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直到十年后的今天,直到她把他囚禁,直到听他悲恸又厌恶地叫她的名字,直到……他扑上来保护她,粉身碎骨,内丹在温度极高的黑色炎火下瞬间被燃烧殆尽。
躯体、衣服、内丹,什么都没剩下。
只有一粒碎屑在她发直发愣的目光中,无声无息,飘落在地,轻如鸿毛。
“爹……”
高大威猛的人静静站在她身前,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忘了。他永远这样犹如鬼魅,藏一个仙门修士在屋里,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但这实在太突然了。
她跪在地上,甚至没法抬头看他,脑子也没能完全理解状况。
“为什么……”
魔神没有回答,刚才对准尤米安的杀意已然不复存在,就像彻底失去兴趣,一道禁锢诀封锁了大殿门扉,他转身离去。
只剩一粒光屑,一股烧焦的味道还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不是在问魔神,问她的阿爹为什么刚才想杀她。
是在问,段修远为什么要替她挡这一下。
她曾经骗他,只要解开边界地的护城结界,她就可以以仙门主动求和的理由劝说她爹放弃战争,他上当了,还巴巴地跑到无疆沼泽来见她。
明明那么厌恶她、被她折磨得直掉眼泪,可为什么最后又要拿命保护她?
为什么……?
这个命题,对于魔修而言,注定不可解。
没有爱的生物,不可能看见爱。
她疑惑地皱眉,本能地抓起那粒内丹碎片。还没有被夺走,还没有失去,还可以挽救。
有内丹碎片的话,就还可以让他再次活过来。
尤米安关在屋里,不分昼夜地用灵力尝试,尝试了百次、千次、上万次,最后真的重塑出来了,一个全新的段修远。
不会反抗她、不会说着让她收兵,更不会再满口“凤千藤”“妹妹”。
一个听话的、理想的段修远。
“可是为什么……?”她颤抖道:“为什么你们要杀了他?”
那块作为幻影基石的媒介石头毁了,内丹碎片失去生命力,他不见了。
“为什么!”
“他早就死了。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是自欺欺人。”
“闭嘴!”
她瞪向凤千藤,这个她不知恨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魔修不懂爱,但仇恨之情比谁都要偏执激昂,她立刻笑起来:“变成废物的感觉如何?我特意吩咐他们下手要轻,绝不能杀了你,要让你活着。”
“一届天才如今成了废物,九重天的大门永远不会为废物打开,你只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哈哈哈哈――噗!!”
徒为一拳揍在了她脸上,尤米安被打得脸往右偏,耳边嗡嗡直响。
摔倒在地,后脑巨痛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左脸已经高高红肿,痛楚鲜明:“你……”
“把我哥还给我!”
徒为吼道。
她错愕看向她,她揪住她的衣襟,双眼涨红,眼里漫着无尽怒火,声音轻颤:“我哥……做错了什么?”
凤千藤又做错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段修远明明是被你们杀的……”她不解,而且段修远明明已经死而复生:“你们要是没闯进我的大殿,他才不会死,是你们把他……”
“你不会以为那种傀儡是我哥吧?!”徒为手中力道加重,冷笑道:“那只是一个傀儡,是你的潜意识里造出来的假货。那才不是我哥,别侮辱段修远了!”
吼完,吸了口气,一把甩开她,这个残酷又天真的魔修吃痛了下,可似乎仍然茫然她的言辞。
“我哥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你害的。”
“才不会呢……”尤米安好像不能理解,勉强扯起嘴角:“段修远刚才还在这里……还恭贺了我的生辰呢……”
“那他人呢?”
那个人影,现在当然无影无踪。
镶嵌在石头里的内丹碎屑黯然,无机质的死物般被她攥在手里。
冰冷刺骨。
没有任何温度。像尸体硬化僵化后的感觉。
是啊。
段修远呢?
他刚才……还在这里啊?他那么听她的话,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
他还帮她挡下了那道致命一击……
火。势不可挡的火。凶煞的火。
死。
……他死了吗?
明明这样的事实不可能存在,可她竟然有点无法说服自己否认这一点。
那团炎火在那时,将他烧尽,什么也没剩下。
魔修不可能感到悲伤,眼泪却不知为何擅自从眼尾坠下来,她张着嘴,像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喃喃:“不可能……不可能吧?修远……”
魔修也不会有爱,可为什么尤米安的心脏却在此时突然生生作痛呢?
那痛楚几近窒息,让她手脚不能动弹。
急促的喘气从骨髓、血肉中,像被砂石磨砺过一般透出来,十分的痛,好像皮开肉绽,身体被劈成两半。
她不知道这感觉是什么,只觉得分身被人切断一样剧痛,难以忍受的痛,抓紧胸前的衣料挣扎也是徒劳。
“好痛……好痛啊……”
“修远……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徒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定要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彻底摊开在魔修面前,似乎才能击碎她所有的幻想与天真。
她与她四目相视,呆呆的,好像终于从她冷冷的目光读懂了这并非谎言。
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这个世间的哪里,都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不……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要得到他,不是想要他死啊!
“不!不要死……修远!修远……!”她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哭,几近哀嚎,指尖将华服撕碎揪破,用力得指骨断裂渗出鲜血。
可徒为内心泛不起一丝同情。
她哥和凤千藤经历的一定比这还要痛,痛上百倍。
她本想拔剑杀了她,这样才是复仇。
“但只是死去,也太便宜你了吧?”她笑了下,步伐微晃地站起来,想起凤千藤曾经流过的眼泪,体内灵力就滚烫地翻涌,视野发花。
而尤米安蜷缩在地,痛苦地哭喊段修远的名字,以为会有人像从前那样回应她。
“但这样才不够……这样怎么够?”她手中捏出咒诀。
“我不要你死了。我要你一生只能被囚在他死去的这个地方,懂了爱之后依旧活着,然后永永远远为我哥的死痛苦。”
“这不才是你刚才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第65章
徒为的咒诀带着凶煞的灵力, 生出一股可怖的力量。
尤米安倘若奋力反击,说不定还有希望。可如今她早就丧失斗志和战力,身体被无情拽起, 一道无形的墙壁将她困住。
那是高级禁锢诀。
她脚下是一方被徒为划出的狭窄四角天地, 一旦被困, 无论怎么敲打,永远不能从里挣脱。
她只能在段修远死去的这个地方,孤独一人, 看他一辈子。
到死都只能如此。
“把修远的内丹……还给我……”
尤米安似乎并不理解自己的状况,或者说,她不在乎, 只想去拿掉落在地的石头, 那枚镶嵌着段修远的内丹碎片的石头。
可指尖刚触碰结界就被电流痛击, 徒为上前,拿起那块石头, 她喊道:“还给我!”
“还给你?”徒为冷道:“这是我哥的。”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们来幽河地底不就是想知道魔修的情报吗?”她道:“我都告诉你……所以,把它给我。”
徒为没吭声, 只觉得她可恨,同时又可怜。如果要残酷, 还不如残酷一辈子。
“魔神……这十几年前开始就变得衰弱。”尤米安自顾自地开始说:“我是他女儿, 最清楚他的变化。凤捣仪还活着时,他不是这样, 自从那女人殒命, 他就陷入沉睡, 苏醒至今也很少走出魔宫的大门。我想……他肯定还没恢复实力。”
“所以才浑身戾气、对人戒备。不禁幽禁我,还把追随他多年的老臣囚禁在了魔宫不知哪个角落。因为他怕死。”
“你们不就是想取我爹性命吗?这样足够了吗?”她望着徒为:“把修远的内丹,还给我。”
没人会听她说话, 徒为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尤米安嘶声裂肺的吼声,阵中结界仿佛都要被她撞碎。那哭声或许是魔修懂得爱后发自内心、货真价实的,谁知道呢。
“徒为。”
离开大殿,本应立刻回城下区,尤米安是这样,陆石香基本不可能是个好的。宿配他们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可徒为迈出殿门往前一步就再也走不动了,双脚像灌了铅。
凤千藤追上她,她面无表情没回头。
平日分明有什么心思都会立刻显出来,唯独这时候倔强得不行。
他默然不语,她站多久,也在旁边站了多久。
直到徒为将手里的内丹碎片攥得几乎发抖,说话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为什么?”
她上辈子不懂什么叫亲情,这辈子也不太懂,只知道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死了。
到头来,无论是山喜,还是段修远,她都没能救到。
本以为来了幽河地底,就能见到他,能把他带回去。
眼泪好像在一瞬间要溢出来,被她袖角狠狠一擦,又堵了回去。
“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逼自己冷静:“得去找宿配他们,杜异不在,他们那帮人缺根筋,说不定会被陆石香算计。”
抬脚要走,凤千藤却没动。
“凤千藤?走了。”
“走?”他道:“回去被人看见你刚哭过鼻子?”
徒为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然后发现被骗了,根本没有眼泪。
“你……”
“坐坐吧。”
凤千藤招手,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向一旁的树林走去,徒为只好慢吞吞跟上去。
她自以为把情绪控制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
“我已经没事了。本来,就不是情感丰富的那一类……”坐到凤千藤旁边时还在找补。
“真的?”
“……真的。”
她低头:“但你要安慰安慰我,也行。”
这无非是另一种逞强的方式,不想在他面前哭,又有点忍不住。
“好啊。”他没有拆穿,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借你躺躺吧。”
徒为也没拒绝,侧身就倒下去,背对着他,因为再不这样,眼泪就要忍不住,说话时的鼻音很浓。
“明明,你应该比我更难受。”
“这都过去多久了。”他垂下眼睑,摸摸她的脑袋:“虽然仙门不兴这一套,但等一切结束,回去给你阿兄立个碑吧。”
“……会结束吗?”
“当然。”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徒为转回头,搂住他的窄腰。
凤千藤慢慢帮她擦了眼泪,口吻平静,却好像含着某种笃定:“因为徒为可以去更高,更高的地方。”
“不止我,你也要和我一起去。”她皱起眉。
他不置可否,看向天际:“其实,有一种可能。”
“…什么?”
“无人登上过九重天。但有许多前人传闻,那是极乐之境,能使人脱离病痛,无苦无灾,甚至死而复生,也未尝不可。”
徒为一愣,腾地坐起来:“真的?”
凤千藤道:“也只是听说。毕竟世间本就有魂魄脱离躯体后也能存活的先例。但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连凤捣仪都没能谒见天阶。”
“她不能去,又不代表我不能去。我要去九重天。”她眼底深处突然闪烁起光:“不试试怎么知道?”
前一秒还世界完蛋,被稍微安慰几句就从他腿上直接蹦起来。
凤千藤手指收拢,眯起眼失笑。
看她对着天际吸气又吐气,那背影倔强、坚定,又似乎多了一份从容,他这才忽然发觉,原来从前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变得这么可靠。
再也不会跟在屁股后面巴巴地叫嫂嫂,也不会非要缠着他学剑诀,学不会就沮丧无助。
已经是个大人了。
经历了这一遭,将来会有更多可能,更多的朋友。
仿佛渐渐的,就会去到很远的地方,他去不了的那种地方。
“凤千藤?再不走我要走了。”
他回了神,站起来:“来了。”
……
城下区的状况不出所料。
似乎是他们走了有一阵后,陆石香突然暴变,沈心泉不及防还受了伤,好在最后宿配把人制服。那个时间点似乎正好就是他们闯进尤米安的大殿,段修远自己毁去了自己的幻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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