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原本应该躺在云陌外婆家、她的行李箱深处,现在却出现在了这里。
犹如一封封长了翅膀的小恶魔。
这样匪夷所思又诡异的事情如同冰山崩裂般顷刻降临。
顾嘉年的大脑却像是关上了某个搭扣,没有办法、也不敢去思考。
她蓦地丢开信封,手指颤抖着收进衣袖里。
她无措地闭着眼, 迷迷蒙蒙地在书桌前走了几步之后,又觉得好冷, 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着,僵硬的大脑固执地绕过那个令人恐惧的答案,试图找出另外一种可能性。
甚至, 在某一瞬间, 她竟然期冀着某种灵异的侥幸情况会发生。
说不定这些信封真的就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过来的呢。
可是――
哪怕是魔法世界的信。
也需要猫头鹰来送。
所有思绪在脑海中翻浮着又坠落, 直到门口传来“咔哒”一声。
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
顾嘉年顿住无望的踱步看过去。
乔薇端着一个玻璃果盘走进来,透明的果盘里整齐摆放着切好的各色水果。
她走到书桌前放下果盘,热情地招待她:“吃点水果吧, 听说那边的会议延长了,几个主演也参加了, 你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
她说完,对上顾嘉年的脸,终于注意到她的脸色有种不寻常的惨白, 藏在身侧的手也几不可见地发着抖。
乔薇皱了皱眉,关切道:“妹妹,怎么了?不舒服吗?”
顾嘉年攥紧了手指, 止住战栗,强忍道:“没……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啊,抱歉,空调好像是调得有点低。”
乔薇歉意地说着,翻出遥控器将气温调高了几度:“用不用给你拿个毯子?休息室里有几条备用的。”
顾嘉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不用,谢谢。”
乔薇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没事,便点头道:“那好吧,我先出去啦,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她的手刚攀上门把手,却被叫住。
“――乔薇姐,那个,”顾嘉年的声音沉而静,眼神黑洞洞的,费力扯开一个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书桌上的这些信封,都是读者寄来的吗?”
乔薇回头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注意到她说的是哪些信封之后,脸上的笑瞬间塌下来。
片刻后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是,是我们老板写给一个小读者的,好像是个在北霖读书的高学生……”
乔薇说到这,停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片刻后,她想着小姑娘既然是迟晏的亲戚,肯定不会往外宣扬,便继续娓娓道来。
何况,对于这件事她实在是不吐不快,正愁找不到人吐槽呢。
“《林中人》连载的时候,我们工作室开放了读者来信渠道,每个月都能收到很多信,有一些来自我们老板之前的许多老读者。他很珍惜这些等待多年的读者,几乎每封信都会回。其中有一位就是这个高在读的女孩子,她是来信最勤的,每个月都雷打不动地寄来一封信,我们老板也都写了回信鼓励她。”
“结果,你猜怎么着?前两天这姑娘高考完了,然后昨天,她爸妈竟然来了昼山,照着回信上的寄信人地址直接找到我们工作室。”
“他们带着一沓信闯进来,怒气冲冲地指着我们老板的鼻子说他……”
乔薇说到这里没忍住吸了一口气,顿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他这么大年纪,勾引一个高学生,不要脸。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把女儿拉回正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走偏。她才十八岁,没有分辨能力,但是我们当父母的还能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下流心思吗?’,他们要他不要再去纠缠那个女孩子,不然……就要去告他。”
“后来,他们进了办公室,我就没听到了。应该是大吵了一架,因为我从来没见我们老板脸色那么难看过。”
乔薇缓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尽量收敛情绪,但还是没忍住口吐芬芳:“……我他妈真的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们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就算真的谈恋爱,还他妈犯法了?”
“而且谁信啊,他女儿是天仙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平时追我们老板的女生可多了去了。”
“姑且不说这一年来频频献殷勤的几个女编辑、新人作家,就说这次《林中人》的女主演蒋菡。新生代小花里颜值最能打的,你应该知道吧?她都好几次私底下问我们要老板的微信了,这次参演《林中人》也是她毛遂自荐的。”
“所以说,我们老板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用得着去……呃勾引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高中生?”
乔薇一口气吐槽到这,心里的郁气总算散去了一些,突然发现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
年纪尚小的女孩子靠桌站着,纤细的手指扶着书桌侧沿,弯着脊背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眉眼,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也没有搭腔,看着像是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大概就是随口问一句,没想到她会一股脑说这么多吧。
乔薇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太上头说话有点偏激,这会儿冷静下来,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反正就是一傻逼人傻逼事,也没什么。我先走了啊,你在这慢慢等吧,别忘了吃点水果。”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女孩子倏地抬起了头。
白泠泠的一张脸如同出窍的魂魄。
“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等了,”她的声音拉成一条细线,平直却纤弱,“我之后自己联系他吧,不用告诉他我来过,谢谢啦。”
顾嘉年说完垂下眼眸,不等乔薇回应,径直越过她走出了工作室。
与上楼时的犹疑不前相反,她飞快地跑下楼梯,一口气跑到巷道那边的转角处。
肺里仿佛被烟尘堵塞,只是跑了几步而已,她便吃力地弯下腰深喘了几口气。
紧接着,她蹭着背后斑驳的砖墙,慢慢蹲下来。
头顶的屋檐在脚下投下遮影,划了一道斜斜的分界线。
分界线外侧,夕阳暖到不像话。
每一块地砖都被染上朦胧的金黄。
分界线里侧,常年难以见光的青苔湿漉漉攀着石板。
顾嘉年睁着大大的眼睛,目光执拗地往外看。
街边的电线杆上贴着杂乱的小广告,旁边停放着几辆缺肢少节的自行车。
巷道里行人熙来攘往,步履匆匆。小摊贩在夜色来临前布置好推车,慢悠悠地煎着铁板豆腐。
夏天的昼山,置身于最热闹非凡的俗世。
似乎除了这个潮湿阴冷的拐角,每个人都活在十度的温暖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巷道响起由远而近的引擎声。
顾嘉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些,继而偏过脑袋,投去视线。
透过眼前憧憧影影的模糊热意,她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工作室正门的楼下。
那个她今天翻山越岭想来见的人,正迈着长腿从车上下来。
枝影交错的碧绿梧桐下,他穿着件简单的黑衬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某个瞬间忽然偏过头,神色淡淡地伸手掸掉悄然落在肩侧的梧桐叶。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韩遂。
同行另一位戴着墨镜、长发及腰的女孩子原本与韩遂并行,半途加快了步伐,小跑着从身后跟上为首的人。
她替他拉开门,凑到他眼前,歪着头同他说话。
哪怕被大大的墨镜遮住了眼睛,也不难见到女孩子漂亮的脸上吟吟的笑意。
顾嘉年知道她。
蒋菡,乔薇口中《林中人》的女主演,是新生代小花中最被看好的一个。
中戏表演系大四在读,专业能力和人气都是一流。
顾嘉年和宋F雯十号在北霖看的那场电影就是她演的,人长得漂亮,演技也非常好。
听说,蒋菡家境优越,私底下人也十分随和。
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子,长着一双笑起来会发光的眼睛。
起码。
同这样的人在一起。
可以得到更好的、更温暖的爱。
而不用受什么折辱。
距离这个湿冷的转角几步之外。
夕阳在那群本就耀眼的人身上叠上了一层暖调的金光。
顾嘉年缓慢地低下头,侧过脸,将脸颊贴住膝头。
她克制地咬着指节,没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滚烫的泪沿着右手弯曲变形的丑陋指关节流下,淌过手背,流进袖口。
早晨出门的时候她还在想,她现在已经是一往无前的顾嘉年了。如果没有得到期待的回答,或许,她还可以再争取一下的。
但是现在。
她还怎么厚着脸皮去要答案呀。
两周之前,就算是站在九中霸榜年的年级第一面前,顾嘉年尚且能够信誓旦旦地说出,她肯定不会输。
可如今,她在这场没有答案的考试中,却想要半途弃考了。
*
烤豆腐摊位前逐渐围满了附近初中放学的学生们。
成群的自行车在石板路上飞速压下车辙。
夕阳落下,属于都市繁华的夜晚降临。
灯火交辉中,顾嘉年终于站起身,拖着发麻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走上热闹的街。
四周是轻车熟路的行人,或归家,或结伴出行,人们踩过簌簌作响的梧桐落叶,行来又走去。
只有她没有目的地。
除了他以外,她并不同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任何的连结。
她不知道下个拐角会是一家咖啡店还是酒吧,也不知道任何一条公交车的路线。
放眼望去,陌生的街道两旁,五花八门的店铺招牌亮着灯,挤进她的视线。
顾嘉年试图找个能够歇息片刻的地方,手机铃声却突兀地响起来。
她看了眼屏幕,停下脚步,按下接听键。
妈妈喜气洋洋的声音闯进她耳廓:“停停,你在哪儿呢?快回来,刚刚北霖大学招生老师来电话邀请你,你的分数在整个北霖排第二!他们说,只要你去,文科相关专业随便你选。”
身畔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
“明天我们就回北霖,我和你爸已经把高铁票买好了,北霖大学的老师们说可以亲自指导你选专业、填志愿。回去还得抓紧办一场谢师宴,我给霖高的老师也打过电话了,到时候把两边的老师都请来。霖高那群老师不懂慧眼识珠,接到电话的时候那祝福可是有点勉强啊……”
顾嘉年忽然打断了她喜形于声的话。
“去治病吧,你们。”
“……什么?”
“顾彬不是医生么?北霖二院应该也有精神病科室吧?借着职工便利,去好好看看医生吧。”
听到她大逆不道的话,对面难以置信地愣住,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顾嘉年一点一点地勾起嘴角:“我不会再回北霖了,也不打算去北霖大学。我不想跟两个精神病待在一起。这样下去,我也会疯掉的。”
她平静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掐断了电话,然后将他们的微信和手机号码,统统拉黑。
就在她想收起手机时,下一秒,屏幕上又亮起微信提示。
顾嘉年面无表情地点进去。
【迟晏】:贺季同在网上看到,今年北霖出分时间提前了半天,怎么不告诉我?
间隔许久后,他又发了一条。
那之间的停顿,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她的情绪。
【迟晏】:分数没那么理想吗?其实不一定要去昼大,国内还有很多大学的中文系都很出色。小孩儿,你这一年已经很努力了,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对得起你自己。
顾嘉年忽然不可遏制地再一次弯下腰,干呕出声。
她曲着胳膊扶着路边的电线杆,一下又一下地干呕着,空空的胃里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胃酸反复涌到喉咙,带来辣热的刺痛。
他对她一贯是仁至义尽的。
那几圈缠在她脚上的纱布;那一趟来到昼山的夜班车;那九封千里之外的回信;以及那两句在北霖漫天大雪的深冬里,写在扉页上的话。
“祝你岁岁有乐岁。”
“祝你年年是嘉年。”
哪怕到了现在,他仍然在顾及她的情绪。
一如当初她告白的那一晚,迟晏微微僵直了脊背,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答应了她一年之后再给回应的荒唐提议。
初见时她以为他颓唐厌世又冷漠,但其实他最是心软,最良善不过。
他得天独厚,天赋异禀,生来就是群星拱月般的天之骄子,却对她这样的人也心怀不忍与怜悯。
他是云陌漫天的野星之中。
最亮的一颗。
这样的人,好不容易能够重新活在俗世的阳光里,不该再沾染上任何污秽恶心的东西。
许久之后,顾嘉年终于停下干呕,直起身。
她慢悠悠地晃过两条街,终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顾嘉年买了桶泡面,坐在玻璃窗前的卡座上一口一口吃光。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加鸡肉串和卤蛋。
翻江倒海的胃得到了廉价的救赎。
心脏却仿佛空了一个洞。
顾嘉年喝光最后一口汤。
她坐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拿出手机,打开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着,然后点击发送。
【我考了六百八十九,考得特别好,是北霖的文科榜眼呢!不用担心啦。】
【这一年来给你添了好多麻烦,对不起啊。】
片刻后,顾嘉年闭上通红的眼,又睁开。
接着敲下最后一句,带着从未有过的称谓。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迟晏哥。】
不管你之后跟谁在一起。
祝你往后永远快乐,永远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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