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着眼睛补充,“还要特意将这折子送到朕的面前。”
“父皇擢升官吏时未经中书门下起草审查,这原本就与制不合。王骞无功在身,兼之德行有亏,御史台一月曾上书参其狎妓,当街斗殴,兼之为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宜擢升。况且王骞三年考满时由吏部负责,主簿记录在册,其一不知天文历法,二不知撰书所写,原应左迁,只不过吏部的文书还未下来,这才搁置了一段时间。”
“是以,并不堪任御史大夫一职。”
显帝听着,手上经络浮现,冷笑一声,随后将桌上的奏折拂落在地,堪堪落在傅怀砚的前面。
傅怀砚不退不避,面色如常。
“父皇息怒。”
“息怒?”显帝好笑地重复一遍,“太子把握朝政不过数月,趁机架空朕,朝臣皆仰你声名,恨不得当即拜入东宫。吏部户部,还有政事堂的那几个,怕不是早已成为太子家臣,朕想提拔一个人,还需仰仗太子,过问太子的意思,就这样,还要让朕息怒?”
傅怀砚闻言,波澜不惊地回: “儿臣不敢。”
显帝嗤笑,傅怀砚话音未落,抬手将手边的一个镇纸砸向他——
内仕皆是缩头如鹌鹑,瑟瑟不敢说话,面色惶惶,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生怕一个不小心惹致杀身之祸。
傅怀砚轻描淡写地接住掷过来的玉石镇纸,随后抬步上前。
显帝刚才一时气急才将镇纸掷出,此时见他上前,霎时间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你要做什么?站住,站住!”
傅怀砚闻言,步伐未停,神色淡淡。
显帝昏聩已久,却没由来地、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点儿后怕。
这个嫡子,虽生得一副霁月清风,高山仰止的模样——
但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朕让你站住,你想抗旨不成?来人……护驾,”显帝扭头看向身边的内侍,“李福贵,护驾!”
傅怀砚将镇纸放回桌案上。
“父皇多虑,儿臣不敢僭越。”
他极轻地笑了下,手指抵住镇纸,往里推了推。
“只是这样的东西,父皇还是要多加注意为好,免得伤了圣体。”
见他并没有要做什么,显帝才瘫坐在鎏金椅上。
他方才失态,惊魂未定,用帕子抵住嘴咳嗽了几声。
待到缓过来以后,嗬嗬喘了几口粗气,没有再说起刚刚的话。
显帝突然想到今日早间内侍禀告的话,探究地看向傅怀砚,转而问道:“听闻今早,是你送你的十一皇妹回殿的?”
傅怀砚手指在玉石镇纸上叩了下,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显帝意有所指:“往常倒不见太子是这般热忱的人。”
“帮扶幼妹,是儿臣作为东宫储君应当做的表率,”傅怀砚抬了抬眼,“父皇过誉,这倒也说不上是什么热不热心。”
显帝觑着傅怀砚神色,一时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又问:“十一昨日宿在长诏宫?”
傅怀砚似笑非笑,突然拿着镇纸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儿臣只是今日偶遇十一皇妹,顺路送皇妹回殿而已。”
“至于皇妹是不是宿在长诏宫……”
“父皇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眼中的傅狗:德行过人,遵孝悌之道。
实际上的傅狗:带孝子(。)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明 杨涟
第5章
明楹洗漱的时候没有让红荔在旁,褪了衣物以后,默不作声地用浸湿的帕子擦拭肌肤。
她的锁骨下三寸有一处痕迹,越擦拭反而越明显。
明楹手指抵着帕子擦拭了几下,肌肤红了一片,她看了那处红痕一会儿,随后将帕子放在一旁。
她以手支在浴桶上,下颔放在交叠的手背上,垂下的青丝浸湿在水中。
明楹突然想到今日对上傅怀砚的时候。
其实这位名义上的皇兄,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
无论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那时来路不明的愠意。
明楹虽然不常出门,但是毕竟也是身处宫中,自然也知晓这位太子殿下的贤名。
传闻中的傅怀砚品行高洁,芝兰玉树,少时就被立为储君,为人敬仰。
明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他有了牵扯。
她恍然觉得这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是……
她指腹抚上锁骨下的痕迹,恍惚间想起,傅怀砚低眼俯首时,昳丽的眉眼有隐忍之色。
那些晦暗的片段其实原本已经记不真切,但是此时却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明楹原本还有些倦意,因为刚刚游离在脑海之中的回忆,又突然清醒起来。
在她思忖的时候,水温已经渐冷。
明楹起身拭干身体,寝衣外披了一件袍子,身上各处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浸湿的发尾披散在身后。
寝间的小桌上还有之前未曾读完的杂记,明楹随手翻了几下,却实在静不下心来。
自从之前和太后偶然的相遇后,无论是认回明氏,还是与傅怀砚之间的事情,都远远超出了她从前的设想。
明楹抬手将手上的杂记放回到小桌上,看到桌上布着几道点心。
母族有势的公主皇子大多殿中都有小厨房,很少会用宫中膳房的餐食。
春芜殿能领到的点心,也谈不上是什么精巧,但好在味道极好。
红荔也曾不止一次议论过,也不知晓到底为什么其他殿都不爱去宫中膳房,她尝着,分明比小厨房做的都要好些。
宫中贵人的心思,实在是让人捉摸不清。
明楹从昨夜到现在,几乎连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用,所以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就着茶用了几块糕点。
她食不知味,用清茶压了压,才压下去喉间的干涩。
而在此时,绿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过来了一趟,得知您在净室,只放下了赏赐就走了。”
明楹听到这话,心间忽地跳动了一下。
她与皇后只是见过寥寥数面,并无往来。
虽说名义上也是她的母后,但是宫中公主皇子多,皇后自然也不可能各个都识得。
更何况是自己。
明楹没有再细想下去,稳下心神问道:“皇后娘娘遣人前来是为什么事?”
“娘娘让殿下明日巳时前去坤仪殿。”
明楹手指碰着书页:“可有说为何?”
“并未。”
明楹沉默片刻,轻声回道:“我知晓了。”
绿枝远去的脚步声响起,明楹看着手中被折起的书页,还是忍不住想起皇后诏她面见的意图。
明楹并不知晓皇后现在知不知晓昨日的事,也不知晓若是皇后知道了,自己现在又该如何。
太子素来有德,若是与皇妹有私的事情传出去,不说旁的,言官的口诛笔伐必然是逃不了的。
为了保全傅怀砚的声名,她一个孤女的命,大抵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明楹轻声叹了一口气。
算了,现在想这么多,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
翌日的清晨起了一点晨雾。
傅怀砚踏着雾气,因为早起露水重,身边的长随还撑着一把竹纹纸伞。
他走到坤仪殿前,殿前的女官接过他身上的外袍,听到他轻声道:“有劳。”
女官知晓傅怀砚的规矩,将外袍放在手上的木质托盘中。
她恭声道:“娘娘在殿中等殿下。”
傅怀砚嗯了一声,抬步往内殿走去。
皇后此时坐在主位之上,以手撑着额头,听到动静,“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
傅怀砚随意找了一个位置落座,就听到皇后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姨母家的孙女,都会叫我姨母了。你呢,到现在了,连个着落都还没有。”
皇后一提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多说几句,“母后不求什么,家世出身也不重要,又不需要拉拢外戚。只要你中意的就好,这京中这么多的贵女闺秀的,你就当真一个都看不上?”
傅怀砚指节曲起,在桌上轻叩了一下。
“只要儿臣中意,当真什么家世都可以?”
这些话都是皇后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傅怀砚往常都是淡淡地回应,并无什么兴致的样子,倒是第一次问起这个。
听这话的意思,就是有了中意的人选,家世还是不怎么出挑的。
难不成是看中了身边的侍女?
皇后往常也听过不少年纪尚小的皇子王侯执意要给通房侍妾一个名分,但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落在傅怀砚身上。
别的不说,东宫内就堪比和尚庙,侍女姬妾一应皆无,而且傅怀砚的性情如此,实在不像是个为色所惑的人。
皇后探究地看向下首的人,“这么说,你就是有了中意的人选了?性情样貌如何?年岁几何?家中几口人?在京中做什么?可有许配人家?”
她对这事上心得紧,难免多问了几句。
“嗯。”傅怀砚稍低着眼,“但她还小,不着急。母后现在这般急切,我怕母后吓到她。”
这个儿子素来有主见,皇后见他这样,原本担忧的心也放了下去。
她笑骂道:“我哪能不着急,你如今都已经及冠了,身边都还没个知冷热的人。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我若是不问,你只怕是都要娶妻了,我这个做母后的才知道。”
皇后说着,面上又带着一点儿戏谑,“不过,这都还没定下来,你就这般护着?我才不过多问了几句,就怕吓到人家小姑娘。”
傅怀砚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什么。
“也罢。”
皇后知晓多半也问不出什么了,转而说起今天诏他前来的正事。
身边的侍女将放在小桌上的画卷递到傅怀砚旁边的小桌上,摊开的画卷上,皆是一些京中的少年郎君。
傅怀砚随意地扫过上面的人。
皇后开口解释道:“我在宫中待久了,对于这些京中的世家郎君们,都不怎么熟悉,大多都只是在宫宴上远远望上一眼,有些连名字都对不上,更不要说是性情和旁的事。”
“你在京中往来更多些,帮母后看看,那些人性情更温和顾家些,最好后院也要清净些。”
能送到皇后面前的,皆都是被筛选过一次的世家郎君,都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家境优渥。
品行极其不端的,自然不可能在这其中。
傅怀砚素来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母亲自己定夺就好。”他抬手拿起旁边的茶盏,“这是在为谁选夫婿?”
问起这个,皇后说起来,面上带着一点儿怜惜。
“是你的十一皇妹。”
傅怀砚原本正在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上的杯盏,听到皇后的话,手指轻微一顿。
皇后并未察觉到异样,“说起来这个孩子也实在是可怜,若不是生父早逝,母亲又入了宫闱,明氏族长觉得这桩事情实在是耻辱,连带着将她的名字都下了族谱,她又何至于在宫闱里面步履维艰。我也是疏漏,刚开始还记得,后来宫中事务繁多,各种妃嫔也多,她又实在是不争不抢,后来也就忘了多照拂她几分。”
“一直到太后的旨意下来,我才想起来。只是这事实在是……”
皇后叹了一口气,没有接着刚刚的话说下去,“她现今已经及笄,又认回了明氏,不论在怎么说,名义上也是世家大族嫡系的小姐,何况从前的国子监祭酒素有贤名,若是我没记错,从前太子太傅因病告假的那段时日,明峥还来宫中代为教导过你。”
“听闻今早,是你送她回了殿?”
傅怀砚沉默片刻,随后嗯了声。
皇后似有感慨地点了点头,“不论怎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父亲于你有恩,你日后也应当多照拂照拂她。”
傅怀砚低着眼睫,还在把玩着手上的白瓷杯盏,似乎一点儿也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皇后见他这样,忍不住生了一点儿愠意。
“可听见了?”
傅怀砚终于抬起眼,没有什么情绪。
“儿臣知晓。”
皇后这才点了点头,随后问身边的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
嬷嬷躬身道:“距巳时还有一炷香。”
皇后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殿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傅怀砚倒也没有走,杯盏被他放在小几上,手指在杯沿轻点。
皇后狐疑地看了看坐在原地的傅怀砚。
以往他说完事情就走,从来也没有要多陪陪自己这个母后的意思。
她想了想又感觉有点儿欣慰,只觉得是因为刚刚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不多时,女官前来通传,随后便领着明楹进殿。
坤仪殿挑高两丈有余,处处都可见匠人巧思,金纹鸾凤的藻井被宫灯照得熠熠生辉,精致而繁复。
明楹刚刚进殿之时,就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倏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容忽视。
她似有所觉,恍然抬眼之际,正好对上了一双恰似砚池的漆黑瞳仁。
宫灯高悬,他瞳仁生得很亮,却又深不见底。
让人探究不出真正的情绪。
此时正在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皇后现在:好好照拂。
过了一段时间的皇后:也不是这么个照拂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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