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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芜殿的偏殿外,两个侍女正在濯洗衣物。
偏殿的衣物并不多,只有几件宫中的年末份例,大多都不合体,缝补后,能穿的也是那么几件。
这几件衣物,都已经被浆洗得发白。
红荔放下木槌,担忧地道:“殿下怎么现在都还未归,昨日那个公公说是因为殿下身子不适,被扶到长诏宫中歇息了,但我总觉得难以安心,不若我们前去长诏宫中问问?”
“长诏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太后的居处,哪里轮得到你去问东问西的。”
“她现在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明家的四小姐,得了太后青眼,”绿枝不屑,“往后的贴身丫鬟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个手笨嘴笨的丫鬟,赶紧歇一歇,往上凑也轮不到你,好好洗你的衣服罢。”
绿枝随手丢了手上的衣物到了红荔的木桶里,“这几件破衣服也是,还洗了做什么。不过也是,你现在好好洗干净,说不得赏给你了。”
红荔顿下手里的活,脸上涨得有点儿红,“你我侍奉殿下多年,应当知晓殿下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你一个丫鬟还想着什么信啊义啊,我说你蠢你还要恼,”绿枝扶了一下头上的珠翠,讥笑道,“昨日宴后,她说不得攀上什么高枝,你算得了什么,还管起主子的事情来了。”
绿枝语速很快,红荔口拙,想说些什么,但又不会辩解。
恰巧在此时,殿外小径传来脚步声,绿枝止住话头,远远看了几眼,辨认出来者,“是八公主。”
殿中无人,只有她们两个侍女。
绿枝红荔将衣物暂且放在原地,起身前去殿中厅堂奉茶。
八公主傅瑶坐在椅上,打眼环顾整个偏殿。
偏殿并不宽敞,寝间的门虚掩着,并不似有人的模样。
她没看到明楹的身影,“你们殿下不在春芜殿?”
绿枝躬身,低眉奉茶,“殿下昨日醉酒,留在了长诏宫里,现在还不曾回来。”
傅瑶拿着杯盏的手稍微一顿,杯盖拂过漂浮的茶沫。
“昨日你们竟也没随着你们殿下一同去宴中侍奉左右?”
绿枝恭顺回道:“奴婢与殿下昨日同去,在殿前被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拦下,奴婢二人愚钝,不识礼数,这场宴席对殿下来说至关重要,未免御前失仪,才将我们二人遣了回去。”
傅瑶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她与皇祖母并不相熟,太后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又常年礼佛,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自然也与她们这些小辈极少见面。
偏巧在前些时候,太后碰巧在海棠坞的游廊处,见到了明楹。
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随后又知晓这个孩子是从前颍川明氏,国子监祭酒明峥的独女,因为生母进了宫闱,所以也随之进宫,一直在宫中当这么个十一公主。
宫中子嗣繁多,倒也不缺这么个公主。
太后不知是不是心生感慨,隔日便和今上求了个恩典,让明楹认回明氏。
昨日那场大办的宫宴,就是借此为由头而办的。
说不得是宫中什么大事,只是太后礼佛多年,却因为这事出面,如此恩眷,还是让不少人暗中艳羡。
更何况,明楹已经及笄,日后的婚事若是让太后操持着,未来夫婿怎么也当是上京样样俱佳的少年郎。
退一步说,即便是没有亲自操持,哪怕只是对着皇后提点几句,也是寻常公主求也求不来的机缘。
留宿长诏宫,还没有其他小辈得以有此殊荣,皇祖母当真是对十一妹另眼相待。
傅瑶想着,稍稍低了低眼。
春芜殿的茶水算不得什么好茶,宫中的份例罢了,入口也实在是有点没滋没味的。
也不知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傅瑶手指在小桌上轻轻敲了几下,耐心告罄,“也罢,等你们殿下什么时候回殿的时候,让她来……”
傅瑶刚起身,却倏地看到了此时缓步走进殿门的人,未尽的话生生断在了喉间。
明楹走在前面,而不急不缓跟在她后面的人,却是宫中众多碌碌之辈可望而不可即的——
东宫太子傅怀砚。
他稍低着眼,正在看着此时走在面前的明楹。
傅瑶一怔,也没想到这位往常只是在宫宴典仪中远远看过的皇兄,此时居然会出现在春芜殿。
春芜殿已是宫中稍显陈旧的宫殿,更遑论此处还是偏殿。
傅怀砚一身云纹长袍,贵气逼人,与这陈旧的偏殿格格不入。
傅瑶回神以后仓皇行礼,垂首道:“见过皇兄。”
傅怀砚这才注意到此时偏殿中的人,目光淡淡地掠过面前垂首的人,似乎根本不在意这到底是谁,又是哪位皇妹。
只轻声嗯了一声。
圣上子女颇多,傅怀砚不记得也是寻常。
傅瑶虽有失望,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礼毕后没有坐回原处,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此时殿中的状况。
明楹在殿门外转身,虚虚停在傅怀砚面前。
“多谢皇兄送阿楹回殿。”
明楹拜谢,“只是皇兄身负社稷重任,拨冗处理这般琐事,阿楹实在惶恐。”
她没有抬头,但这话,多少都能听出来没有什么留客的意思。
傅怀砚闻言,倒也没管此时殿中人的反应,看着自己面前的人,极轻地挑了一下眉。
明楹见傅怀砚没有应声,也抬起眼,倏地对上了他垂下来的视线。
她此时背对着殿门,是以只有傅怀砚一人能看到此时她的神情。
瞳仁似一泓秋水,带着几分祈求和仓皇,像是被人欺负狠了。
这是在求他。
傅怀砚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被他拿在手上,他看着面前的明楹,手指缓缓地拨过一颗檀珠。
也罢,确实不应当操之过急。
傅怀砚指尖在檀珠上摩挲了下,语气淡淡地回道。
“小事而已,皇妹无需挂怀。”
作者有话说:
阿楹:T T
傅狗:跪)
第4章
春芜殿众人都没想到居然是傅怀砚送明楹回来,一时都还有点儿没有回神。
一直到他远去许久,傅瑶才上前轻轻扶住明楹的手,“阿楹何时与太子皇兄相识?”
她顿了顿,接着嗔道:“方才也不为阿姐引荐一二,毕竟往常时候,咱们这般的身份,哪里能与他说上一言半句的。”
傅瑶的生母是掖庭的一个婢女,被幸后也只被草草封了个低等位分,所以傅瑶与明楹一般,在宫中同样也是无依无靠。
一样的处境,多少也是个照应。
只是明夫人当初刚入宫闱的时候,正得圣眷,明楹好歹还得以随着其他皇子公主一同去上书房。
而傅瑶却从出身开始一直都被人遗忘在角落,只能随着母妃一同学学女红之类。
明楹经过昨日的事,实在是有点儿身心俱疲,看到傅怀砚远去,才稍稍松懈些。
她强撑着回道:“我与太子殿下并不相熟,只是从长诏宫中出来碰巧遇到,太子殿下向来遵孝悌之道,想来是因为我与太后之间的缘由,这才一时意起,送我回殿。”
傅怀砚在宫中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从未有人见他对谁另眼相待过。
傅瑶闻言,并未起疑。
“这倒也是。”她点点头,随后又半是艳羡地道:“阿楹这次得了皇祖母的青眼,可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来寻我羡慕过,毕竟旁的人哪有阿楹这般好的命。”
明楹笑了笑,没有应声。
傅瑶的手微微一滞,突然注意到明楹现在身上的是一件压金绣百褶罗裙,与昨日穿的并不是同一件。
那件染缬缠枝裙是御赐之物,哪怕是在宫中,也是不常见的稀物。
傅瑶曾经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几次,自然不可能记错。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抬头问道:“阿楹昨日那件衣裙并未带回?若是忘了,应当遣侍女前去取才是,那套衣裙是父皇御赐,若是随意处置难免落人口舌,况且阿楹现在已经认回明氏,留在宫中皆是承蒙皇祖母庇护,理应再谨慎一些才是。”
傅瑶并未看明楹的脸色,接着道:“说好之后要借我穿几日的,阿楹可不要忘了。”
她说着,看向站在一旁的绿枝,“方才可听到我说的话,去长诏宫帮你们殿下将昨日那条裙子取回来,可得给我机灵点,那可是皇祖——”
“阿姐,”明楹倏地开口,“昨日的那条裙子不小心染上酒液,布料娇贵,污渍已经无法再清洗了。之前应允阿姐的事情是我食言,若是阿姐不嫌弃的话,我身上这件可以赠与阿姐。”
傅瑶闻言,神色讪讪,一时哑口。
片刻后才道:“阿姐倒也不是图这么一条两条裙子,只是觉得既然是御赐之物,应当多加留意才是。既然原委是这般,那便是阿姐多嘴了。”
“我明白,”明楹点头,“多谢阿姐关心。但应允阿姐的事情理应做到,等身上这套衣裙濯洗后,我就让红荔送去阿姐那里。”
她向来都是这样,言辞行径挑不出什么毛病,四两拨千斤地揭过让人不虞的话题。
傅瑶也没有再推辞,抬头看了看殿外,“今日前来原本是想着前来祝贺阿楹的,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连着劳累了几日,现在难得空闲,应当多歇息歇息,阿姐也不再叨扰了。”
一直到傅瑶走后,原本显出几分热闹的偏殿,才归于原本的寂静。
偏殿虽然不大,但因为并无什么陈设布置,所以还是略显空旷。
素白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经有点枯萎的梨花,红荔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布膳,明楹没有什么胃口,轻轻摇了摇头。
红荔想着将之前未洗完的衣物洗净,刚准备开口请退的时候,听到明楹道:“昨日事务繁杂,一直到现在才回殿。我有些倦了,现在先洗漱歇息吧,红荔去备水。”
绿枝在这个时候上前,挤过一旁站着的红荔。
她语调轻快:“红荔还有些琐事未做,奴婢来伺候殿下洗漱吧。”
红荔和绿枝从母妃还在时,就一直跟在明楹身边。
红荔朴实口拙,绿枝心思稍多些。
当初的那些侍女,有的跟了其他妃嫔,有的另有去处,到现在,也只留下这两个了。
明楹也自知跟着自己这样处境的主子,心有怨气也寻常。
但她此时倏地觉得一点儿倦怠。
当初并不是没有给过绿枝选择,她既然愿意留下,即便是再如何心有不甘,也不该在自己面前就这般明显的心思。
绿枝抬手准备替她更衣,忽地听到明楹轻声开口:“让红荔来。”
绿枝一愣,手下顿住。
明楹从前虽说是公主,但性情向来温和,也几乎很少出殿,大多的时候都是在殿中看书习字,大抵知晓自己身份低微,所以也极少招惹旁人。
即便是对待绿枝和红荔,也从未使过什么性子。
绿枝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张口欲辩:“殿下……”
明楹抬眼看她,瞳仁很黑,倒映着倾泻进来的日色。
她并未过多言语,就这么看着绿枝。
绿枝被她看着,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也只垂首讷讷应声:“奴婢僭越。”
*
宫中稀罕事不多,才不过几个时辰,太子傅怀砚亲自送明楹回殿,就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傅怀砚对谁都算的上是妥帖有礼,但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从不逾矩。
亲自送幼妹回殿这样的事情,对于其他皇子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对于傅怀砚来说,却着实是头一遭。
不少人听闻这位十一公主,先是得了太后青眼留宿长诏宫,现在又是被太子亲自送回殿中,不由唏嘘,心生艳羡。
宫中谁不知晓,今上素有沉疴,太子现今已经监国,处理政务。
能得傅怀砚照拂,哪怕现在只是在他面前露个脸,日后嫁为人妇,在夫家也能多个依仗。
不少人感慨,说太子殿下实在是一片孝心,只因为太后觉得有缘,所以连带着对这个并无关系的皇妹都能照拂有加。
甚至就连朝官都有消息灵通的,知晓这件事,下朝时遇到傅怀砚,都要赞一句太子遵孝悌之道,德行过人,当为典范。
傅怀砚面上略微带着笑意,回道:“侍郎过誉。”
明宣殿是历代帝王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傅怀砚刚刚行至殿前,就看到一个钗鬓稍显散乱的妃嫔从侧门走出。
面容姣好,步态婀娜。
春寒料峭,这位妃嫔却只穿了一件很是单薄的绢纱宫装。
妃嫔也看到了傅怀砚,面上显过一丝慌乱,很快就低下脸,莲步轻移,到了傅怀砚面前。
“妾见过太子殿下。”
傅怀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轻声嗯了一下。
殿内龙涎香味浓重,铜雀滴漏叮咚声渐次响起。
过于浓郁的香气几乎让傅怀砚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步伐稍缓。
而显帝此时坐在殿中,低声咳嗽了几声,旁边的内仕赶忙拿来金盂,递上巾帕。
显帝用巾帕擦拭,随后眯着眼睛看向此时站在殿中的人,语气不咸不淡。
“来了。”
显帝年逾不惑,因常年身体虚亏,眼睑下面还带着些许肿胀,所以面相显得比自己实际的年岁还要长几岁。
他久居上位,目光虽然已经浑浊,却依然带着慑人的气势。
傅怀砚背脊稍弯,“儿臣见过父皇。”
他身边的长随将折子递给内仕,内仕诶了一声,双手递到显帝身边。
显帝翻开,随意地看了看。
随手就掷到了一旁。
傅怀砚起身,“吏部侍郎程荻上书,谏言父皇今日早朝擢升太史令王骞为御史大夫的决议不妥。”
“陟罚臧否,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不过就是提拔个人而已,”显帝手指叩击在方才的折子上,“太子说说,哪里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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