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刚上大一的时候,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少年作家。
他在被誉为文学圈最后一块保留地的《倾言》上连载过数篇小说,有自己的读者群体,有独树一帜的写作风格。
拜迟延之所赐,迟晏的童年生活十分孤僻压抑,看书便成了唯一得以顺遂度日的消遣。
家里不缺钱,他便得以购置、阅览群书,很小便开始有了刁钻的文学口味。
迟晏自负自学成才、天赋不凡,哪怕家教再好,私心里也会有些许傲慢。
于是,在对待昼大开设的、面向新生们的课程时,本就抱着一种“重在参与”的心态,没觉得自己能学到多少东西。
起初去上沈晋的课,亦是如此。
他坐在最后一排,大部分时间睡觉,极偶尔清醒过来就听一耳朵。
可就是听的那一耳朵,让他渐渐正襟危坐。
觉得这老头,有点东西。
几堂课后,迟晏才真正明白了上大学的意义。
就像他曾经和顾嘉年说的那样。
一个人再天赋异禀,也无法与无数文人墨客们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知识体系和对文学的敏锐素养所抗衡。
而沈晋沈先生,年轻时候曾游学日本、欧美、俄国,把世界各国文学学了个遍。
归国后又开始潜心研究汉语文学,一二十年如一日,与老祖宗们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文字打交道。
他恰恰是中国当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文人”之一,知天命的年纪,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来形容,完全不为过。
他的课十分幽默风趣,便连枯燥的文学概论,都能被他讲出花来。
“全世界各地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字,但只要你们打开了那扇门,会发现文学,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就这样,十八岁的迟晏收起了傲慢与自命不凡,听课时的位置也越坐越前。
当他自发坐到第一排的那天,先生和他对视了一眼,那眼中有欣赏,亦有挑衅。
“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混?”
满腹经纶的人,说话倒是一股江湖痞气。
迟晏恳切点头,心悦诚服。
此后,恩师在侧,恪尽职守为他指点迷津。
迟晏才真正算是系统地打开了文学这扇大门。
沈晋也看了他高中写的那些书,看完后久久无言。
艳羡地叹了句:“你小子,命真好,还没受过系统的训练,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我要是晚生三十年,可得嫉妒你了。”
“就是还稍显稚嫩,”他说着,甩给迟晏一叠整理好的书目和文献,以及他自己删改多年的从未现于人前的读书笔记,“只要你能坚持本心,不被那些浮华迷了眼,以后文学这条路,老师领着你往下走。”
那天先生悠闲地喝着茶,拍着少年的肩膀说:“等你有一天有了新作,老师帮你写序言。”
从那之后,他恨不得把此生所学统统教授予他,对他却只有一个要求,不负初心。
那时的迟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不到。
只是后来啊。
现实困顿、苦厄磋磨,所谓的初心、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会坚守的信仰,都如雨中薪火,骤然间熄灭。
迟晏签下程遇商的合同之后的那一个月,借口家里事多,没有颜面再去沈教授的组里。
可没想到,有一天沈晋却主动来找他了。
那是大二下学期一个极平常的冬日。
迟晏用程遇商给的定金填补了爷爷的医药费,自己的生活依旧捉襟见肘。
他从寝室的公用柜子里拿了一瓶之前买的辣酱,打算草草对付一顿晚餐。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饭,一边认命又木然地把程遇商曾经的小说读到第六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拆解那末世界与向日葵。
等意识到自己吃的是郑齐越从老家带来的虾酱时,为时已晚。
过敏性窒息带来的晕厥前一刻,迟晏心里甚至闪过了某个极其荒唐的念头。
如果就这样,可笑又意外地离开,或许也不错。
可等他再次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着抗敏点滴。
病床前,除了吓到脸色苍白、满脸瑟缩的郑齐越之外,还有沈晋。
先生接到消息,来之前给迟晏家里打了电话,知道了他的大致情况。
迟晏还记得,那天先生穿着一件九十年代风格的格纹洋西装,袖口领口都磨损得厉害。
他脸上沟壑纵横,填满沧桑的岁月。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没说话,只是塞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有一万块钱。
迟晏哪里肯要。
他执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晋却说:“小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老师我是个清贫文人,能做的不多。”
“只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后自有累累硕果,任君采撷。”
时年十九岁的迟晏闻言却不敢看他,咬着泛白的指节,绝望又耻愧地偏过了头。
许久之后,沈教授离开了病房。
那时同样年少的郑齐越凑上来,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个一贯桀骜的少年红着的眼和枕边氤湿的那一小块,束手无策般喃喃道:“迟晏,你别哭啊,我心慌。很难受么?还能呼吸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这得多难受,他才会哭啊。
郑齐越恐慌到语无伦次:“我不会……真的把你给害死吧?”
……
回忆会杀人。
迟晏的指节轻轻摩梭着粗糙的沙发布面,敛下眉眼。
他从小对父亲这个词就没什么概念。
成年后看过了人间百态,更是恍悟,所谓父子亲情,与血缘并没有什么关系。
按照血缘来说,他是迟延之的儿子。
他与迟沈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与沈晋更是萍水相逢。
可这两个人,一个待他视如己出,教导他明道理、辩是非;一个如师亦如父,领他入门,说要渡他半程山水。
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长辈,到了最后,一个决绝无望地在生命终场拔了输液管要他跪下,一个怒气难遏地在毕业前夕摔了保温杯与他决裂。
他们都难以原谅他。
迟晏想了一会儿,略过代笔的事,挑了沈晋与他之间曾经的师生情谊对顾嘉年说了。
“与其说是执念,不如说,这是我跟恩师的一个约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后,能够如期赴约。
“可惜,”迟晏扯了扯嘴角,“先生应该是气得狠了,完全不愿意看我的书,送过几次样稿都被退回了。”
他说完,心底有些担心她会和贺季同一样,难以理解。
也担心她追问他们决裂的原因――他计划在圣诞节前夜再对她和盘托出的,因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岁生日,他私心里想要卑劣地讨个巧。
顾嘉年的回答却未如他预料,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慢慢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温柔和他对视:“嗯,那你一定能赴约的。”
*
那天夜里,顾嘉年彻夜未眠。
她虽然说得坚定,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想要改变一个人固有的成见,何其困难,何况她并非当事人,难道作为外人,去轻飘飘地劝上两句就能解决么?
顾嘉年抱着被子坐起来,回忆着迟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间的师生情谊,脑海中乱乱地思索沈教授后来那样勃然大怒与他割裂的原因。
愤怒肯定是有的,毕竟自己无比看重的得意门生走了这样的弯路,再愤怒也不为过。
可从迟晏的叙述中,沈晋是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的,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误会。
那沈教授也应该能猜到,迟晏最终给程遇商代笔,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虽然沈晋作为老一辈知识分子,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只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么会决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蒙蒙亮,顾嘉年依旧思索不出这其中的关节。
第二天,她做完书屋的兼职后便赶回了昼大,找到沈教授组的博士生办公室。
郑齐越正在忙里偷闲打游戏,听到敲门声吓得缩了缩脖子,飞快把显示屏切回桌面。
他回头看去,发现是顾嘉年,才松了一口气。
“是嘉年师妹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沈老头呢――”
他说着,拉了张邻座的椅子让她坐下,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嘉年说明来意:“郑师兄,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马上要进沈教授的组了嘛,就想跟你打听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后好相处。”
郑齐越了然地颔首,说道:“我是大三那年进组的,跟着沈老头也有……四五年了吧?他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严厉规矩很多,但其实也不算难相处,只要你勤奋点不偷懒耍滑,他对学生还是很亲厚的。”
“而且沈老头是出了名的对学生负责,只要是他组里的学生,学术资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项目也都会尽可能带上我们,你就放心吧。”
顾嘉年“嗯”了声,又不动声色地问他:“那沈教授他有什么忌讳吗?或者说有什么……偏执的地方?”
“偏执?”
郑齐越默默念叨着,半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去关上办公室的门。
他扶了扶眼镜,神神秘秘地低声跟顾嘉年说:“还真有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没有别人知道,我告诉你,那你也不许告诉别人啊。”
顾嘉年怔愣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郑齐越回忆道:“大概是我研二的时候吧……有一天半夜我在办公室里赶一篇论文,弄到十二点多,办公楼里已经全黑了。然而等我收拾完东西,路过沈老头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他竟然也没走,而是在走廊里跟一个人打电话。”
他说到这,问顾嘉年:“对了,嘉年师妹,你知道沈乐安吗?”
顾嘉年想了想,点头道:“嗯,是个很呃……有名的编剧。”
“师妹,你这个‘呃’字用的好,”郑齐越笑得促狭,“也不用这么给面子,沈乐安就是靠狗血低俗的商业烂剧出名的嘛,出道到现在写了七八部烂片,还真就有市场,赚得盆满钵满。而且,他近些年屡屡被爆出抄袭丑闻。但是你知道吗――”
郑齐越收起笑,‘啧’了一声:“――他竟然是沈教授的儿子,曾经也在昼大念书,听说之前也是搞正统文学的。”
顾嘉年诧异地睁了睁眼,继续听他说。
“他们的电话我听了个大概,反正大致意思就是,沈乐安当初嫌做正统文学太清贫,就接了个商业剧,想着赚一笔就收手,继续坚持梦想。”
“但这种事哪能说收手就收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沈乐安就是这样,一边挣扎着想要回头,一边又写不出好东西,作品为了迎合大众市场,越写越烂,越写越狗血、低俗,但偏偏还真的能赚钱。”
“他那通电话好像是想让沈老头给他最新的作品背书。沈老头发了飙,骂他无耻。他说:‘一个文人一旦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往后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灵魂,你那种面目全非的东西,不要拿来脏了我的眼。’”
“我猜沈老头大概是跟这个儿子决裂了,反正在我们面前是从来没提过,迟晏肯定也不知道。”
顾嘉年听到这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庆幸自己还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找对人了。
原来沈教授和他儿子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龃龉。
她蹙着眉头思索着,觉得心里的疑问逐渐得到了解释。
难怪沈教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件事里,不仅迟晏有心结,沈教授自己更是有难以跨过的心结。
――“别说写序了,我们送过去的打印试读版,他都没拆封。”
――“先生并不愿意看我的书,送去几次样稿都被退回了。”
顾嘉年心里猜到了几分沈晋的心理。
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或许是痛惜。
沈先生一路旁观沈乐安做错一次选择后,再也写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反而屈从于金钱**,越走越偏。
他下意识地觉得迟晏或许也会重蹈沈乐安的覆辙。
所以他不愿、甚至是害怕看迟晏的新书。
他怕继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再次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灵魂――来自他最得意的学生。
“文人一旦出卖了信仰,往后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灵魂。”
沈教授的话其实没错。
顾嘉年想起去年在爬墙虎别墅,迟晏曾经给她看过的那十六个截然不同的开头。
连她都能看出来哪个是他的风格,他自己却始终难以定夺。
在长期模仿另外一个人的文章、亲手抛却自己的写作模式之后,再写出来的东西难免会带上属于别人的印记。
从二十岁到二十三岁,迟晏代笔写完《荒原》之后,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写出过任何新作品。
可想而知,那三年里,他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那无数张弃稿上,那十六个五花八门的开头里,统统写满了他的彷徨无措、挣扎与不自信。
可迟晏终究不是沈乐安。
他有底线,有年少时期不可一世的骄傲与信仰。
因此,哪怕现实消磨下走错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时光,哪怕此生永远不再提笔。
他依然在挣扎着,想要找回他自己。
顾嘉年想到这里,眼眶有点热。
她爱的人,就算曾经被现实短暂压弯过脊骨,哪怕满身土与泥,依旧是那个清风霁月的耀眼少年。
顾嘉年站起身,讷讷地向郑齐越道别,而后匆匆走出中文系办公楼。
冷空气让她镇定下来。
――那么,只要沈教授能有机会看看《林中人》,他就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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