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不禁泛起犹疑,从前这个孙女,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可今日,她好似变了个人,气定神闲,眸色淡然。
她将猜疑隐在心中,扫了眼对面的塌,“坐吧。”
依言,赵荣华也没推辞,径直走上前,与她相对而坐。
华儿,你在宫里数月,于祖母而言,每日都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她用帕子抿了抿眼角,声音含着哽咽。
赵荣华没说话,只静静听她讲。
若是从前,或许她会认为祖母这泪是为她流,可眼下,她却清楚的意识到,祖母从未想过自己,饶是现在的几滴泪,也只是为了赵家,为了大伯二伯。
她说她寝食难安,可赵荣华却觉得她气色不要太好。
祖母日日担心你被欺负,担心容祀他…”她把帕子按在唇上,像是情绪激动到不可言语,一双老迈的眼睛虚虚瞟向一言不发的赵荣华。
她低着头,手指藏在袖中偷偷把玩。
李氏颇有些挂不住面子,她清了清嗓音,“可今日祖母看见容祀待你很是热切,他是不是…”
祖母究竟想问什么?”
赵荣华抬眸,怔怔的看着她。
李氏自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悖逆,一股无名火噌的窜到脑门,她笑了笑,面上噙着冷寒。
这是想跟祖母生分了?”
赵荣华拎起唇,觉得她这话说的可笑。
她自小养在李氏膝下,对其更是又爱又怕,她把李氏当亲人,李氏却好似从未把她当个人看。
这会儿倒会拿话噎她。
许是见她不说话,李氏慢慢缓和了语气,“之前祖母着人与你通信,你怎的也不回复祖母,平白叫我担心。原以为你过的不好,祖母忧心忡忡,不料华儿果真聪慧,竟能从刀山火海焚身而来,真好,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孙女不明白祖母这是何意?”
李氏一愣,旋即自以为的说道,“还能何意,日后你跟了容祀,自是有享不尽的荣华…”
我跟殿下只是主仆关系。”
又想踩着她往上爬,一群人都踩践着她的血肉,争先恐后去谋夺利益。
她可真是受够了。
主仆关系?华儿,你没瞧着容祀看你的眼睛,祖母活了大半辈子,要是连那都不明白,祖母便是白活了。”
傍晚我问过祖母,关于母亲的棺材,到底…”
啪!”的一声,手珠被李氏狠狠拍在桌上,珠串滚了一地,她冷冷笑着,眼睛睥睨过去,“翅膀硬了,便不认祖母,不认祖母定的规矩了。”
祖母定的规矩,今日我也想问问,缘何祖母会那般厌恶母亲,定下如此不通情理的规矩!”
她母亲在整个赵家,都是任人毒骂的存在,好像谁都可以踩一脚,啐一声,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丑事,非要被人如此践踏!
反了你了!”
李氏眉心一蹙,气的登时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冯嬷嬷闻声,连忙进来劝抚,一面劝解李氏心宽,一面又让赵荣华看在长辈的面上,不要惹她发火。
可赵荣华不打算承她的人情。
祖母,我母亲当真就那么不可饶恕,罪孽深重吗!”
你闭嘴!”
李氏气的狠狠拍了拍桌案,却见赵荣华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反而目光灼灼的与自己对视。
你说过,父亲是最聪颖最智慧的人物,连他都喜欢母亲喜欢到跟赵家割裂,你不觉得问题出在赵家,出在你身上,而并非我母亲的缘故吗?
她有什么错,值得你嫉恨她嫉恨到现在,以致连我…你都不喜欢。”
孽障!”
李氏气的连连喘起粗气,冯嬷嬷在旁边着急的抚慰,不时还抬头责她不懂规矩。
祖母,你若是不肯说,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您早些休息,孙女走了。”她福了福身,转头就要往外去。
然脚步还未迈出几步,李氏便磨着后槽牙咬牙切齿的冷笑,“站住,你不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想知道,就老老实实坐下。”
……
赵荣锦远远瞧着池边游廊有人影,她心中一喜,不禁暗道皇天不负有心人。
四周黑漆漆的,又是这般朦胧的月色,清风徐徐,最宜谈情。
她轻轻柔柔走了过去,见那人似迷了路一般,来回打转,忽然,他回过头来,看见赵荣锦的同时,像看见了鬼一样,吓得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捂着胸口急促喘息。
赵荣锦颤了颤睫毛,上前微微福下身子,温声软语说道,“不曾想会在此处碰到殿下,扰了您的安宁,小女子着实心中不安。”
容忌回过神来,连忙负手站立,将脸上神情凛成肃重。
下去吧。”
他本是偷偷溜出来,想去找赵荣华,却没想到游廊曲折,他来来回回转了几个院子,没找到人,竟把自己转糊涂了。
等了少顷,面前人却好似有话要说,杵在原地低眉顺眼的绞弄帕子。
还有事?”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傲,每每说完一句,尾音都裹挟着轻慢的上挑。
殿下深夜在此,可是有何事情需要帮忙?”赵荣锦难得捉住机会,又怎肯轻易离开。
她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小脸。ωáP.ā⑥ΚsW.cóm容忌一愣,看着她浅浅笑着,唇角嵌上两个酒窝。
赵荣华嘱咐他,少说话,说多错多。
他巴不得这人识趣些,赶紧离开。
可她不仅不走,还慢慢走向自己,那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容忌一慌,佯装镇定的抬头看了看天,“孤在赏月。”
赵荣锦走到他身旁,柔声道,“殿下是性情中人,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写月,赏月,多少文人眼中又有多少明月,弯月,圆月,依殿下高见,今夜的月亮,有何特别之处?”
容忌不想答她。
殿下,锦儿陪你一起赏月吧。”
赵荣锦含情脉脉的抬起头,对上容忌那双满是震惊的眼睛,她的红唇微微嘟起,像邀人品尝一般。
容忌往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孤想一个人赏月。”
锦儿不会打扰殿下的,”她楚楚可怜的眨了眨眼经,娇躯一软,朝着容忌倒了过去。
容忌躲避不及,被她撞了个满怀。
赵荣锦的小脸浮起红晕,她两手攀上容忌的胳膊,仰着脖颈盈盈一笑,“殿下,就让锦儿留下吧。”
容忌像被烫了手,慌乱的推开她后,正色疾言,“既你喜欢赏月,便在此处好好赏个痛快,孤要回去歇着。”
说罢,他转身就走。
赵荣锦绝望的跟过去,声音戚戚然,“殿下,为何?”
容忌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脸上画的太吓人了,像会吃人的鬼一样。”
他害怕,半刻也不敢停留,像是怕被赵荣锦抓到,后来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半人高的芦苇荡中。
赵荣锦心下一凉,脚底不甚踩了空,扑通一声坠落池中。
第41章
闻声而来的婢女手忙脚乱,一时间不知是该拉她上来,还是先去喊人。
她在岸边来来回回窜跳,却见赵荣锦“哗啦”一声从没到膝盖的水池里站起来,凉风一吹,浑身冷嗖嗖的。
那件雪白的狐裘氅衣,被泥垢染得污脏,毛领混着淤臭,一阵阵的恶心涌上来。
她打了个寒颤,被婢女拉上岸来。
太子的话如魔咒一般紧紧箍住她的神经,不断往复盘桓。
吃人的鬼,吃人的鬼…
有这么好看的鬼吗?
说不清是怎么打着哆嗦回房的,只是泡进热水的时候,浑身像是冰块化了,又软又酥。
四肢也慢慢活络起来。
翠栀,把小镜拿来。”她从水里露出头,往后捋了捋乌发,眸色带着一抹不忿。
翠栀惴惴不安的从妆奁取了紫铜雕花如意镜,递过去交到赵荣锦手里,那人翻了个白眼,声音不悦,“怕什么,难不成我还真能吃人。”
翠栀咣当一下跪倒,惶恐道,“奴婢蠢笨,是奴婢手拙,没给小姐装扮好。”
赵荣锦嗤了声,烦躁的摆摆手,“下回去裴家的时候,跟裴雁秋的婢女好好学学。”
若不然袁淑岚怎会挑中长相不如自己的裴雁秋,虽然最后没有留下,却也是另外他说了。
翠栀去厨房要水,赵荣锦每每泡澡,都要在里头待上半个时辰,其他时节还好,唯独冬日难伺候,热水抬过来便凉了一半,她还得用最鲜嫩的玫瑰汁子擦身体。
赵府有个冰窖,里头除了常用的日常用物外,还有好些玫瑰汁,都是事先调制好了,等着随用随拿。
翠栀最怕下窖,里头没一丝热火气,冷的要死。
赵荣锦等得有些不耐烦,回头望了眼虚开的门,想着待会儿如何罚她,忽然翠栀急急忙忙抱着瓶子小跑回来,她两颊通红,吃惊的像是喉咙堵了个丸子。
小姐,你猜老夫人今夜想作甚?”
赵荣锦皱着眉头瞪她,一副关我屁事的模样。
翠栀呛了口凉气,背过去咳了一阵子,又赶忙回过身来,像怕被人听见一般。
老夫人让大小姐今夜去留香阁!”
你再说一遍?”赵荣锦猛一拍水,惊得哗然站了起来。
翠栀忙用浴巾将她裹住,待她出来后,一面给她擦拭头发,一面哑声说道。
方才我去地窖拿玫瑰汁子,还没进去,便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声音像是老夫人院里的。”
她们说什么了?!”赵荣锦急的沉不住气,一把拽住翠栀的胳膊,两眼瞪得滚圆。
她们说小小姐怕是在老夫人院里待不了多久,她若是回去,经过留香阁,发现大小姐在里头,那就糟了。”
赵荣锦吸了口气,惶惶自语,“那老东西把赵荣华骗过去,其实是为了给赵荣淑腾地?”
可赵荣华本就住在偏院,离留香阁很远,她这样此地无银,岂非惹赵荣华怀疑?
她为什么不帮我?”赵荣锦委屈的往下掉眼泪,“她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有好日子过?!赵荣淑呆头呆脑,长得又极为憨厚,哪有一点娇媚感,指着她去宫里争宠?那老婆子是不是疯了!”
她把桌案上的东西啊往下一划拉,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她想得美,我得不到的,赵荣淑也不能有!”
小姐,你想怎么办?”翠栀舔了舔唇,看着双目逼红的赵荣锦,有些害怕。
去找赵荣华。”
……
不管你信不信,你娘就是葬在那处,如今尸首没了,你便要向我讨要。她活着的时候我尚且不喜,难不成她死了,我还得扒着她不放?”
您发誓…”
赵荣华抿着唇,神情笃定。
凭你也配,还真以为傍上容祀,就有了靠山?他若真把你当回事,早就给你名号了,又岂会任你做个婢女,粗活累活的堆到你身上?
便是从前那些爱慕你的世家贵胄,哪个不是看在赵家的名声上,凭你区区一个美人脸,还真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得跪在你石榴裙下了?”
李氏与她彻底撕破了脸,毫不留情的驳斥反击,仿佛说的愈是恶劣愈是恶毒,心里便愈痛快。
那好,日后赵家出了什么事,您也别再来找我!”
赵荣华亦跟着冷了脸色,拂袖离去。
李氏跌坐在榻上,一手指着门外,一手捶打胸口,“冯嬷嬷你瞧,真真是养了个白眼狼,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我委实不该心软…”
老夫人,许是小小姐在宫里吃了苦头,觉得委屈,这才顶撞你。”
你也不用替她狡辩,我本就没指望她能成事,她这样的贱蹄子,根本不配有好的姻缘,啐!”
她坐在榻上缓了半天,忽然想明白什么,骤然抬起头来,“方才她说的话,赵家出事,赵家会出什么事?”
冯嬷嬷没她想的深,她摇了摇头,“像是说的狠话。”
不对,她肯定知道什么,”李氏目光矍铄,很是理智的思忖半晌,“叫二郎抽空探探临安消息。”
当初天下乱象,李氏为了寻求庇护,多方周旋,多方勾连,不光是在临安城有人,她还让赵二郎悄悄去巴结诸侯,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新帝登基,赵家有所指望。
原对临安那位没有大的倚仗,却没想误打误撞成了事,他虽贪财了些,到底能做事。
因着那位,赵二郎在生意场上比容家初登位时,顺畅了许多。
老夫人,大房来了。”冯嬷嬷瞧了眼帘子外头,看见迎着灯火照出婆娑的人形,正是大房夫人在那站着。
让她回去,都这么晚了,不见。”李氏自然知道她来做甚,揉着眉心推却。
就在这时,大房咬了咬牙,提步就冲着寝屋走来。
母亲恕罪,儿媳这时候过来,叨扰母亲休息。”
呵,一个个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恕不恕罪又有何干系。”李氏啜了口茶,冷厉的扫她一眼。
大房从来都是惧怕李氏这个婆母的,因为她总是绷着一张老脸,对谁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清贵样子。
可眼下为了女儿,她不得不顶撞她一回。
母亲,淑儿在您这里,迟迟未归,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是在质问我,还是旁的什么?”李氏嘴角泛起冷笑,很是不屑的睨了眼。
儿媳不敢,儿媳只是想知道淑儿去了哪里。”
自是去她该去的地方!”李氏一拍桌案,吓得大房浑身一抖。
您真把她送去留香阁了?”
那是她的福分。”
大房两腿一软,眼睛当即就泛了红,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哭道,“您这是推她入虎口,谁都知道太子性情阴鸷,稍有不慎惹恼便要杀人。
淑儿又不是个伶俐的,她要是…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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