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你何必呢?”
她和晋惕早就错过,早就没法在一起了,晋惕何苦如此执着。况且她现在生死未卜,还怀着别人孩子。
“莫要叫我世子爷。”
晋惕轻轻捂住她嘴巴,“戋戋,从前咱们相恋时感情多好,你对我多亲近,管我叫‘子楚’,你现在叫我世子爷太伤我心了。”
戋戋甚感歉仄,缄默无声。
她抚摸自己小腹,痴痴问:“把孩子打掉,我会很疼吧?”
她不要沈舟颐的孩子,非但晋惕与阿骨木他们厌恶这孩子,她自己也厌恶。
但孩子终究生在她腹中,打掉了,她自己会疼。肉身疼,心也疼。
若她选择跟晋惕在一起,这孩子万万不能留的。沈舟颐把晋惕害得很惨,把她也害得很惨,留着孩子对晋惕和她都是种伤害。
“你想留下孩子,是因为喜欢上沈舟颐了吗?”
晋惕舌头隐隐苦涩,“就在刚才睡梦中,你还声声喊他‘哥哥’。”
戋戋张口结舌如中败絮,烦躁扭过头。
“不爱。”
她决然说,泪坠两腮,“永远不会爱。”
就像了慧对沈迦玉说的那样。
她拒绝爱上一个手下败将、死人、当初强迫她的人。
晋惕略略欣慰,希望戋戋没有说谎。
说实话,阿骨木王子性子蠢,少智慧,晋惕从没正经八百把阿骨木当成竞争戋戋的对手。他对手从头到尾只有沈舟颐,无论那人是活是死,就算死了,戋戋肚子里还揣着那人的种。
恋人柔花面庞沾满泪水,昔日明眸善睐的模样被花毒侵蚀得憔悴。
晋惕心肝发颤,细密的吻落在戋戋脸颊上。他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如果戋戋注定病死,他也注定殉情,那么他们莫如现在就拜堂成亲。
如果活一辈子他都没娶过戋戋,死难瞑目。
“戋戋,你嫁给我。”
戋戋大眼睛怔怔盯着他,觉得他疯了。
“告诉我,我和阿骨木之间,你选择我。”
晋惕一声声求她。
戋戋秀雅柔弱的下巴低下去,愧意又生。晋惕真乃情痴,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大好前程,甚至愿意接受她和别人孩子,究竟图什么。
她曾经一心一意只追求自己爱的人,到头来发现嫁个爱自己的人也不错。
尤其是她误中了这样厉害的毒,时日无多。
晋惕傻傻笑笑,自己既提出成婚戋戋没反对,便是她默认了。
太好了,他终于要娶到心爱的她。
……
大皇子命手下锦衣卫寻觅整整五六日,才终于为邱济楚寻得一点点线索。知邱济楚心急,立即召他入宫,明明白白告知他。
说实话事情到这般田地,大皇子实在意外。
邱济楚得知此讯后,亦风中凌乱,惊得嘴巴快合不上了。
若告诉沈舟颐,斯人作何感触?是喜是忧?
邱济楚回家,见沈舟颐坐在自家庭院内,安安静静晒草药。
沈舟颐带着面具,右腿瘸着,左手一颗一颗把草药从筛网中拾起来,放在鼻下嗅嗅,才缓缓装进药篓里。
其实他嗅觉也被那场火损伤得厉害,什么草药味都闻不见。草药干瘪枯萎,一如他这个人。
沈舟颐现在仿佛真的无欲无求,这么多天以来,他没出过门,也没打探过戋戋下落,更未曾为自己医治过。
他的身体愈来愈虚弱,生命之力在阳光下飞快流逝。明明是二十几岁少年,却宛若风烛残年古稀老人,暮气沉沉。
唯一爱好,就剩摆弄这些草药了。
邱济楚来到沈舟颐身边,将本厚厚的、泛黄手记丢在他面前。
“下午你给自己扎几针,按照你自己写的穴位和方法,那上面记载的药材我都提前替你买好了。”
沈舟颐淡淡瞥一眼,没做回应,依旧死水无澜,摩挲着手中东西。
邱济楚见此,又说:“你若执意不肯自救,我和若雪可就要下手了。我俩都是庸医,手中没准得很,到时候把你扎出个好歹来,你可莫要怪罪。”
沈舟颐幽幽道:“济楚。我和你说过没有?何必呢?”
“沈舟颐,我告诉你,最多三天,你三天之内必须达到能下地走、能远行程度。我相信以你的神术做得到。”
沈舟颐置若罔闻:“凭什么。”
“凭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咱们全家人的!月姬现在以泪洗面,可怜她怀着第二个孩子,还要担心你!老太君身子虚弱差劲儿,多次想来看你,都被我委婉阻止了。”
沈舟颐冷冷垂着眼皮。
这些凭借,似乎都跟他没什么干系。
无论月姬还是贺老太君,他已经尽力安排好,仁至义尽。
他死,难道他们都不活了么?
而且,邱济楚以为他是大罗金仙么,就算他身体健康、五感好好的,三日之内也救不回来一个烧伤如此严重之人。
“我知道你有办法,别推脱。三天是最长期限,三天后你必须启程去抢救人。稍微延误,恐怕人命就呜呼了。”
救人?
沈舟颐恍惚,他自己都变成这般模样,还救得谁?世上大夫千千万,岂独他一个。
邱济楚:“你从小志向悬壶济世,你的慈心到哪去了?”
沈舟颐:“我没有慈心。”
“那病人会死!中毒而死!”
“人谁无死。”
邱济楚痛心着:“你到底救不救?”
沈舟颐漠然:“恕无能为力。”
“你再说一遍?”
邱济楚咬牙切齿,“若我说,要你救的那个人是贺戋戋,她中了雪葬花毒性命垂危,腹中还怀有你的孩子呢?”
哐当,沈舟颐手中盛草药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渗血眸子中似乎含着恨,惊诧,和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邱济楚哼:“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贺戋戋就快死了,等着你救呢。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她,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她难保一尸两命。”
沈舟颐额角剧烈跳动。
邱济楚之言,似半空中轰隆隆打三个晴天霹雳,重重劈在他身上,使得麻木的他猝然间清醒来。浑身好疼,皮肉好疼,心好疼……他恢复了知觉,他在一瞬间知道疼痛。
她,怀了他孩子?
沈舟颐茫茫望向天空。
天呐。
瞳孔漫出忧伤和欢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悲喜沾湿衣袖。
对戋戋的爱与恨极度潮起潮落,此刻终于重新又汹涌起来。
第86章 木鱼
雪葬花毒侵蚀戋戋的身体, 晋惕眼睁睁看着娇花般的人消瘦下去。
说来晋惕无比自责,怎么从前戋戋和沈舟颐在一起时就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和自己在一起就沦落成半死半活?
难道他晋惕命硬, 克戋戋吗?
不, 一切都怪阿骨木王子还有那些误诊的北地庸医。
庸医能害人性命诚不他欺, 晋惕悲愤之下找阿骨木王子打了两三次架。
阿骨木王子为戋戋中毒之事也愧仄万分,晋惕打他,鼻青脸肿,他也丝毫未还手。
然晋惕就算把阿骨木王子打死也无用, 根本救不了戋戋。
每日晋惕对着戋戋昏睡的模样泪如雨下,为什么他之前就是钻牛角尖,一定非要逼戋戋落胎?
这下可好, 母子俩都得丧命。
从前柔羌族人中此花毒是沈舟颐治好的, 王子满以为南朝大夫都有此神术, 费尽心血请来许多, 却徒劳无功。
戋戋一双妙目憔悴,依靠在晋惕怀中。
晋惕恨然对她说:“我真憾杀了沈舟颐, 若他在,怎么也能救你……”
戋戋虚弱颤了颤,最怕听到沈舟颐这个名字。
她真杀了沈舟颐吗?回想起来,跟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似的。
又五六日忽忽而过, 妙手回春的大夫还是没能找到。时间飞快流逝, 戋戋性命也在飞快流逝。
晋惕绝望至极, 认为戋戋此番必死无疑。即便他想在阎王爷面前用自己命换戋戋的命, 阎王爷也不答应。
晋惕以未曾迎娶戋戋为毕生大憾, 于是骑快马到市集中买来红盖头、红嫁衣, 准备临死前把戋戋娶了。
戋戋浑身没力气, 晋惕亲自服侍她穿嫁衣,梳头、插簪、描眉。
他一边热泪长流,一边亲吻戋戋殷红的唇,心叹他们怎地如斯命苦,刚要过上好日子就阴阳两隔。
戋戋木然若失。
嫁给晋惕吗?
她心头空盲盲,没有任何正面的甜蜜、畅快,也没有任何负面抵触、恐惧、悲伤。
仿佛她就是个木头人,除去沈舟颐外,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晋惕温柔牵起她手,“帐篷里太闷了,我带你出去骑骑马。”
自从戋戋中毒以来,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帐篷里躺着,许久许久没晒过太阳了。
北地有遥无边际大草原,蓝得沁人心脾天空,白如棉花的云,凉凉拂面西风。
戋戋有着身孕上马不方便,晋惕便先将她抱上马背,自己再纵身而上。
两人同乘一骑漫步在广袤天地之间,风吹草低,仿佛也变成了渺小蚂蚁。
戋戋深深呼吸着自由空气,低头见自己指甲盖的紫黑加重。
毒素越来越深了,她真不知道哪一天就阖眼,沉眠地底,再也见不到如此明媚太阳、自由的清风。
抚摸自己小腹,最可惜的是她还怀着尚未成形孩儿。
孩儿何辜?
她曾极度厌恶给沈舟颐生孩子,但真有了,又心软想生下来。
如果阎王爷可以行行好,留下孩子的性命……
她心涉游遐,晋惕温暖的胸膛贴了贴她,将她拉回现实。
“戋戋,真想和你这么天长地久走下去。”
天山共色,一枕清风。
晋惕:“其实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问你……我,沈舟颐,还有阿骨木王子,你心中真正钟情的究竟是哪一个人?我知道沈舟颐死了,阿骨木又把你害成这样,你不可能再选择他们,但是……如果我们三都健健康康的,且都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愿意娶你、爱你、呵护你,我们财富、地位也一样,你会嫁给谁?”
晋惕和沈舟颐斗了大半辈子,吃过亏,也占过便宜,到头来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眼看着戋戋性命如这落日夕阳般渐渐沉下去,晋惕很想知道他们三到底谁赢了。
戋戋缄默,惆怅许久。
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三人财富地位相同,都健健康康的,都愿意娶她呵护她?
她浓叹一声,最初选择当然是晋惕。曾经她还是贺家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做梦都想攀高枝,嫁到魏王府做高高在上世子妃。
可是后来,她又和沈舟颐做了夫妻。
再后来,她又记起前世之事,想起了慧,沈迦玉。
她缓缓道:“世子爷,我爱过你,对你一直心怀感激。至于沈舟颐我恨过他,我对他有种微妙的感情,说不上来。”
或许是愧仄吧。
愧她两世都亲手杀了他,他两世都亲手推开她。
她之前一直想逃开沈舟颐,甚至不惜与阿骨木等人合起伙来烧死他……只因她无法咽下那口恶气。
她气沈舟颐独断专行,气他当初不顾她意愿毁掉了她的大好姻缘,还有贺家千金身份。
她内心倨傲得很,沈舟颐越是爱她逼她,她偏偏拂逆其意而行之,偏偏就不爱他。
如今沈舟颐死了,她胸中怨气平熄。人生空落落,一时倒没有目标。
只有真正切身经历过才会明白,无论多深多强烈的爱恨在生与死面前,都不过是芥子对须弥,沧海之一粟。
身畔晋惕闻戋戋如此说,满不是滋味。
细细琢磨她言,她对自己和沈舟颐,一个光提爱,一个光提恨,用词都是“爱过”“恨过”……那么现在呢?是否爱过的人变成无感,恨过的人却反过来变成了爱?
“爱过就足够。”
秋风荡过,晋惕脱下自己外袍盖在戋戋身上,勒紧缰绳加快脚步。
“无论我们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你真正把我当成夫婿。”
……
“戋戋,我心悦你。”
戋戋被晋惕抱在怀里,僵然半晌,柔肠百转,根本无从拒绝晋惕。
他甚至愿意替别人养孩子。
她落泪道,“子楚。”
晋惕听她再次呼唤自己的字,心神一荡,捏着她下巴吻去。
她默认愿意嫁给他了。
两行大雁飞过天空,似乎也为他们驻足。
大雁是忠贞的鸟儿,他们也是。
两人在草原上漫无止境地骑行,戋戋除了精神疲乏,偶尔咳嗽两声,倒也没像前几日那般呕血。
草原上另有其他一对牧民眷侣放马,女子梳着两只粗长辫子,脸蛋膻红,欢欢快快叫男子“哥哥”。
汉子追过去,叫她“妹妹”。其实两人并非兄妹,在北地男女以兄妹互称,本来就有调情的味道。
如今戋戋和晋惕也算一对爱侣了,她却绝口不敢跟晋惕以“子楚哥哥”相称,晋惕亦不敢叫她“戋戋妹妹”。
原因无需多言。
哥哥这称呼,只属于那个人。
一叫出口,便给戋戋与晋惕带来无尽阴影。
快到黄昏,草原远处与天边相接的位置燃起火烧云,霞光万道,格外好看。
晋惕与戋戋还欲再徜徉片刻,阿玛却急匆匆跑过来,说王子又为戋戋请到三五个汉人医者,唤戋戋赶快回去治病。
戋戋兴致低靡。
这些天以来,阿骨木王子为弥补过失,或请或抓,从各地绑来不少神医,却没见一个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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