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沈忻教导他什么是进步的思想,哪些是迂腐的羁绊。
他告诉他人为什么不能恃强凌弱,告诉他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怎么样才能从世间的千千万万条道路里,找到自己心里的那条路。
“阿晏,你仗着自己个子高,在学校里跟同学打架,那就是恃强凌弱。”
“阿晏,你现在才十岁,还有大把的年月可以去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喜爱的人。”
“阿晏,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有属于他的道路,有一天,你也会找到的。”
迟晏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变成了青少年时期的迟晏。
有家教,有底气,亦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和优秀的自我信仰。
高一那年,他找到了爷爷口中那条属于他的路。
《倾言》接受了他的稿件。
杂志发表的那天,爷爷带他去湖边钓鱼。
爷孙俩一整个下午一条鱼都没钓上来。
爷爷却没有半点失落,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我迟沈忻的孙子,阿晏,往后的路,我不求你大富大贵,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无愧于心。”
“无愧于你最初的本心。”
……
迟延之在扮演了一个月的大孝子之后,终于如愿拿到了公司的掌控权。
起初他还算谨慎,大事小事都听从董事们的建议,可到了后来,行事越发嚣张,多次假传迟沈忻的命令,还花钱收买了财务经理,在短短几个月内,趁着迟沈忻病重,把公司的资金统统挪走了。
东窗事发的那天,迟晏才知道,原来他之前跟着几个玩命之徒去地下赌场,欠下了一笔巨额赌债,还不上钱就得抵命。
爷爷的病对他来说,竟然是翻身的唯一希望。
事情就在那个时候开始飞速恶化。
资金链断裂、项目全面中止、合作商毁约、资产拍卖……公司在短短几个月内成了空壳,申请破产。
将员工们的薪水结清后,竟然连爷爷的手术费都没有剩下。
迟晏在机场堵住了想要跑路的迟延之。
他眼神闪躲、含糊其辞:“反正老头都是晚期了,做不做手术没什么区别。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亲爷爷,我才是你亲爹,你想看着我死吗?”
十九岁的迟晏,第一次跟他父亲动了手。
……
*
沈教授组里的聚餐安排在周六中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馆。
顾嘉年特意向陈妤请了一天假,没有去书屋上班。
上午,她在图书馆看了一些沈教授组里发表过的文献,想着一会儿聚餐的时候不要一问三不知。
等顾嘉年提前到包厢时,已经来了几个大四的师兄师姐,都是生面孔。
顾嘉年在他们面前还是有些拘谨,好在沈教授提前在组里打过招呼,大家都知道今天会来一个大一小师妹,对她非常友好。
学长们分别跟她介绍了组里现在的人员组成,又拉着她闲聊了几句。
中文系高材生从来不缺幽默感,几个玩笑下来,生疏感渐去。
顾嘉年松了一口气,坐下来听他们聊天,这才发现根本没有人谈学术。
学长们扎堆聊昨晚的游戏世界杯比赛,几个师姐们则在谈论娱乐八卦。
“冉冉,我记得你是郑意的粉丝吧?我出门的时候看到她挂在热搜上,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知道是什么瓜吗?”
“害,这个瓜吃的人云里雾里的。前阵子我家意意不是官宣了《荒原》的电影嘛,结果昨天,她工作室把那条官宣微博删除了。粉丝们当时就发现了,就去《荒原》剧组的官微号下喊话,结果没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官微号竟然注销了。”
“官方没有给出任何的说法,我们就以为可能是影视化合同没谈拢,黄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接着就更加诡异了,今天早晨,《荒原》在各大平台上授权的所有电子书都下架了。我特意跑了一趟书店,老板说接到出版社要求,实体书全都撤柜了。紧接着,就连百科词条都撤了。”
《荒原》?
因为之前程遇商和迟晏之间剑拔弩张的冲突,顾嘉年对这本书十分敏感。
她忍不住打断她们:“师姐,你们说的是程遇商的那本《荒原》吗?”
被称作“冉冉”的学姐名叫温熹冉,闻言颔首道:“是啊,这本书得过奖,名气还那么大,怎么说下架就下架了。”
顾嘉年不由得怔愣住,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她打开手机搜索《荒原》,发现它的百科词条确实已经被撤了,最新一条与之相关的信息是与郑意有关的。
大众对这件事的关注点还是在明星身上。
顾嘉年思忖片刻,又点开了某个文学论坛,果然看到有许多程遇商的读者们在讨论这件事。
“《荒原》竟然下架了?难道是因为题材原因?”
“不应该啊,这本书好像没太多灰暗的部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了。”
“是啊,一夜之间所有的版权都回收了,官方也不给个说法。”
读者们杂七杂八地讨论着,有些人甚至在阴谋论,说程遇商是不是得罪了某个圈内大佬,被封杀了。
也有人说或许是作者本人对这本书不满意,所以回收了各种版权。
总之众说纷纭,却没有结论。
顾嘉年一页页往下翻着,心里乱乱的,只觉得这本书的骤然消失就像是它的结局一样,转折得突兀又荒诞。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时,沈教授终于带着组里的研究生、博士生们入座。
顾嘉年收起手机,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沈教授身后进来的郑齐越。
他的样子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高大圆润,方圆脸上戴着个圆框眼镜,眯起的眼睛显得十分随和。
郑齐越显然也认出了顾嘉年,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有人落座之后,沈教授起身去洗手间。
郑齐越恰好坐在顾嘉年的左边,眼看着沈教授出了门,才歪头过来冲她打招呼:“你是嘉年妹妹吧?还记得我吗?去年我们一起吃过饭的,还有迟晏。”
顾嘉年点头,礼貌地朝他挥了挥手:“嗯,当然记得,郑师兄好。”
郑齐越肉肉的眉毛舒展开,小声道:“不过嘉年师妹,你还真的是厉害,大一就能被沈老头拉进组的,除你之外,上一个就是迟晏了。说起来,迟晏之前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要我帮忙照看你呢,现在看来是用不着我了。”
顾嘉年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不禁诧异问道:“他让你帮忙照看我吗?什么时候?”
“就这个暑假,应该是新生填志愿那会儿吧,”郑齐越喝了口清茶,解释道,“他说你想搞学术,问我现在沈教授组里还招不招本科生。”
他说到这里,咋舌道:“不过那次我们的通话被沈老头听到了,他们俩好像又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后迟晏还专门告诉我,让我别在老头面前提你们的关系。好在师妹你自己争气,这不最终还是条条大路通到罗马了吗哈哈。”
顾嘉年沉默地看着眼前白色的桌布,脑子里有点乱乱的。
程遇商与迟晏之间微妙的关系,迟晏提起《荒原》时极差的情绪,《荒原》的骤然下架,以及迟晏和沈教授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些线索组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种指向性,可她却思索不出。
郑齐越和顾嘉年打完招呼,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菜单,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几个女生们还在讨论刚刚的事。
他没头没尾地听了几耳朵后,便感兴趣地问道:“你们是在说程遇商地的《荒原》?这本书还挺不错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熹冉便又从头给他讲了一遍。
郑齐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有这种事?一般来说书都出版了,怎么会回收版权?而且这可是程遇商,当代青年作家第一人,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啊。”
“是啊,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不管是程遇商工作室还是剧方、出版社,对这件事都缄口不谈,读者们也很难知道内幕吧。”
郑齐越摊了摊手:“也是。”
他说着,又看向顾嘉年,回想了一下,随意地说道:“我记得迟晏好像还蛮喜欢程遇商的,他现在又是这个圈子的,或许他知道原因?”
顾嘉年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前半句话吸引,微微睁了睁眼问道:“……喜欢?”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迟晏对程遇商的态度。
郑齐越不太确定地抿了抿唇,而后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大二有段时间,迟晏每天都在看程遇商的书,不对,应该说不是在看,而是在研究。”
“……研究?”
“嗯,”郑齐越好笑地回忆道,“走火入魔的那种。迟晏这个人一向天赋异禀,对待文学的口味又刁钻,我还从来没见他像那样钻研过某个人的书呢,我猜他肯定是很喜欢程遇商的作品吧。那段时间,他每天都窝在寝室里,把程遇商的十几本小说全都翻烂了,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研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他说到这,余光瞥见沈教授推门进来,便立刻止住了话头。
在沈老头面前不能提迟晏,不然老头准得跳脚。
*
沈教授吃完饭便走了,几个师兄师姐们提议去附近玩剧本杀,顾嘉年借口下午还有兼职,回了寝室。
她坐在桌前,看到阳台外面开始飘雪。世界变得很静,青葱的昼山慢慢笼上一层冷白。
顾嘉年觉得很渴,想要拿水杯,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
太阳穴跳动着。
呼吸紊乱。
那些无数细节里无厘头般的线索,逐渐在脑海中清晰排列开,逐渐成型。
砚池这个笔名在迟晏读大二之后,销声匿迹,最后一本《惊蛰》连载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后,迟晏开始潜心研究程遇商的书,拆解他的文字和风格。
《荒原》发表于四年前,迟晏大三的时候,刚出版便获得好几个文学奖项。
《荒原》这篇小说前后不一的基调,迟晏那日随口说的那个她觉得更符合原文的惊悚结尾。
大四那年,迟晏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同他的恩师沈教授决裂,直到今日。
……
某个荒唐的念头被四面八方的潮水推上了岸。
顾嘉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牙齿几乎要咬破嘴唇。
大脑却没有因为疼痛而停滞思考,反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素质,联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经被她忽略的事。
去年贺季同在电话里说的话。
“迟晏大二那年,他爷爷癌症住院,家里的生意被他那个赌鬼老爸赔得一干二净。他一边要上学,一边还得赚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还有老人家的医药费,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不对的。
――那是用常理来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怎样都熬不过来的。
顾嘉年知道在需要兼顾学业的情况下,想要赚取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有多么辛苦。
她牺牲了几乎所有的娱乐时间,经常每天晚上只能睡五个小时,却也只能做到对她自己负责。
又何谈癌症患者需要的高额手术费、护理费?
她又想起了那次程遇商邀请迟晏担任《荒原》的编剧时,说的那句让她觉得无比奇怪的话。
“你放心,这次会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总编剧的头衔给你都没问题。”
顾嘉年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地觉得奇怪,却不知这怪从何而来,如今才惊惧地恍悟。
――“这次会有你的署名。”
那么,上一次呢?
……
她没有算错的话,他那时候才十九岁,和她现在一样大,崧生岳降、矜贵肆意。
他给她的信,落款曾写着,“你的,砚池。”
可她那个骄傲又闪耀的砚池,在时光里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无从得知那四年里,无数个日夜,他是怎么度过的,却无比清楚结局。
顾嘉年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她和迟晏的第二次见面。
他第一次走出家门,趿着拖鞋出来,给她送爬墙虎别墅的钥匙。
蔷薇浮动,光影在跳舞,他皱着眉用手臂抵在额前,企图挡住直射的阳光。
顾嘉年还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地探过脑袋去看他身后有没有影子,担心他是个骇人的、见不得光的吸血鬼。
如今才知道,那或许并不只是她的错觉与偏见。
那杂草丛生的花园里,那阴冷封闭的别墅里,那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和蓝黑色扭曲字迹的废弃稿件里,那堆满了凌乱烟头的烟灰缸里。
以及,他那双沉沉的眼里。
统统没有生而为人的气息。
顾嘉年的心脏开始泛起细碎又无法忽视的疼。
每一次泵送血液,那疼痛便流入四体百骸,深入骨骼。
她枯坐了许久后,终于拿出手机,拨通了迟晏的电话。
几秒钟后,他的声音真切地在她耳边响起,散漫又惬意:“小朋友,今天的聚餐怎么样啊?”
顾嘉年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将发抖的气息咽回胸腔里。
他带给她的永远是最美好的一面。
他教她找到自己的梦想,教她勇往直前,教她人生的目的不是活着,而是怎样去活。
她的十九岁,因为有他,过得很好。
可他的十九岁呢?
“嗯,教授很好,师兄师姐们也很好。”
顾嘉年吸了吸鼻子,如同呓语般低声说:“迟晏,我好想你啊。要不,我今天晚上回来好不好?”
电话那边低低浅浅地笑起来。
“好,那我来接你,顺便给我们勤工俭学的高材生带杯奶茶?”
“不用,我去找你吧。我马上就来,你等我。”
顾嘉年放下手机,奔跑在十二月的寒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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