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没戴面具。
比之四年前,他的身量又高了不少,身量也宽厚了些,脸依旧如雕刻般五官分明,只是成熟了许多,眼底也不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反而冷如寒星,带着傲视天地的气魄,让人不敢迎视。
“恒之!好啊,好……”皇帝夺步上前。
傅恒之却并未看他,只径自走到沉鱼面前,含笑道:“我回来了。”
沉鱼伸出手来,擦去了他脸上的灰烬,浅浅勾了勾唇。
皇帝的眼底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愠怒,很快又恢复了一个寻常父亲见到许久未见的儿子时该有的神色,他痛惜的走到傅恒之面前,道:“恒之,你受苦了啊!”
傅恒之这才看向他,行礼道:“父皇。”
“快起来吧!”皇帝扶了他起身,仔细打量着他,道:“这么多年,你驻守边疆,不容易啊!当年的事朕已查清楚了,一切都是王庶人那个妇人的计谋,只是可惜了你母后和你,受了这么多苦楚,从今以后,朕再也不会让你受罪了!”
皇帝说着,沉声道:“传朕的旨意,复立傅恒之为太子,追封卫氏为皇后,谥号温成!”
傅恒之的面容这才有了一丝松动,他跪下身来,道:“多谢父皇!”
皇帝忙将他扶起来,道:“随朕回宫去罢,你祖母还在宫中等着呢。”
傅恒之道:“儿臣自该回宫的,可有件事,儿臣不得不做。”
皇帝沉了脸色,道:“何事?”
傅恒之看了傅言之一眼,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未落,便有军士将两个人带了上来,猛地押在地上。
傅恒之走上前去,一把扯去两人头上的面纱,众人这才发现,跪在此处的正是周姒和陈澍。
周姒挣扎着起身,撞到傅言之怀中,娇声道:“殿下,救我!”
“怎么回事?”傅言之推开了她,眼底满是冷意。
傅恒之踹了一脚陈澍,道:“说!”
陈澍早已吓得失魂落魄,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道:“这一切都是荣王和荣王妃的主意啊!我不过碍于荣王的威势,这才鬼迷了心窍……”
傅言之一把攥住他的衣领,道:“一派胡言!你敢污蔑本王!”
傅恒之冷笑一声,道:“他有没有冤枉你,你问过你的好王妃就知道了。”
周太傅亦站出来,道:“傅言之,你为了一己私欲,竟与周姒合谋害我的性命!简直是……若非沉鱼及时发现,我这把老骨头就……”
他说着,跪了下来,道:“陛下,求您为老臣做主啊!”
傅言之恨恨的看向周姒,道:“谁给你的胆子去做这些事?是谁让你去伤害沉鱼的?你敢动她?你也配动她!”
第72章 网破(五)
周姒蜷缩着身子, 不住的颤抖着,只在听到傅言之的话的时候,才猛地抬起头来, 睫毛如蝶翅般微微煽动着,道:“臣妾只是想帮殿下啊!”
“啪!”
傅言之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道:“你这毒妇!”
周姒怨毒的看向沉鱼,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做,便可以……”
“住口!”傅言之打断了她, 跪下身来, 道:“父皇,此事全是周氏一人的主意,儿臣实在不知!可周氏毕竟是儿臣的妻子, 儿臣管束不严、治家无方, 还请父皇责罚!”
皇帝看向傅恒之,道:“恒之啊,你看这如何处置是好啊?这几年来朕都看在眼里, 言之的心思朕还是知道的,他不会这么糊涂!”
傅恒之听出了皇帝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蹙眉道:“就算言之当真不知情, 周氏和陈澍也不得不重罚。”
“这是自然。”皇帝看向陈丞相,沉声道:“陈澍既然身子不好, 心也糊涂,今后也不必再入朝堂了。”
陈丞相早已吓得一身冷汗, 道:“诺。”
“还有, 你年纪大了, 这丞相之位……”
陈丞相再不敢糊弄, 赶忙道:“臣年前便已想好要致仕,正要禀告陛下……”
皇帝道:“准奏!”
陈丞相脸色惨白,道:“诺!”
皇帝又看向周姒,道:“罪妇周氏,德行有亏,愚蠢至极,即日起废入冷宫,非诏不得出!”
周姒赶忙去看傅言之,可他已沉声道:“诺!”
皇帝看向周太傅,道:“至于太傅的家事,便由太傅亲自做主吧。”
周太傅跪拜道:“多谢陛下!”
周姒瘫倒在地上,眼神幽怨的望向傅言之,可他神色如常,仿佛被惩处的根本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不相干的人。
我早该想到啊……
她又看向傅恒之,只见他正护在沉鱼身侧,极温柔的望着沉鱼,仿佛要将沉鱼护在掌心,不忍她受到任何一点伤害似的。
周姒只觉痛彻心扉,若非她选错了人,若非她太过自卑不敢去触碰他,会不会现在受尽呵护的人就是自己呢?
周姒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任由着侍卫们把她拖了下去。
卫不疑道:“陛下,今日我们……”
傅恒之冲着他摇了摇头,他赶忙住了口。
皇帝眼眸阴鸷的看了过来,道:“你是那个卫家的孩子吧?”
卫不疑道:“是。”
皇帝没说什么,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起驾回宫了。
卫不疑见众人都离开了,才走到傅恒之身边,道:“将军,您为何不让我告诉陛下今日我们遇袭之事?”
傅恒之道:“那些刺客身上可有证据能证明他们的身份?”
卫不疑摇头道:“没有。”
傅恒之道:“那便是了。”
言罢,他便飞身上了马,径自离开了。
卫不疑不解的看着他,也赶忙上了马,护在他身侧。
傅恒之策马走到沉鱼所在的马车前,俯下身去,将马车的帘栊微微掀开来,道:“我先入宫去,晚点来看你。”
沉鱼笑笑,探出头来倚在车窗上,道:“好。”
背转身去,傅恒之收敛了脸上最后一抹温柔笑意,朝着宫中策马而去。
沉鱼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缓缓将帘栊放了下来。
姜子彦坐在她身边,无奈道:“那些刺客都是死士,一心求死,根本查不出什么。”
沉鱼道:“我明白,更何况舅父有心护着傅言之,连周姒出事都不能撼动傅言之分毫,就算今日我们说出傅言之居心叵测,也只会让舅父厌恶而已……”
她抿着唇,眼底晦暗一片,道:“鹬蚌相争,舅父才能作壁上观。”
姜子彦道:“别担心,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总能扳倒他的。”
沉鱼轻笑一声,道:“傅言之算什么?我们要扳倒的,原也不是他。”
姜子彦瞳孔猛地一缩,道:“沉鱼,你……”
沉鱼看向他,认真道:“就是长兄想的那个人。”
“他可是天子啊!”
沉鱼冷冷道:“天子有违天道,便不该再称为天子了。”
*
兴庆宫中,皇帝看着坐在下首的傅恒之,一时间感慨万千。
薄太后不觉红了眼,道:“回来了就好。”
皇帝宽慰道:“母后也别太过伤感了,恒之虽吃了些苦,却已然历练得很好了。他这些年在边境摸爬滚打,倒比当年成熟多了。”
薄太后瞥了他一眼,道:“若非王庶人那个贱妇,恒之也不必去吃那些苦!他就算在宫中,跟在陛下身边历练着,也会有这些成就。”
皇帝赔笑道:“是啊,王庶人的确罪该万死,可她现在已然自尽了,朕也夷了她三族,也够了。母后消消气罢。”
薄太后叹息道:“可怜了吟秋,那样好的一个人,好好的卫家也被祸害成那样……陛下要好好弥补恒之才是啊!”
皇帝道:“母后说的是。依着朕的意思,恒之还是搬回宫中来住,那博望苑朕已命人收拾出来了。锦荣原也是跟着他的,如今正好让他操持着博望苑中的大小事务。还有,那西域都护之职朕再另择人选,恒之也不必回边境去了……”
薄太后有些不悦,道:“说这些做什么?这本也是恒之应得的。”
“那依着母后的意思呢?”皇帝问道。
“依着哀家的意思,便该让恒之与沉鱼早日完婚,这两个孩子磋磨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在一处了。”
皇帝听着,只抿唇不语,半晌方看向傅恒之,道:“早日成婚也好,只是恒之初初回来,对朝堂上的事务还不大了解。朕的意思,还是让他多学学……”
他说着,看向傅恒之,道:“恒之的意思呢?”
傅恒之道:“沉鱼是儿臣认准的妻子,自然想与她早日成婚……”
薄太后道:“如此,哀家明日便传婠婠入宫,将此事定下来,也好成全了恒之和沉鱼的心意。”
皇帝见太后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别有深意的看了傅恒之一眼。
时隔多日,他仿佛变了许多。他不再畏惧自己,不再屈从自己,甚至敢于驳斥自己的意见,这实在让他不安。
“哀家听闻周姒和陈澍胆大包天,竟把主意打到了沉鱼和周太傅身上,可有此事?”
皇帝道:“确有此事,朕已惩处过他们了。”
薄太后道:“陛下心中有主意就是,哀家也不便多问。哀家只是白白提点一句,陛下也该想想,他们一个深宫妇人,一个纨绔公子,哪来的本事敢动沉鱼和周太傅?就算他们当真有这个胆子,那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
皇帝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赶忙道:“朕也作此想法,已罢黜了陈丞相的官位,让他致仕了。”
“陈丞相也是老臣了,不该如此糊涂呐!”薄太后道:“陛下的意思,谁堪当丞相之职呢?”
“贺兰止。”皇帝立即答道。
薄太后道:“陛下心意已定,哀家便不多置喙了。不过这西域都护一职,哀家倒有个人选。”
“谁?”
“卫不疑。”薄太后说着,看了傅恒之一眼,见傅恒之微微颔首,便接着道:“他虽年轻,却是卫家的人,卫家军必然听命于他。”
皇帝眉眼冷了几分,道:“朕会考虑的。”
薄太后这才站起身来,道:“哀家乏了,回去歇着了。”
皇帝亦站起身来,道:“朕送母后回宫吧。”
薄太后道:“陛下日理万机,怎好送哀家?还是让恒之陪哀家回去吧。”
皇帝眼底划过一丝冷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好。”
*
傅恒之走在薄太后身侧,挽着她的胳膊,她似乎更瘦了些,而瘦对于老年人来说,也往往意味着衰老。
在他的记忆中,祖母一向端庄沉稳,凤仪天下,可如今,她仿佛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执着的想护住她最疼爱的外孙女,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
“恒之,你要答应哀家,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沉鱼。”
薄太后突然站定,很认真的望着他。
傅恒之郑重道:“沉鱼是我的命,我会护住她,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薄太后的唇角浅浅漾起,拍了拍他的手,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切都有哀家在。”
傅恒之读懂了她话语中的意义,道:“多谢祖母!”
薄太后笑笑,道:“有了卫家军和西域的兵权,你便有了护住沉鱼的资本。可你该明白,只有问鼎天下,才能护住她一生一世。”
言罢,她便起身上了轿辇,道:“哀家累了,你也出宫去吧。”
傅恒之站在原地,重重的朝着薄太后行了礼,道:“诺!”
薄太后没再说什么,只缓缓闭上了眼睛。
傅恒之攥紧了手中的剑,眸光一寸寸的坚毅起来。
不多时候,锦荣走了过来,道:“殿下,博望苑已收拾妥当了。”
傅恒之道:“父皇可问你什么了?”
锦荣道:“殿下料事如神,那些问题陛下都问过了。殿下放心,奴才一个字都没有答错。”
傅恒之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锦荣笑笑,道:“奴才自小就跟在殿下身边侍奉,自然不必旁人告诉奴才,谁是奴才的主子。”
傅恒之笑笑,道:“我出宫一趟,晚些时候回来。”
锦荣行礼道:“诺。”
第73章 猎杀
已近初春, 可长安城还是冷得厉害,连空气都如冬日般凛冽。
沉鱼和傅恒之并肩走在街上,她不时的抬头望着他, 又倏尔一笑,低下头来。
有马车飞速驶过,傅恒之一把握紧她的腰肢,将她护在怀中。
他的胸膛那样近,近到她能轻松的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鼻息, 甚至, 看得到他眼中的炙热和温柔。
“祖母说,明日会传姑母入宫,商量我们的婚事。”
沉鱼笑笑, 道:“若是阿娘不答应呢?我的兄长和长姐还未成亲呢。”
傅恒之仔细思索着她的问题, 道:“我听闻御史大夫林大人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长兄,此事我会让林大人抓紧些。至于你次兄,要帮他找门合适的亲事也不难。你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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