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说话。
她很明显感觉到现在身体大不如之前,她似乎体验到了衰老的感觉。她很难受,但她不能说。
曲肃已经担心她了,她怕说了之后,曲肃会彻底崩溃。
何染霜在另一侧扶住常无忧的手,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他怎么就走了?”
常无忧笑起来:“走了才好。”
他若是留下,说明他还有些底气,但他甚至都没和她说上两句便离开了,很明显是有问题了。
“若不出我预料,”她胜券在握:“度洵的心境已经开始崩裂了,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听到好消息了。”
她又叮嘱何染霜:“一个化神,就算是崩裂了,破坏力也很大。你最近一定要盯着他,若有异动叫上阿肃立刻前往,定要稳住,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伤害。”
何染霜全都应了,将她送回到地面之后,何染霜便离开,去了楚山附近。
曲肃陪着常无忧身边,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刚刚听到她说不要让度洵伤了无辜之人,他便扭头看向她。
到现在了,她还想着无辜之人,那她呢?
她又何尝不无辜。
曲肃什么都不想说,只靠近她身边轻声问:“要吃些什么?”
刚刚从空中降落时,曲肃和何染霜扶着她,她的头发在走动间散落了几根,黑发的缝隙中便露出一点白来。
曲肃看向她,眼中便闪过一缕白。
他的心如石碾压过一般疼痛,但他面上不显,仍然一心一意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她现在刚好饿了,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熏鸭,珍珠白,莲藕鱼……”
这些东西太多,都是她爱吃的,她一股脑说了个遍,其实是吃不下的。但曲肃听了极为高兴,立刻转头让子吉去后山做好了送来。
“哪用得着这么多,”她伸手要拦:“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现成的拿两样就行了。”
但曲肃摆摆手,子吉便识趣地离开了。他是个好徒弟,他听师父的。
曲肃爱看她吃东西。
他觉得她胖了瘦了都好,但绝受不了她虚弱的样子。
她还愿意吃,他便高兴得无以复加。
下午,他便不让她做别的了,他们带着小娇在外面散了会儿步。小娇很懂事,看出来现在爹不高兴,娘也不同了,但她乖巧地没有开口。
她偎在常无忧身边,有些满足,又有些害怕。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常无忧今日很累,但心中有事,总是睡不踏实,她昏昏沉沉间,便听到了小娇的声音。
“爹,”小娇小小声问:“娘怎么变老了啊?”
小娇鼻子灵敏,闻到了娘身上与昨日不同的味道。
曲肃沉默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娇:“睡吧。”
常无忧仍然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她便感受到曲肃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她,小娇柔软的身体也贴在她身上。
常无忧没有动弹,紧紧闭着眼睛。
她有爱人,有一个天降的小女儿,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后辈,她觉得自己不差什么了。
她死过一次了,所以现在心情平静。只是她很心疼曲肃,他如何承受得住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常无忧用力憋住泪水,但呼吸逐渐变重。
曲肃察觉到她的动静,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们两个都没说话,但片刻后,常无忧感受到额头上的一点湿意。
“阿肃,”她叫他:“阿肃,你不要哭。”
但她额头上的水根本没有变少,她只能哄他:“我只是长大了一点点,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但这不是曲肃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永远。
“老天为什么这么对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语气板板正正,带着哀重的痛意。
但常无忧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就此沉默下来,她累了,在他怀中很是温暖,于是没多久她便沉沉睡着了。
曲肃抱着她,在她额上亲吻。然后他给她盖好了被,便悄悄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床上有动静。一扭头,便看到他们以为早就睡着的小娇的眼睛在隐隐发着光。
“爹?”小娇轻声叫。
曲肃想了想,便重又走回去,单手将她提溜出来,又给她穿了外裳。
父女两个在深重的夜色中走出了家门。
曲肃带着小娇走在深夜的地面上,小娇腿短,走路不快,但身边景色飞快闪过,终于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山中。
曲肃让小娇站在一边,他用一把锄头,一把一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他跳进去,感受了一下大小,终于停手了。他看向小娇:“带你来也好。”
小娇懵懵地看着他:“爹,这是什么?”
“你记住这里,”曲肃告诉她:“等你娘没了,那时候便埋在这里,我也会在里面。”
“你若是想我们了,便可以来看看。你叫爹的话,我能听到。”
小娇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难过,她哭着问:“爹,就剩我自己了,我害怕。我也进去好不好?”
她现在还是爹娘的宝贝,若是爹娘没了,她还能是谁?难不成再回深潭里,当个孤零零的大蛟?
但曲肃摇了摇头:“我量过了,放不下你了。”
常无忧并不知道,她爱着也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历经了太多的苦楚,明为化神却多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她病显的第一天,他便选好了他们两个的坟墓。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几日, 云瘴前辈那里也让常无忧有些困惑。
“我们已经将方法告诉他了,”常无忧问曲肃:“但前辈仍然没有出来。”
答案就在那里,只要前辈愿意走出来, 为了凡人做些事情,其实还是有升仙的可能的。前辈和度洵不同, 度洵为首的修仙界作恶太多, 而前辈虽然隐世,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但前辈没有出来过, 甚至变得更加安静了。
囡囡带着子吉去找了前辈, 她定期都要去看望阿叔,这次常无忧也顺便让囡囡问了前辈怎么回事。
囡囡在云瘴之境中待了许久,傍晚才回来。
回来后,囡囡便进了常无忧的房间中。曲肃在外面给常无忧揉糯米做小圆子吃,小娇在一旁帮着爹的忙, 父女两个忙忙碌碌的。
常无忧和囡囡坐在屋中。
囡囡便说起来今日见到阿叔的事情:“我给阿叔带了后山新做的衣裳,那颜色阿叔很喜欢,立刻便穿上了。”
“他还是有些不喜欢子吉师兄, ”囡囡轻声抱怨:“我和他说过师兄很好,对我也很好。但阿叔现在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常无忧想起来很久以前带着子吉去找前辈, 那时候前辈就觉得子吉傻乎乎的,不如小姑娘灵巧。想必前辈看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囡囡竟然和这个傻小子相爱了, 心里不会舒服。
“你阿叔就如同你父母一样,”常无忧安慰她:“谁家的父母看到了女儿和臭小子在一起了, 刚开始都不会高兴的。”
她设身处地:“你看,要是我家的小娇有一天回家说她和外面的小子相爱了, 我应该也不会太高兴。”
小娇正在外面, 帮着爹拿碗去了, 因此在房门口跑了一趟又一趟。
小娇就没长过个子,但是胖了一点,圆滚滚地在门口骨碌着。囡囡看着小娇便想笑了:“教主想得太远了,小娇还得好些年呢……”
但她说着话,便看到了常无忧鬓角即将遮不住的白发。
小娇还有好多好多年,但教主也许没有了。
囡囡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变得轻不可闻。然后她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一般,结束了这个话题。
“您托我问的事情,我也问了。”她说起了正事:“我问阿叔为什么不出来做些事情。”
“我曾疑心过是不是阿叔不愿成仙,但阿叔境界和心境都坚实,是潜心修炼过的,不像是不想成仙的样子。”
“果然,阿叔说他也想成仙。”囡囡微微叹了口气:“但他说,他之前并未做过什么,若是现在出去做了事情,便太功利了。”
“他若是为了成仙,而出来为凡人做事情的话,他觉得便是利用了凡人。”
“他怕我们看不起他……”
常无忧摇头:“怎么会……”
但囡囡打断了常无忧:“他也会看不起自己。”
常无忧不再说话,前辈愿意这么想,她其实是有些敬佩的。她想让前辈好,但前辈能有一些比升仙更重要的坚持,也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罢了。”她最后说:“若是前辈这样想的话,就别再劝他了。若是他所作与心境不一致,对他心境也有损伤。”
前辈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人能以为谁好的名义而逼迫他人。
度洵回了楚山后,便不再外出,但他那边气息时常狂暴,周遭鸟兽不生。何染霜每日不停查探他的气息,好几次度洵都有崩裂的迹象,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度洵的异常,自然也能被其他人注意到。
寂融就明显察觉到问题。
他寻了个时间来找度洵。
寂融是楚河子的小师弟,两人关系很是要好。寂融开始修行时,楚河子已经小有所成。寂融当时年纪小,楚河子便愿意多关照他,两人之间其实是有些真情实意在的。
只是后来楚河子有了自己的弟子,又有其他的杂事忙碌着,和这个疼爱的小师弟见面时间也少了些,后来又升仙了,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白嫩可爱的师弟竟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因了楚河子和寂融的感情,楚河子升仙后,寂融便成了度洵最亲近的人。
现在度洵谁都不见,但寂融还是随时都能过去的。
但他这一去,便被吓得心惊胆颤。
度洵站在屋子一角,声音嘶哑:“师叔,我是不是升不了仙?”
寂融翻看着常无忧送来的那些册子,越看他越惊骇。其实寂融自己天赋不好,本就没有升仙的期盼。
如今知道自己真的升不了仙了,他也不觉得多么失望。
但他是真心觉得,度洵是个天才。
若是度洵升不了仙了,他们修仙界的前途何在?
更何况,寂融一身荣华,全都倚靠度洵。若是度洵不成,以后他又该怎么办?
凭着他金丹的境界,还能在修仙界过得这么体面尊贵?
但寂融也隐约明白,魔教说的这些是对的,魔教确实发现了升仙的真相,但这个真相直接断绝了修仙界的路。
就算这路是真的,他们也不能认!
寂融压住内心惊骇,努力安抚度洵:“不要听他们的,魔教只是为了害你罢了。”
“你是修仙界千年那遇的天才,你怎么可能不能升仙?”
但度洵幽幽抬起头:“可是,师叔,我已经化神多年,为何还是不能寸进?”
他伸出手,感受天地间的灵气:“我感受不到天地间接纳我的意愿。”
“现在灵气稀薄。”寂融断然告诉他,不让他多想:“现在修行本就艰难,这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魔教的人修行进益迅速。”度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这一句就让寂融语塞,无法再为修仙界辩解下去。
两人陷入了沉默,度洵身周的灵气愈发躁动,柜子上摆放的灵器都开始震荡起来。
寂融努力思索着,若真的是这样,度洵还能做什么来挽回这些?
若是现在开始安排些事情,安排人手去攻占凡人城市,然后在其中大肆杀戮,之后再让度洵扮演救世主,去拯救这一城人,这样能不能有用?
但他又意识到,这是在欺天瞒地。
世人可骗,但天地不可欺。
他们做过的一切,天地无声,但全都知晓。
寂融颓然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情况变好一些。但他们做的恶事太多,楚山后的那个深沟中臭气熏天,里面是层层堆叠起来的凡人尸骨。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将那条深沟中的骨头再度生长出血肉了。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唤回无法计数的凡人亡魂了。
寂融是度洵最信任的人,现在他沉默了,度洵便彻底失了信心。他身上的气息愈发狂暴,在屋中形成了剧烈的旋风,将屋中一切都席卷起来,寂融被这风吹得无法睁开眼睛。
寂融知道不好了,他在风中奋力向前走:“度洵,不是你的错,魔教说得也不是真的,他们在骗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魔教是骗他的,但他却编不出更合理的天地真相来了。
“度洵!”寂融大声叫他:“你一定能升仙的,你是天才!”
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姐,知道度洵和师姐如母子一般的情谊,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度洵,你师父还在天上等你呢!”
但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出,度洵便彻底失了神智。
屋中瞬间暴涨,将整间房都炸裂。寂融也被这气息席卷,甩出了院门外。
度洵原本白茫茫一片的眼睛开始有了黑色的瞳孔,慢慢变成了常人的眼睛。但瞬时间,瞳孔的黑色便继续蔓延。
他眼中再没有一点白色,全然是一片黑色了。
“师父?”他站在风暴的中央,漠漠然想着:“什么师父?”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他升不了仙了。
他是个无用的天才。
他已经被天地抛弃了。
但是凭什么?度洵眼睛的黑色愈发浓郁,凭什么,凭什么凡人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明明是如蝼蚁一般的东西,凭什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度洵本就不喜凡人,觉得他们太过软弱无能,现在更是厌恶。
在他看来,他和凡人并不是同一样的人。凡人就如同山上的鸟兽,凭什么鸟兽便能决定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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