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问:“你们来这里是?”
“有个画家住在屏山县,你知道我是捣鼓这方面的,我来拜访他。你小舅这边有点事,顺道一起过来了。”
“万宁酒店?”
柏舟说不是:“那么个小项目,用不着我操心,不过跟它确实有点关系。”
他分明没有明说,和他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一对上,她一切都了然了。
祁州下辖县,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公差,让他柏舟亲自来出?
就不该信他什么巧合。
他们的米粉也上了,何无忧自顾自地说:“听人推荐这家店不错,果然哈。柏总,山珍海味吃多了,还是得来尝尝民间的美食。”
柏舟倒了几滴山胡椒油,说:“我也就是一介凡人。”
“这不是怕你看惯了琼楼玉宇,就不习惯瓦片石砾了么。”
何无忧又问孟水意:“小意,你啥时候回国的?”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上上周。”
“噢,”他有些遗憾,“如果早点知道,我们还能办个洗尘宴,给你接接风。”
“你不是在帝都么?”
“我也这把岁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又没结婚,我那老母亲催着我回祁州,拗不过呗。”说着,他又把话题扯到柏舟身上,“不像你小舅,有个豪门未婚妻,啧啧。”
此话一出,孟水意顿时沉默了。
柏舟踢了下何无忧的凳子,“你哪儿那么多话,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被他这么一骂,何无忧也不敢叽叽歪歪了,三个人嗦完粉,他又问起孟水意的行程。
“我今天下午就回祁州了。”
“别啊,再玩一天嘛,明天不是正好周日吗?那屏山你去过没?”
“去了。”
万宁酒店邻山而建,她是第一时间去的。
虽才十二月,山上已结了冰霜,但风大,很冷,风景一般般。她甚至怀疑,这个项目会亏钱。
“跟我们去拜访那位画家?他家是个中式庄园,据说请的国内大师设计的,你学景观设计,去看看也无妨。”
孟水意心动,又犹豫:“我没受主人邀请,不太好吧。”
“他算你小舅小半个师父,都是自家人。”
“小半个?”
柏舟解释说:“指导过几句而已,师父是何无忧胡说的,别理他。”
不过最后,孟水意还是退了车票,跟他们一起去了。
那位画家跟柏舟不同,他画的是传统水墨画,书法亦有涉猎,在国内书画界地位不低。他对柏舟的指导,非技术层面的,“师父”这两字,绝称不上。
车是柏舟在开,一路上,孟水意就听何无忧唠嗑,他还说起柏舟大学的事。
“你小舅那会儿还挺恃才傲物的,整天挂着张牛皮哄哄、谁也不想理的厌世脸,白瞎那么张优秀的皮囊。”
“他也不缺女生追吧?”
“当时除了教室、宿舍,很难逮到他人的,就加他联系方式,人家女孩还没聊上几句,他不是拉黑、删好友,就是再也不理,忒没绅士风度,他的桃花都是被自己掐掉的。”
孟水意瞄瞄柏舟,“刚见他时,我也觉得他不好相处。”
何无忧又说:“有次跟他吃饭,一个设计学院的女生走过来,问他介不介意拼桌,他三两口吃完,站起来,说‘你坐吧’,然后就走了,那女生据说还是院花呢,尴尬得脸都青了。”
何无忧说相声似的,孟水意听得发笑。
柏舟听了一会儿,听不下去了,说:“他添油加醋,胡说八道,也就骗骗你了。”
“你又从不说你读书时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孟水意撇撇嘴,“那你凭什么不许他跟我说?”
她身体前倾,摆出倾听的姿态,对何无忧说:“你多说说,别理他。”
柏舟:“……”
何无忧乐不可支,“柏舟啊柏舟,除了你妈,这世上居然还有制得住你的女人。”他回身拍拍她的肩,“小姑娘,大有前途。”
柏舟瞟了眼他的手,唇线抿直,忍住把那只手拉开的念头。
第四十五章
◎柔情似水◎
庄园建在郊区, 缓坡之上,占地面积不小。
朱门高墙飞檐,庄园里, 种着南天竹、芭蕉、木绣球、海棠,等等, 还挖有小池, 养着几尾锦鲤, 池旁建有一小亭。
一步一换景,穿过月洞门, 又是另外的风景, 处处皆是禅意。
孟水意却犯了职业病,满脑子的施工材料、价格、构景手法,她脑海中渐渐呈现出一幅庭院的大致图。除了感叹中式的建筑美,还有主人家的雄厚财力。
何无忧眼咕噜一转,示意这处庄园,“上世纪末重建的, 据说花了这个数。”他比了个八。
孟水意咋舌。
物资贫瘠的年代, 出得起这么多钱的,那真是大户人家。
佣人为他们领路, 何无忧不便大声,与孟水意咬耳朵:“这朱绍涛祖先据说是朱元璋, 早年战乱,四处辗转,最后定居屏山县,这里没人不知他家名号。”
“难怪, 原来是世家大族。”
“这几十年, 朱家也没落了, 年轻人都往外跑,出国的出国,北上的北上,留下来的没几个。”
说着,几人到了主厅。
一位穿着唐装、发须皆白的老人端坐在红木茶几前,正在煎茶煮茶。
何无忧收起玩笑的神色,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道:“朱老师。”
朱绍涛抬首,扶了扶老花镜,与孟水意设想中的不同,他身上没有老艺术家的古板怪气,倒是和善,“别客气,坐。”
室内开足了暖气,他们感到热,便脱去外套,搭在椅背上。
朱绍涛用紫砂茶杯倒了三杯茶,分别递给他们,问:“这位姑娘头回见,你是?”
孟水意双手接过,道谢,说:“朱老师,久仰大名,我叫孟水意。”
何无忧补充道:“小意是柏舟的外甥女。”
朱绍涛上下打量她,“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你骨相不错。”
孟水意受宠若惊:“多承朱老师谬赞了,我或许是只有形,没有风。”
“小姑娘谦虚,不骄不躁,是件好事。”他笑笑,轻轻吹着茶水,啜了一口,“尝尝这茶,看怎么样?”
孟水意实诚地说:“我不懂茶艺,尝不出差别,不过配这么好的茶具,想来也是顶好的。”
朱绍涛听得大笑。
佣人送上佐茶的点心,孟水意见之觉得眼熟,低声问柏舟:“你上次送来的糕点是……?”
柏舟说:“是朱老先生女儿在祁州开的店。”
朱绍涛听言,便说:“小陶,再去打包些,让孟小姐带回去。”
被叫作小陶的佣人,亦有四十岁上下,看起来在朱家帮佣多年,才这样熟稔,她很快应话,用油纸包起一些。
孟水意忙推诿说:“朱老师,我是空手而来,怎么好再带东西走?”
朱绍涛笑着说:“你小舅他们送得够多了,你一个小姑娘,就不用送二份了。”
她这才注意,他们来时,手上稍带了茶。
何无忧说:“听我父亲说,您喜欢这种茶,我特意托人买来,也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
“是不错,有心了。”他撑桌子起身,“我去取东西来,稍等片刻,小姑娘头回来,你可以随便逛逛。”
柏舟问孟水意:“想再出去看看吗?”
她点点头。
何无忧说:“你们去吧,我留在这儿等朱老师。”
虽早已入了冬,又因是南方,园中植物不显颓败之色,且远离大都市,空气亦十分清新。
满目绿色,景色怡人,孟水意也松下那股提着的气,“朱老师看着好严肃,我刚刚表现得还好吗?”
柏舟说:“你紧张什么?”
“你们总归不是无缘无故跑来拜访他,万一我惹得他不快,你们要求他的事泡汤了怎么办?”
孟水意经常会注意到一些细节,最能戳他的心窝子。
她说自己还没消气,可到这种时候,又处处为他考虑。
柏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仿佛被冬日阳光晒融的棉花糖,“放松点,之前就谈妥了,今天来取东西,顺道拜访一下老先生。”
他们走到后院,有人在洒扫庭院、晒旧书。
“何无忧父亲和朱老师认识?”
“准确地说,何无忧爷爷和朱老师是老相识,何无忧祖籍也是屏山县的,所以我拜托了朱老先生给万宁酒店题字。”
“你说和酒店相关的,就是这个?”
柏舟笑了,阳光下,格外柔和,“我早说了,遇到你是纯巧合。”
孟水意有种被他戏耍的感觉,不是她自恋,实在是他那眼神太有导向性。
她恼羞成怒地加快步子往前走,柏舟腿长,两三个跨步追上来,不紧不慢地跟着,还在逗她:“你以为是什么?你吗?”
孟水意说:“都说好不见面的。”
“非人为因素,就不用避开了吧。”
她走得着急,没留神脚下有块凸起的石坎,险些绊倒,柏舟眼疾手快,拽住她的胳膊,把人拉到怀里。
“你看,这回是你投怀送抱。”
孟水意不知他竟能睁着眼说瞎话,“好你个柏舟,倒打一耙。”
“不闹了。”
柏舟搂着她的腰,带她上了座阁楼,顶楼视野更开阔,可以一览整座庄园的全貌。
她扶着栏杆,放目远眺,他从背后拥住她,“很喜欢这样的庄园?”
“新鲜是新鲜,但我习惯住在生活便捷的城市里了,让我长期待在这种地方,我估计会觉得闷。”
“朱老先生很多子孙也是这么想的,这里美则美,对现代人来说,却太陈旧了。”柏舟贴着她的耳朵说,“但他说要守着这片宅子,死也不肯走。”
“你说话就好好说,贴我这么紧干吗?”
“好不容易没何无忧那个电灯泡在,等回了祁州,你又要和我‘划清界限’,就这么点独处的时间。”
孟水意说:“感觉你和他口里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大学时有才气,自身条件又那么好,可自幼在单亲家庭,背着私生子的闲言碎语长大,待人接物冷漠、傲气点,情有可原。那夜在黎司洋的生日晚宴上,他笑得冷若冰霜,盔甲一般,刀枪剑戟,都攻之不破。
可他为什么,现在又像只大型犬类,如此黏着她?
箍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
“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只对你这样。”
和她在一起,他浑身会不自觉地松懈,只想懒洋洋地靠着她。拥抱她时,整个世界都格式化,一切变得清晰明了。
他又喟叹般说:“这么好的天气,不想辜负了。”
像诗里写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拥抱你。
过去的几年,看似是他飞去美国陪伴她,实则也是让自己的身心得到放松。
她的身边是他独一无二的桃花源和乌托邦,是属于他的精神寄所,这一刻,他想,如果世上真有禁闭岛,将他囚禁一生也无妨。
最初,是想让她回到他身边,最后,却是他离不开她。
在过而立的年纪,爱情二字渐渐具象化,永远也似乎触手可及。
柏舟说着,俯下头,想去吻她。被她抵住胸口推开,这是栏杆边,怕伤她,顺着她的力道连退两步。
她立在原地笑吟吟地说:“你是有未婚妻的人,这样不好吧,柏总。”
他当初怎么也料不到,搬起梁倩慧当垫脚石,却有朝一日,反过来砸了自己的脚。
这下倒好,没亲到,人也跑了。
孟水意先下了阁楼,又轻又快的脚步声,在回荡着。
柏舟落她一丈远,背着手漫步,她走,他便走;她停,他便停。他们始终保持这个距离,他在后头,看着她东看西看,琢磨着庄园各处的机巧布局设计。
时光仿佛停滞在那年的夏天,她和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似乎并无差异。
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再叫他小舅。
柏舟嘴角噙着笑,眼神柔情似水。
如今才醒悟过来,漫长的不是时间,遥远的不是距离,是没有她的每个日夜。
她回来,他的时针,才拨回到原有的轨道。
他们逛了一圈,回去时,何无忧正和朱绍涛下围棋。
两条卷轴搁在一边。
柏舟展开来看,两幅是描绘屏山和庄园一角墨梅盛放的国画,旁边题了小诗,孟水意看不懂内容;另一幅是万宁酒店的题字,四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有种国泰民安的霸气。
孟水意凑在柏舟旁边,端详着。
朱绍涛问:“小姑娘,你也懂?”
“略知一二,那点浅薄的见解,端不上台面。”
“那你会下棋吗?”
孟水意道:“会,但是太久没碰,应该生疏了,怕是会献丑。”
“无事。何无忧心不定,抓耳挠腮半天,怎么下得出好棋,这么多年,不见点长进。”
何无忧赔笑,“是是是,以后一定改掉浮躁的坏毛病。”
孟水意便换到何无忧的位置,陪朱绍涛下棋。
下过几局,她局局败,倒有一场险些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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