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并未。”
紫黛闻言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捧着夜宵与药原路返回了。
夜色渐沉,风里隐隐飘来槐花香。
坐在桌案后的谢沉霜又想起了春水村。
谢沉霜在春水村里待了三月有余,当时他眼睛看不见,因此对气味与声音格外敏锐。谢沉霜记得,去岁春水村这个时候,也有槐花香铺天盖地浸过来。
蓦的,窗外有影子晃动,但见书房里没点灯,那影子似在踌躇要不要禀报。
谢沉霜道:“说。”
“回公子,属下去查过了,今日公主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士子周允的母亲。而后公主亲自将周允的母亲送回青枣巷,一行人在青枣巷逗留了约莫两刻钟后,公主又将周允的母亲送去了祁统领府中,然后才来了府里。”
那影子禀报完之后,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传来。谢沉霜坐在桌案后,怀中抱着狐狸,目光却落在桌案上。
月光如水从窗口淌进来,爬上了桌案。
桌案上放了一沓纸,是今日谢沉霜问话的口供,最上面一张是周允的。
“周允有位心上人,只待高中后,便会回去娶她。”钱学义的话言犹在耳。再联想到那日琼林宴上,叶蓁言笑晏晏的模样,谢沉霜攥着口供的指尖,倏忽握成拳。
又是嫁娶之言!叶蓁将他当做什么了?
谢沉霜猛地站起来往外走。
第43章 道歉
◎谢沉霜松开叶蓁,垂眸哑着声道:“抱歉。”◎
乌云遮月, 谢府灯影寂寥。
谢沉霜攥着周允的口供面色冷冽朝外走,他迫切想去找叶蓁要一个答案。可刚过垂花门,正要往府门口的方向走时, 身后有人冷不丁叫了声:“沉霜?”
原本疾行的谢沉霜脚下猛地一顿。
那人见当真是他,不由眉头一蹙。对方提灯朝谢沉霜行来的同时, 板着脸道:“我同你说多少次了, 君子要戒骄戒躁, 这大晚上的,你这般行色匆匆做什么去?”
是谢家二老爷谢博仁。
谢沉霜的父亲是家中嫡长子, 他至死都未与二老爷谢博仁分家, 是以如今谢博仁一家仍住在谢家西边的院子里。
谢沉霜平复了下心情,唤了声二叔后,道:“我进宫一趟。”
“进宫?”谢博仁眉心拧出一道褶皱,“这个时辰你进宫去?”
谢沉霜这才发现,眼下子时已过,宫门早已下钥, 他即便去也没法入宫。谢沉霜这才冷静下来, 他垂下眼睫,同谢博仁解释:“我忘了时辰。”
宣帝将科举舞弊案交给谢沉霜去查, 谢博仁亦有所耳闻。
十年寒窗才中进士的谢博仁,跟全天下读书一样, 最痛恨科举舞弊了。今夜既遇见谢沉霜,谢博仁便絮絮叨叨同谢沉霜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要谢沉霜秉公办理,要守住科举唯真才实学才能高中的底线。
谢沉霜父亲早亡,戚蓉养他长大, 谢博仁教他学识, 所以谢沉霜对谢博仁一直很敬重。可今夜谢博仁说的话, 攥着周允口供的谢沉霜,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琼林宴那日,叶蓁眉眼里的欢喜,与今日钱学义那句,‘周兄有个心上人,说待他高中后,他便回去娶她’。
“沉霜!”谢博仁冷不丁了谢沉霜的名字。
谢沉霜回过神来,就见谢博仁皱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我说了半天你都不带应声的?”
“陛下命我查科举舞弊一案,我刚才在想今日的证词。”谢沉霜倏忽回神,“叔父说什么?”
听谢沉霜说他在想今日的证词,谢博仁便也没再说什么了,只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那叔父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谢博仁点点头,继续提灯夜游去了。
谢沉霜折返回了院子后,依旧又去了书房。后肩的伤口隐隐作痛,谢沉霜却是毫无反应,只净手后掌灯研磨,然后提笔落字。
君子戒骄戒躁,温雅端方,这是谢博仁给谢沉霜定的规矩。
小时候,但凡谢沉霜有一处没做到,谢博仁便会罚他写字。时日久了,谢沉霜便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心绪不定时,他便会提笔练字,借此凝神静气摒弃杂念。
一大篇字写完时,外面已是四更天了,谢沉霜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端方郎君。他抚平周允口供上的褶皱,换过朝服后,便又神态平静上朝去了。
今日的早朝上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是端午安排事宜。原本这种小事,不必放到早朝上来议,但眼下礼部尚书与左侍郎全羁押在大理寺中,礼部只剩下一个右侍郎。礼部右侍郎不敢擅专,便上书让宣帝做主。
意料之中被宣帝骂了一顿。
“这等小事也要来让朕做主,朕要你这个右侍郎有何用?若你能力不够,那趁早退位让贤,让能者居上!”
平素宣帝一贯温和,很少会这般毫不留情当众训斥臣子,礼部右侍郎忙抱着笏板请罪。
宣帝没空搭理他,只又转头看向谢沉霜:“科举舞弊案可有眉目了?”
一身紫色官袍的谢沉霜站出来,将昨日审问的种种,悉数禀告给宣帝。
宣帝听完后,苍白的面容上顿时怒气丛生,当着众位朝臣的面,便将大理寺卿给办了:“大理寺掌平决狱讼,而你身为大理寺卿,竟连有功在身者,须得先呈报省级学政,革除功名之后才能用刑定罪都不知,就直接滥用刑法,严刑逼供让士子们认罪,这与故意杀人区别?!”
大理寺卿闻言,抱着笏板站出来,正要请罪时,宣帝却没给他那个机会,宣帝直接道:“来人,将张常瑞拖下去,即刻革职查办!若查出从前有屈打成招的罪行,严惩不贷!”
宣帝话音刚落,御前侍卫即刻上殿来将张常瑞拖走。
有人想为张常瑞求情,但悄悄瞄了一眼,最前面巍然不动的徐相之后,见徐相没有吩咐,便默默又将伸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宣帝这几日犯了旧疾,这番话说完之后,整个人便又猛地咳了起来。
平日吵嚷的早朝,今日骤然鸦雀无声,只有宣帝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响着。过了须臾,打头的徐相动了,他抱着笏板,跪下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徐相这话一出,大半的朝臣们也跟着应和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宣帝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深深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扶着龙椅颤巍巍起身,下了御阶走到徐相面前,亲自将徐相扶起来,冲他道:“丞相不必多礼。”
“臣惶恐。”徐相抱着笏板起身。
宣帝依旧扶着徐相的胳膊,舅甥俩看起来十分亲切,宣帝甚至还笑着同徐相道:“丞相,科举乃国中重中之重,万不能让天下学子寒了心,朕觉得,这次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全天下的士子一个交代,丞相以为呢?”
“臣赞同陛下所说,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蟾宫折桂。若徇私舞弊者高中,让那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们该如何自处!”
“丞相所言极是。”说着,宣帝转头看向谢沉霜,“沉霜,丞相说的,你可听清楚了?”
“臣听清楚了,请陛下与丞相大人放心,此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宣帝轻轻颔首,朝中徐相党一时摸不清徐相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时也只能顺着这话说下去。
早朝散后,宣帝本打算找谢沉霜议事的,但他的身子实在撑不住,索性便让谢沉霜先去勤思殿,等为姜毓和叶蓁授完课再过来。
谢沉霜去时,叶蓁和姜毓已经在了。
叶蓁一看见谢沉霜,眼睛瞬间就亮了,当即便拎着裙子跑过去:“太傅,你来了。”
谢沉霜看着叶蓁这张明媚的脸,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瞬间便翻涌上来了。谢沉霜宽袖里的那只大掌倏忽握成拳,他面上没显露半分,仍同叶蓁颔首道:“公主。”
叶蓁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谢沉霜怎么了?她怎么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太傅,你好点了么?”姜毓也迎上来,关切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道:“劳殿下挂念,臣已经无碍了。臣不在这几日,殿下可有日日温习课业?”
姜毓点头:“有的。”
谢沉霜道:“好,那今日不授课,请殿下以这次的科举舞弊为题写一篇策论。”
叶蓁闻言,又愣了下,姜毓已经应下,将纸铺好准备提笔蘸墨了。叶蓁顿时有点头大,她对科举一事了解并不深,她要怎么写?!而且还有偏殿的东西,她得尽快给谢沉霜才行。
叶蓁正发愁时,就听谢沉霜道:“殿下写策论,公主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要同公主说。”
“哎,好。”叶蓁当即放下笔,高高兴兴跟着谢沉霜出去了。
姜毓听学期间,宫人们都不能进殿打扰,所以现在偌大的勤思殿,除了里面正在绞尽脑汁想策论的姜毓,就只剩下廊外的谢沉霜和叶蓁了。
谢沉霜将叶蓁带到了院中的桐树旁,他正要开口时,叶蓁已先一步道:“你的伤口是又疼了么?我看你胳膊的姿势有点奇怪。”
“公主,我——”
谢沉霜正要开口时,叶蓁突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就拎着裙子朝旁边的空偏殿跑去了。
谢沉霜一个人站在树下等叶蓁,日光将他的身子拉得长长的。谢沉霜昨夜一宿没睡,今日又是一堆事,此时独自站在这里时,顿觉疲倦涌上心头。
他抬手揉眉心,骤然眼前一黑,身子踉跄猛地踉跄一下,身后有人突然惊呼道:“霜霜!”
谢沉霜猛地扭头,就看见叶蓁一张焦急的脸:“你怎么样?来,先坐下!”
梧桐树下有一套石桌椅,叶蓁转头将另外一只手上的东西放下,又当即两只手扶住谢沉霜想带他坐下的。
但谢沉霜不说话,也不动,目光紧紧锁在叶蓁脸上,眸底翻涌着怒意。
她怎么能这样?她一面叫他霜霜,一面又同别人有了婚约?
但谢沉霜情绪一贯内敛,即便生气也是寂静无声的。他抿紧惨淡的唇角,当即想将胳膊抽出来,但他抽胳膊时不小心蹭到了叶蓁右手的袖子,袖子翻起来时,谢沉霜看见叶蓁右手手背上一片红肿。
谢沉霜瞳孔猛地一缩。
叶蓁是关心则乱,但察觉到谢沉霜抗拒想抽手时,她顿时讪讪松手:“对不住啊!我不是……”
话没说完,叶蓁的手腕已被谢沉霜握住了。
叶蓁下意识抬眸,只看见谢沉霜绷紧的侧脸。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腕,快步将她带到廊下的青花瓷缸里,将叶蓁被烫过的手背浸在水中。
波光粼粼之下,叶蓁白皙的手背上红肿一片,看见那一幕,谢沉霜松开叶蓁,垂眸哑着声道:“抱歉。”
叶蓁记挂着谢沉霜身上的伤,便特意给谢沉霜熬了补汤,但她又不确定谢沉霜什么来,便找了个炉子,将补汤煨在了炉子上。刚才她端出来快到谢沉霜身边时,看见谢沉霜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了谢沉霜一把,那热汤顿时就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没事的呀,不疼,没那么烫的。”叶蓁泡了水之后,又走到石桌旁,将碗递给谢沉霜,“我在里面加了补气血和有助于长伤口的药材,你尝尝看。”
谢沉霜接过汤碗,但并没有立刻喝,而是盯着叶蓁,沙哑问:“这碗汤是为了让我帮周允么?”
“不是啊!这跟周大哥有什么关系?”叶蓁不解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便没再说什么了,只垂眸安静喝汤。
四月末正是绿树成荫的时节,日光从树叶间隙落在谢沉霜的脸上,愈发衬得他神色奇怪。叶蓁望着谢沉霜喝完汤之后,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直觉告诉叶蓁,谢沉霜的反常,跟他想说的话有关。
第44章 杀心
◎若我动了周允,你会怪我么?◎
谢沉霜抬眸看向叶蓁。
叶蓁目光清凌凌的, 里面全是好奇不解。
谢沉霜倏忽攥紧碗沿,沉默须臾之后,他突兀问:“若我动了周允, 你会怪我么?”
“周大哥当真作弊了?”叶蓁下意识反问。
谢沉霜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叶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依她对周允的了解, 周允不是那种会作弊的人。但谢沉霜负责调查此案, 如今他既这么说了, 那多半是有证据了。
叶蓁实在难以理解,她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喃喃道:“周大哥明明很有才华的, 他为什么要作弊呢?”
谢沉霜将叶蓁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叶蓁的神色失望大过于紧张,谢沉霜攥着碗沿的指尖这才慢慢松开,语气一瞬变得平和起来:“我去时,周允已被大理寺的人用过刑了,但周允坚称自己没作弊。”
叶蓁看向谢沉霜, 等着谢沉霜的下文。
谢沉霜将自己所查到的, 悉数告诉了叶蓁。原来周允来上京时,曾拜访过礼部左侍郎李元忠。后来李元忠成了这届会试的考官之一, 所以科举舞弊案一出来,周允首当其冲便被下狱了。
“除此之外, 周允的好友钱学义也参与了舞弊一事,虽然钱学义再三说,他买试题一事与周允无关,但……”说到这里时, 谢沉霜顿住了。
叶蓁接了他的话:“但周大哥曾在开考前见过考官, 他的好友又参与买题一事, 即便周大哥没作弊,也很难将他自己从中摘出去?”
谢沉霜轻轻颔首。
叶蓁又问:“所以这件事很难查?”
谢沉霜再度颔首,但旋即他便垂下了眼脸,眸光漫不经心滑过碗上的花纹。
这件事难查么?其实并不难查。
毕竟周允是否舞弊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主审官判定他是否舞弊。
叶蓁的小脸顿时皱做一团,她想了想,双手撑着下颌问:“皇兄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么?”
谢沉霜抬眸看向叶蓁,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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