了慧语塞,哀然垂下头。
沈迦玉必须要报仇,把杀人当成唯一准则;而了慧却必须要行善,把行善当成唯一准则。他认为她在犯傻,她也认为他在犯傻。他们两个注定是黑与白,注定是两个世界永不相融的人。
了慧可以为救一个陌生人放自己的血,沈迦玉却会为保自己的性命,而滥杀无辜。之所以没杀了慧,并非因为她对他同情感恩,了慧暂时还有用处罢了。
对于善恶的立场,两人截然相反。
自从沈迦玉来后,茅屋仿佛更换主人,了慧一日日照顾沈迦玉,给她洗衣做饭,还要放血替她治病。而沈迦玉坐享其成。
沈迦玉虽说了自己过往,却对了慧的过往毫不感兴趣。了慧想把师父圆尘大师教导自己的道理也讲给沈迦玉听,她每每总是烦躁打断,用钢刀勒令他闭嘴。
了慧只得闭嘴。
活着十七年,他最崇敬的人就是他师父。
若师父尚未圆寂,定会为他指点迷津。
又过几日,沈迦玉伤痊愈。
她立刻就要走。
脑袋多在仇人颈上呆片刻,她都恨得五内如沸。
刚一下山,沈迦玉就和柔羌王士兵碰上。伤愈后的沈迦玉大展神威,将士兵杀得落花流水,俘虏统统枭首。
她在一片血腥中放声长笑,杀意的刺激使她几乎失去理智,连同两个无辜路过的爷孙俩也被她斩了首。
那孩子才七岁大。
了慧目睹这一切,又愧又怒。
是他,是他糊涂愚蠢,救下一个女魔头,才害得那爷孙俩惨死的。
了慧曾苦苦哀求沈迦玉回头,沈迦玉不听。
接下来,她还要去屠村,她还没杀够人。
了慧坚决反对,准备以命阻止她。
恰在此时,沈迦玉却忽然吐出口黑血。原来方才厮杀得太剧烈,引发她旧疾崩裂,又昏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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