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先生,我会一直陪着他,不管他是容祀,还是容忌,或者他还会变成其他什么…”
应该是不会了。”
宓乌咳了声,笃定地说道,“师姐也说过,他这病情只要别乱干预,是会自行往好的方向恢复。容忌也不会再出现了,或者说,他就是容忌,也是容祀,这都是他自己的本性而已,只是他无法做到糅合,无法不抵触不排斥自己潜意识里的懦弱。”
我之所以不要孩子,也是怕他生病,对孩子不好…”
……
所以,她是觉得我不正常,不配要孩子?”
容祀横起腿来,往桌上一搭,两手枕在脑下,疲倦极了。
瞧瞧,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你怎么就不反思一下自己,改改你的脾气,适当时候压制一下肆意妄为的天性。
当然,不只是在这件事上,在朝堂也是,别动不动就占用我那几口大缸,都换了几回了,屡禁不止。”
小气。”
容祀呷了口茶,嗓子眼有些干。
宓先生,做一个正常人很难吗?”
对你来说,的确有点难。”
宓乌如是答他,容祀嗤笑,“狂悖。”
天底下还有谁比我聪明,比我学东西快,不就是做一个正常人,我岂会学不来,你简直是侮辱你自己。”
宓乌咽了咽嗓子,艰难问道:“你想做甚?”
明日我就去找她,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去找她。”
那是装,不是真的正常人,装的能算?”
怎么不算,用了心思装,比实打实的正常人还要正常,还不是因为我在意她。”
呵,自己的人,除了溺爱,也没别的手段了。
他清修了几日,简直要了命。
明明眼不见,梦里却夜夜相逢,她每回来,穿的衣裳都极少极薄,轻轻一扯就破,两人正到兴起时,偏又吃不进肚中,如此反复,委实害人。
他想明白了,就低一回头,只这一回。
到时见了面,二话不说便将她抱起来,狠狠折磨一番,也算出了口气。
总归是男人,哪里能真的跟她去置气。
如此想着,也就不觉得丢人了。
那你是想好了。”
想好了,明日我就去找她。”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她现下不要孩子,可不是不喜欢你,而是…”
不就是怕我打孩子吗,我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你会克制,会不打孩子…”
克制不了。”
容祀堵了他的话,理所当然的摆摆手,“那便等我病好了,再要孩子吧!她若是早些跟我讲清楚,哪里会有诸多麻烦,不就是个孩子吗,不要也行!”
呸呸呸!”
宓乌连忙叩了三下桌子,“孩子还是得要的。”
要真是孩子来了,大不了你帮我们带。”
这是讹上我了?”
虽是抱怨,神色却是欢喜的,宓乌凝望着容祀年轻俊美的脸,忽然想起刚见他时,那肉嘟嘟毫不设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咯咯的发出奶声奶气的笑声。
一晃眼,都十八年了。
十八年,够久了。
翌日清晨,赵荣华早早起来梳洗后,选了身杏色越罗长衫,精心妆饰了发鬓面容,甫一起身,便见两个小婢女自游廊处急匆匆地跑来,进门后险些被门框绊倒,也顾不上提裙角,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姑娘,不好了,宓先生去了。”
去了?
赵荣华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唇轻轻张了张“去哪了?”
宓先生…他…登仙了!”
那小婢女一着急,又想起宓乌日常喜欢炼药淬丹,便脱口而出,说完,又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
姑娘,你快去看看陛下吧!”
赵荣华如梦初醒,却仍旧不敢相信,她茫然无措的看了眼门外,旋即拎起裙角,也顾不上吩咐下人,疾步便往灵鹊阁走去。
晨时的日头明的不晃眼,可她踏进阁中,却怎么也看不清里头的光景,刺眼的白,像无数道夺目的光,齐刷刷照进她瞳孔里。
她摇了摇头,终于在神思涣散中,慢慢聚焦到塌前人上。
容祀坐在地上,双手横在膝头,听到响声,抬眼往外看了看。
他表情凝重,看不出在想什么。
宓先生他…”赵荣华想问,却知道多此一举,榻上那人的脸灰乌到没有一丝血色,手指亦然,看情形,是昨夜去的。
赵荣华走上前,垂手,覆在容祀发上,她忽然就想起昨日宓乌反常的唠叨,就像提前预知了死亡,故而要早些交代后事。
从始至终,他喋喋不休的,只有容祀。
赵荣华圈起手臂,容祀环住她的腿,声音清清冷冷:“我什么都没了。”
就像心中有座大山,他一直都以为那山坚硬雄壮,从不会倒,可那山就轰然倒塌,碎的猝不及防。
空了一大块的心,忽然没了支撑,虚的厉害。
容祀环着她的腿,“连他都走了。”
容祀,他一直都在。”赵荣华弯下身来,跪立在他对面,双手捧着他的脸,无比笃定地说道:“他走的时候,已经将你交给我了,我在,我永远都在。”
她握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明亮清澈的瞳孔中,容祀看见从容淡定的自己,慢慢的呼吸急促,双目通红,在温热逼出眼眶之前,那瞳孔合上。
随即,她伸手按着自己的后脑,将额头抵住她的肩膀,皙白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触着他的头皮,最终停留在他挺拔的颈项。
像哄劝襁褓中的婴儿,声音柔软。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容祀从她肩膀离开,清淡的桃花眼中泄出一抹浓郁:“所以呢?”
赵荣华凑过脸,鼻梁对着他的鼻梁,轻轻呵出一口热气,“你的右手边,永远都有我一席之地。
席散,我们也不要散。”
第109章 我一直都在你身后啊(宓乌番)
棺材中的女子长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皮肤白腻,乌发油润,樱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小牙。一袭素净的单衣下,裹着略显瘦削的身体,棺材中的清甜香气涌入鼻间,淡淡的,好似某种花的香味,说不上来。
宓乌从棺材走到殿中花梨木方椅上,从后打量容祀。
他支着胳膊,已经居高临下看那“死人”看了许久,盯着那雪白的脸,时而轻嗤,时而蔑视,又时而…像此时一般,幽幽的凝视,那双桃花眼,在不经意间回眸。
宓乌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兀的蜷缩起来。
只一刹,心脏仿佛停跳。
四肢冰凉,血液似乎无法回流,连神思都被冰封,指甲抠进掌心,他面上不显,只轻声笑道:“年少怀春,见色起意。”
容祀捏着眉心,不以为然:“你一个连女人都没爱过的老男人,懂什么叫见色起意,年少怀春。”
宓乌眯起眼睛,仰躺在椅背上,十八年了,他还真活成了老男人。
皇城外有一处小院,院中种了棵手臂粗细的西府海棠,因是冬日,那海棠树光秃秃的,只余着壮硕的树干,还有旁枝横乱。树顶栖着一只老鸹,乌黑的眼珠咕噜噜打着转,一双爪子来回在枝头踱步,踩得积雪扑簌簌飞下。
屋子里传出来檀香的气味,带着烟雾,在冰天雪地里,如同袅袅漫起的仙境。
东西两屋,堂中摆着一张方桌,两把太师椅,西屋做成了佛堂的摆设,宓乌点了香,又将佛龛牌位一一擦拭干净,便走到堂下,面对面与那牌位对视。
光线从他身后照来,将那影子浅浅的投到牌位上,他搓着手,低头,再抬起来时,两颊有点红。
冬至,我…我…我吃的饺子…,莲藕肉的,”他有些结巴,说话时,手不自觉的去捏着袖子,喉咙痒痒的,他咳了两声,肩膀佝偻下去。
手心卧着星星点点的血,他胡乱用帕子擦净,扔进了炭盆里,火苗子蜂拥而至,吞卷着帕子,很快烧成通红的灰烬。
牌位上的阴影慢慢落下,露出小字。
没有称谓,只有名字。
孟B”
香灰掉到案上,宓乌攥着袖子,仔细擦去。
昨夜下雪了,攻进京城的时候,容祀拦了副棺材回宫。”
他一口气说完,憋得脸通红,他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能拿人怎样,谁知启开棺材后,对着那小姑娘发了三天花痴。”
自然,他是不肯承认的。”
十八年了,他就没对着别的小姑娘如此执迷过,我还以为…还以为把他养坏了,那我就真的对不起他,对不起你。”
原想着,他身边有了人,我就…”
宓乌叹了口气,摩搓着手掌欲言又止,“你有没有…吃饺子,我记得你爱吃莲藕肉,…我…我也不是…”
容祀把小姑娘弄进了小厨房,你说他有没有私心?还当我不明白,我只是装糊涂罢了。
他对人家不仅坏,还很凶,有点像…像你最开始见我的时候。
我这么说,你又该生气了。”
香灰燃尽,宓乌擦了擦眼角,起身。
途径西市口,在小摊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人群熙攘的推搡中,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赤着黝黑的脚,半截埋进雪里,一双小手冻得青紫交加,低垂着眉眼,蓬乱的头发遮不住那双因为惊恐而四下躲避的眸子。
宓先生,要不要绕条路?”
赶车的小厮放缓了速度,瞧着被堵到水泄不通的路口,勒紧了缰绳。
宓乌挑开帘子,余光一瞟,便看见那孩子同样抬起头来,怯生生的眉眼像是一把刀,嗡的一下钉到他胸口。
也是一个下雪天,他被人打的浑身是伤,昏倒在巷子里。
天冷的像要将万物凝成冰冻,他像只苟延残喘的狗,窝在墙角,不断地打着颤,当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他出现了幻觉。
也许是要死了,明明大雪纷飞,可他却觉出一股炭火的温热,恍惚间,好像还能闻到儿时母亲身上的药香。
淡淡的,很近却又很远。
飘忽不定。
先生?”小厮见他分神,不禁又喊了声。
与容祀相依为命十几年,经历血腥,战乱,内斗,宓乌早就不会轻易同情什么,可当那孩子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像条被遗弃的狗一样,拢着肩膀,惶然无措的躲避过往的行人,他的心,难以遏制的被触动了。
宓乌落下帘子,吩咐赶车的小厮:“带上吧。”
下面的人摸不准宓乌的心思,因为那孩子回去后,只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宓乌却是没有给他诊治。
六七岁大小的人,见谁都一副畏惧惶恐的模样,墙角门后成了他最爱待着的地方,尤其是看到宓乌的时候,孩子总会咬着嘴唇,既害怕又讨好一般,硬着头皮从墙根走上前,小手拉拉宓乌的衣角。
先生…”
宓乌带过孩子,只一个,就是容祀。
他对待容祀的时候,极尽耐心与慈爱,恨不能掏心掏肺,把自己所有好的都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直到看见这个孩子。
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如此冷漠。
哪怕他再像当年的自己,他也早没了那种热切的心力。
伺候容祀一人,已经耗费了他全部心血。
他也没甚时间伪装慈善,故而,他O开那孩子的手,漠不关心地笑道:“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数了。”
那孩子倔强的很,手脚反暖后,开始痒,偏他能忍得住,半夜虽然能听到他哼唧,却也明显察觉出,那声音含在嗓子眼,似乎咬着嘴唇,拼命克制。
宓乌抱着胳膊,有些奇怪自己的冷血。
翌日他便将伤药放到了显眼的地方,那孩子一眼就看见了。
一闪而过的欢喜,可宓乌知道他高兴,就像没吃过糖的孩子,偶然得了好处,只巴巴看着,没有主子的命令,便不敢上前拿。
真是卑微到了极致。
他把药拿起来,转身看着那个局促的孩子,拔开瓶盖,抠了点药膏,面上淡淡:“过来。”
孩子眨着眼睛,冻得皴裂的脸挤出笑。
宓乌冷道:“真难看。”
孩子立时敛了笑容,乖巧的把手递过去。
宓乌动作算不上轻,几下便将拿手涂抹均匀。
复又低头,看着那新换的鞋子,小脚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宓乌把药瓶往桌上一拍,“自己涂。”
他觉得心里很烦,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又憋又闷。
有时候看着孩子,就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宓乌调药的手一顿,回头,便见容祀往灵鹊阁来了。
他意气风发,腰间的革带上悬挂着鸳鸯戏水的香囊,一脸的餍足,行走间,衣袍被风吹得鼓鼓作响,硕大的银灰色大氅犹如旌旗飘卷,衬的他面如冠玉,英姿雄发。
一进门便倚着门框,慵懒的像是唯恐他看不出自己经历过什么。
得手了?”
宓乌把药草放下,微微眯了眯眼,见容祀不经意的把玩着香囊。
低俗。”
容祀骂他,嘴角却是勾起的。
宓乌心道:到底长大了,能去祸害姑娘了。
夜里他吐了血,想把帕子烧掉的时候,孩子从黑暗里出来,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的问他:“先生,你是医者,何不自医?”
宓乌没理他,将帕子扔进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很快将那帕子烧的干干净净。
先生,他们都说你是神医。”
孩子懵懂的眼神,折射出几颗星星。
神医为什么不给自己开药。”
宓乌看着他,一字一句警告:“敢跟别人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送走。”
一直到他死,孩子都没跟人说这个秘密。
夏日本是繁花葳蕤的时节,宓乌的身子却不大行了,内里虚了,表征却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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