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来从古至今,好看的人都喜欢扎堆一起玩。你刚刚说,你来找我们二老板?”
乔薇见她点头,解释道:“他下午出去跟片方的编剧团队开会了,《浮木与枯海》这两天正好开机,剧本当中有一些细节需要他亲自把关。”
顾嘉年了然地点点头。
高考前她就听宋F雯说过,迟晏的中篇小说《浮木与枯海》影视化官宣,是与韩遂的二度合作。
没想到已经开机了,难怪他上次打电话时说,他这两天会很忙。
没能第一时间见到人,顾嘉年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点隐隐的失望。
乔薇说着,转头看向前台上放着的亚克力时钟,补充道:“不过看这时间,他应该快要回来了吧,要不你先去他办公室里坐会儿?”
“好。”
顾嘉年跟着她往里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工作室的尽头朝南的那个隔间是迟晏的办公室。
乔薇刷了门卡带她进去,让她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客气道:“那妹妹你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忙了啊。等老板回来我跟他说一下。”
她说着,推门出去了,还给顾嘉年带上了门。
顾嘉年坐了一会儿,静静打量着迟晏的办公室。
硬装依旧是工业风,灰白色的水泥墙、天花板上横七竖八交错着的管道、磨砂的地砖。
软装却是属于他的风格――占满几面墙的实木书柜、复古的欧式皮沙发、一旁墨绿色的丝绒凳和雪白的羊毛地毯,统统与云陌那座爬墙虎别墅的布置如出一辙。
顾嘉年的视线慢慢移向窗子。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梧桐。
夏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枝叶的缝隙,从朝南的窗口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经过梧桐叶过滤的光线温柔照亮整间办公室,再也不是当初阴暗封闭的模样。
她继续打量着房间里另外的陈设。
窗下放着一张巨大的书桌。
顾嘉年移眸看去,书桌上有个笔记本电脑,一侧堆着凌乱的稿件,一旁的垃圾桶里还散落着几个皱皱的纸团。
书桌的另外一侧架子上,几箱咖啡胶囊和一个浓缩咖啡机整齐摆放。
顾嘉年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迟晏给她写过的信――
“工作室楼下的梧桐被晒干了叶子,希望你分我一场雨。”
“前阵子连载压力有点大,烦得想抽烟,便多屯了几箱咖啡胶囊,有点用。”
脑袋里迅速勾勒出迟晏坐在办公室前,被楼下梧桐树旁的金毛吵得眉头紧缩、借咖啡消愁的模样。
顾嘉年不由自主地翘了翘嘴角。
就快要见到他了呢。
她这般想着,余光忽然瞥见书桌上凌乱的稿件旁边,整齐地堆放着一叠信封。
那些信封的样式与迟晏从昼山寄给她的那些一般无二,就连褶皱的地方都有些类似。
顾嘉年没放在心上,心想大概是他们工作室统一买的信封。
她百无聊赖地继续坐着,本想找本书打发时间,忽然想起刚刚在工作室门口收到的消息。
顾嘉年于是拿出手机,点开手机屏幕。
眼神蓦地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陆许阳。
他一连发了好多条长长的语音。
回忆了一下,她初中的确加过陆许阳的□□。是当时在读书角的时候,为了方便交流看书心得才加的。
只不过初二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
他怎么会给她发语音?
难道是发错人了?
顾嘉年随意地点进去一条。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陆许阳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般尖锐,似乎是打个草稿,他的叙述和语气都十分平直。
“顾嘉年,不知道你还用不用这个□□。如果不用的话,就当我对着树洞说好了。前几天在酒吧里偶遇,我问了你那个问题,你说“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我想了几天,觉得你可能没有在说谎。那么也许有可能,从前的那些事情你并不知情。”
“那次我告诉过你,我们初中班级有一个群,里面有二十几个人,群名就叫“今天顾嘉年倒霉了吗”。这件事确有其事,但你大概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原本听到那个群名的时候,顾嘉年还想翻白眼,可等她听到“背后的原因”,却逐渐皱起了眉。
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吗?
陆许阳的语气十分严肃,她脸上的笑意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僵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难道她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她顿了片刻,点开下一条。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刹那间头皮发麻。
“初中生的怨恨再尖锐,也需要有的放矢吧,如果你只是性格敏感、争强好胜不合群了点,大家不至于这么一边倒地针对你。你大概不知道吧,初二的元宵节前,我给你写过一封情书,趁着下课的时候偷偷塞在你书包里。没想到第二天,那封情书还有我们之间交换过的读书笔记全部被你爸妈交给了班主任。他们还逼着老师叫了我家长……”
陆许阳的语调开始难以控制地拔高,语速也明显加快许多,显然这些事情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依旧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呵,你爸妈说话是真的难听。两个知识分子、大学生,在我爸这个小学毕业生面前,把我贬得像个垃圾。他们说你年纪小,不会处理这些东西,只能由他们当父母的帮忙出面。他们骂我下流、龌龊,小小年纪不学好,可能是从小跟着我爸混酒吧,学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说你以后是要考名牌大学的……万一我他妈要是把你给带坏了,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我那年十三岁,在那个宁可死都不肯哭的年纪,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任课老师和我爸的面,被他们骂哭了。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啊?”
“我爸憋了气、又丢了脸,回去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你记不记得初二有段时间我请了一周的假,就是被我爸给揍的……他让我发誓,不准再跟你说一句话。”
他说到这里,忽然语气讽刺地笑了一声:“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耻辱,你爸妈可真牛逼,就真把你当公主呗?你家里是有王位要继承?就这么瞧不起人啊?”
顾嘉年的呼吸猛地停滞住,窗外的阳光此刻忽然带不来任何温暖,室内的气温骤降。
上下牙关止不住地发颤,她努力地回忆着。
什么情书?她完全没有印象。
初二那年的……元宵节?
顾嘉年摁着太阳穴,迟缓又痛苦地思考着。
元宵?
她好像……有印象了,那是在她从小到大挨打挨罚的经历中,格外莫名其妙的一次。
顾嘉年的记忆回到十三岁那年,元宵节的晚上。
她难得没有补习班,做完作业后便在饭厅里吃元宵。
妈妈正好煮了她爱吃的红豆味,香甜软糯又烫嘴。
趁着爸妈在她房间里收拾东西,顾嘉年悄悄地用妈妈的手机登上文学论坛,看看砚池大大有没有给她回复。
自然是没有,她有些失望地放下手机,埋头吃了两个元宵,突然看到爸爸脸色暴怒地从房间里冲出来,挥手打落了她面前的瓷碗。
瓷片碎落一地,滚烫的汤汁和元宵一股脑倒在她裸露的脚背上,烫起一片红色。
顾嘉年看着一地狼藉,茫然无措地僵立着,承受着爸妈猝不及防的无名火。
那天晚上,他们罚她抄写周敦颐的《爱莲说》。
抄了三十遍。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当年十三岁的顾嘉年惶恐不安地抄到了深夜,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原来,竟然是这样啊。
好一个《爱莲说》。
好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难怪陆许阳会这么恨她。
恨到,以至于一直到高三复读都没办法释怀。她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白,想起了他尖锐的嘲讽和一次次找茬。
原来不是他有病啊。
原来不善良的那方,不是他。
顾嘉年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发着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战栗着。
胃里在翻腾,明明没有吃什么东西,却觉得胃酸已经涨到了食道里。
她难捱地弓起背,抖着手指把手机贴到耳边,逼着自己往下听。
“从那之后,我真的就特别特别恨你,我讨厌你清高、目中无人、其实又很没本事的样子,讨厌你整天抱着本书、自以为是、实则软弱到什么事都要爸妈出面的样子。你知道么,我胳膊上现在还有一道那时候留下来的疤,虽说留下那道疤的人是我爸,但我每次看到它,还是忍不住地更加厌恶你。”
“后来我才知道啊,班里除了我之外,有好几个人都被你爸妈找过呢。除了暗恋过你的男生,还有一两个女孩子。”
“初一那会儿跟你玩得比较好的郑媛你还记得吧?她成绩很差、不爱读书,只喜欢唱歌跳舞化妆,她家里是开发廊的,平时爱和一些所谓的闲散青年一起玩。但她对你还不错吧?你爸妈也找过她呢,让她别影响你读书,他们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我就不一一复述了,嫌嘴脏。”
顾嘉年听到这里,难以抑制地伸出手,捂住了脸。
心里升起一阵无法抵挡的愧意。
她当然记得郑媛。
那个女孩子是她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有点像雯雯,虽然不喜欢学习,但人漂亮、很会打扮。
偶尔大课间,她还会给顾嘉年编各种各样的短发发型。
她是第一个夸她皮肤白、眼睛很好看的人。
她笑起来嘴边有颗小小的梨涡,对外人很凶,但每次都会霸气地护着她。
可初三之后,郑媛再也没有理过她,她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在背后奚落她、嘲讽她。
顾嘉年以为是自己为了学习冷落了她,中考后还踌躇着同她道歉,却被狠狠地嘲讽了一番。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顾嘉年还记得郑媛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这种人,怎么配跟你一起玩呢,你说是吧,好学生?哦对,是交了九万块钱才进霖高的好学生。”
顾嘉年痛苦地捂着脸,手机掉落在膝头。
陆许阳的声音仿佛一道魔咒从里面传出来。
“后来渐渐地不知道是谁牵头,建了那个群,群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平时都被家长和老师告诫过别去招惹你,只能每天在群里私底下诅咒你,来出口气。”
“我当时就想,你他妈真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呗?这世界上的差生都不配和你当朋友?可那些尖子生又看不上你,可笑吧。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一个人发臭发烂好了,跟你的傻逼爸妈一起。”
“就算后来,我一次次复盘当时的事情,猜到当初你可能并不知情,理智上也认为你爸妈做的事情不能让你来背锅。但没有办法,人总是会迁怒的,大家没办法不讨厌你。群里到现在偶尔都会有人冒个泡,问一句你现在混得惨不惨。”
“顾嘉年,反正已经不会再见了,”男生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声音已经有些干涩和疲惫,“我还是很讨厌你,也……依旧很喜欢你。但你以后别这样了,你就当个真公主吧,瞧不起人也好,自以为是也罢,就都有那个资本了……”
语音骤然终止。
顾嘉年感觉胸口窒闷、血液上涌,整个人都无地自容。
双眼与太阳穴都突突地胀痛着,她紧紧地弓着背,胃里翻江倒海着。
下一瞬,她终于无可避免地干呕出声。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受害者。
她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忍受着那些谩骂与讥讽活到现在,觉得是她大度懂事,不跟那些幼稚无理的人计较。
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加害者。
令人恶心的加害者。
她紧紧地捂住嘴,另一只手攥紧了沙发扶手。
角色颠倒的刹那,曾经的信念逐渐崩塌,愧意与惶恐如同难以逃脱的帐幔,铺天盖地地笼罩而来。
她几乎就要窒息。
然而在这样诡谲的静谧中,霎那间,某个念头却忽然如同鬼魅般爬上脑后。
去年冬天在十二班门口的走廊里,陆许阳说过的几句话忽然冒了出来。
――“顾嘉年,听说,你谈恋爱了?”
――“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一定会变得很不幸。”
顾嘉年的心里陡然有了某种惊悚的预感。
刚刚,她好像看到书桌上有一沓信封,不仅样式与他写给她的信一致,就连因她反复翻阅所造成的折痕都类似。
那沓信封的厚度看上去,大概有……**个。
顾嘉年倏地绷直脊背,不由得惊恐地喘了好几口气。
许久后,她僵硬地站起来,一步步挪到窗前的书桌旁边,拨开那堆杂乱的文稿。
手指一点一点地,将最上面的信封翻过来。
信封上写着。
――“昼山市第九中学,高三十班,顾嘉年收。”
爸妈昨天说,他们来昼山,看老同学。
第34章 野星为灯
翻开信封看到收件人姓名的那一瞬间, 头皮发麻的感觉乍起。
恐惧以某种形态从四周叫嚣着围拢而来。
顾嘉年睁大了眼睛,指尖僵硬地将那些信封平铺着摊开,仔细地数了数, 一共九封。
其中唯一不同样式的那封,左上角印着一个不显眼的北霖大学校徽。
每一个信封上的折痕肌理清晰, 就连那些被她反复抚平的边角都一贯始终地翘着。
是这一年以来迟晏给她写过的所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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