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端赁下的宅子里除了婚房和曾氏所住的正堂,便只剩下一间辟开来的书房和两间供仆妇丫鬟们所住的屋舍。
苏荷愫思忖了一番,仍是对着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一筹莫展。
嫁妆太多,实在是没有地方安置。
恰好沈清端从正堂里踱步走了出来,朝着她淡淡一笑后,便走进了书房里。
小五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苏荷愫便将临到喉咙口的“夫君,嫁妆箱子该放在何处”生生咽了下去,犹是觉得不够,还吩咐莲心:“给他泡杯清心宁神茶。”
莲心应下,翻箱倒柜地寻出了苏荷愫自制的茶包,嵌了点梅花瓮里的雪水,沏了杯四散飘香的浓茶,端去了书房里。
沈清端正靠在那四方桌案后提笔写字,脸色也称不上冷凝,只是那低敛眼眸的睫上好似铺上了一层寒霜,唬得莲心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茶盏。
她也不知为何,每回见了姑爷心里总是忍不住发憷。
明明她也算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丫鬟。
沈清端听见茶盏搁在桌案的声响后,方放下了手里的羊毫,抬眸认清来人是苏荷愫身边的丫鬟,便道:“多谢。”
莲心赧然一笑,虽则不敢拿正眼去瞧沈清端,却在退出书房前说了一句:“这是姑娘自己调配的清心宁神茶,姑爷且试一试。”
说罢,便落荒而逃。
小五尚有几分少年心性,见沈清端盯着那茶盏久久不语,便上前去揭开了那杯盏,一股柔意万千的清香便扑鼻而来。
“上头还飘着一朵梅花。”小五笑得开怀,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喜意。
沈清端从小五手里接过那茶盏,闻着那沁人的香味,抿了一口后那双凝结的眉眼也有了几分松动。
“比御赐的大红袍味道还要好些。”
入口回香,清甜不腻。
称得上是匠心独运的好茶。
小五见沈清端心绪转佳,便也顺着他的话奉承道:“是了,这般好意趣的茶,便是咱们家鼎盛的时候也……”
倏地,小五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想补救已是来不及了。
好在沈清端只是低敛下漆眸,轻声数落小五道:“别在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小五悻悻然地认了错,专心立在桌案旁替沈清端研磨。
沈清端不过凝神写了几个字,便因外头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而停下了动作,他由支摘窗往外望去,恰见苏荷愫正在替她那几个贴身丫鬟打下手。
四人合力抬着一只红漆木雕花箱笼,苏荷愫立在最左侧把着门槛,两道弯弯的柳眉已紧紧搭在一处,秋水似的滟眸里蓄着浓浓的担忧之意。
那箱笼里装了何物,惹得她这般小心翼翼?
“姑娘,那副红玛瑙头面也放在这箱笼里了吧?”莲心苦不堪言地问了一声,手腕处险些使不上力来。
苏荷愫仍是蹙着柳眉,因眼前的箱笼里装着她的心爱之物,故怎么也不敢松懈下来。
待四人合力将这箱笼置于内寝的地砖上后,苏荷愫便火急火燎地打开箱笼,见里头的头面皆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红儿、绿儿、紫儿、白儿都没受伤。”
三个丫鬟一阵无语凝噎。
书房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沈清端也隐隐露出了几分笑影,心间因奶娘沉疴难治而生出的忧愁之意也好似消散了不少。
满盈人间烟火气,说的应当就是苏荷愫这样的人。
小五也半是感叹半是钦佩地说了一句:“夫人竟还给那些头面取了名字?当真是……”
他无措地挠了挠头,实在是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苏荷愫。
前段时日他还不明白公子为何要应下与苏家的婚事。
如今再想来,许是长久浸在无边寂色与仇恨之中的人,也渴望着满是鲜活生气的日子。
安置好了自己的头面箱笼,余下的箱笼苏荷愫便让婆子们都放在了插屏后头,一些古典字画等则放在书房门口,待沈清端用完功后再安置进去。
其余的桌椅等大婚前一日陈氏都已rag下人们抬了过来,婚房里的陈设皆是苏荷愫用惯了的器具,是以有二十来抬箱笼不必费心安放。
再有些安置不下的箱笼,苏荷愫则让婆子们叠在了插屏后头,拿木棍子靠在那儿,也不至于落下来。
忙活好了嫁妆箱子,苏荷愫也靠在迎枕上歇息了一阵,支摘窗半阖,她坐于临窗大炕上恰好能瞧见支摘窗外那一株株生的郁郁葱葱的芥菜。
这一瞧,便将她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她笑盈盈地与绿韵说道:“明日吃芥菜饺子可好?”
如今没了康嬷嬷的管制,苏荷愫于吃食上便愈发肆意了几分。
绿韵听罢只得笑道:“奴婢去问问太太和姑爷。”
苏荷愫这才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她已忘了自己已嫁了人,万事都该想着婆母和夫君才是。
绿韵未曾贸然打扰沈清端,待日头昏黄,小五握着信笺从书房里走出来后,她才立在书房外轻声问了一句:“姑爷,您可吃得惯…芥菜饺子?”
沈清端一愣,旋即放下了手中的笔墨,笑着答道:“吃得惯。”
不消细想,便知是他那位对吃食有独到见解的夫人想吃芥菜饺子了。
绿韵被沈清端漾着莹润笑意的眸子一瞧,立时便窘着脸退了出去。
姑爷定是在笑她家姑娘嘴馋。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晚膳时分。
沈清端先去正堂瞧了瞧曾氏,亲眼瞧着小五将妹妹小月儿抱进后头隔断处安歇后,方才转身去了新房内。
屋内点着四盏烛火,三个大丫鬟正各自端着铜盆和牙具,悄声立在梨花桌后,连声量大些的喘息声也听不见。
而苏荷愫正用手半撑在桌上,半是艳羡半是无奈地望向桌上那露出绿瓤的芥菜饺子。
沈清端暗自叹了口气,将苏荷愫酉时用晚膳这事记了下来,下一回便早些来用膳,省得让她饿着肚子空等。
“姑爷来了。”莲心由衷地笑出了声,将月牙凳拉开后,便引着沈清端坐了下来。
苏荷愫也坐直了身子,笑盈盈地与沈清端说道:“婆母不爱吃芥菜饺子,但爱吃松软的桂花糕,我让东娘送了两碟过去。”
“夫人用心了。”沈清端方才去曾氏房里时瞧见了桌案上摆着的缠枝花样瓷碟,这般清雅别致的器具不用猜便知是出自苏荷愫之手。
得了沈清端这句夸赞,苏荷愫不知怎得倒不似方才那般坦坦荡荡,避着沈清端含笑的眸光,替他夹了一只芥菜饺子后,说道:“夫君,你尝尝。”
沈清端盛情难却,顶着苏荷愫殷切的目光,将那芥菜饺子囫囵吃了下去,预想之中的土腥味并未出现,反而嚼咽中还留有几分余香。
见他吃的香甜,苏荷愫料想着自己已尽了“□□之仪”,便也自顾自地吃起了芥菜饺子。
沈清端不过吃了一只,便搁下筷箸,等着苏荷愫像白日里一般向他讲述这芥菜饺子好吃的诀窍。
只是苏荷愫埋头吃的香甜,一连吃了七个饺子后,还舀了一碗文思豆腐,并些清口的小菜,早已将沈清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饭终了,沈清端略坐了坐后便起身去了书房,时辰尚早,苏荷愫便坐在炕上与丫鬟们玩起了双陆。
小五点起了书房里的灯盏,一瞧见沈清端便笑着迎上前道:“公子今日用了好多,可是夫人那里的厨娘不一般。”
“不是。”沈清端煞有闲情逸致地回了一句。
小五愕然,旋即又颇为机灵地笑道:“我知晓了,那是夫人不一般了。”
沈清端只瞪了他一眼,遂走到方桌后头,将那会试要考的经义典籍拿出来通读了一番。
小五先是默不作声,后来实在忍不住心内的诧异,便问了一句:“公子读这些做什么?”
余下的韬光养晦、深谋远虑之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只敢轻声嗫喏着一句。
沈清端也不恼,修长的指节轻叩着木底的方桌,笑声显得格外爽朗:“自然是为了杏榜有名。”
“可您……”小五欲言又止道。
公子实在是犯不着走这样的路数,不拘是作伴读还是借着大臣们的路子出仕,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
既如此,公子何必要吃这等苦头?本朝的春闱严苛到了极点,不少人皆病倒在这三日的考试里。
沈清端知晓这自小跟着自己的书童素来爱操心,当即便说道:“这宅子太小了些。”
连夫人的嫁妆箱笼都放不下,他自然不该再韬光养晦下去。
小五听罢这才似懂非懂地闭上了嘴,只候在一侧替沈清端添水加衣。
直至更深露重之时,他才冷不丁惊呼一声道:“公子,我忘了贺公子送来的新婚贺礼。”
沈清端阖上了书,饶有兴致地让小五将贺成送来新婚贺礼拿了出来。
贺成是与他情谊最为深厚的好友,出身金陵贺氏嫡脉,为人宽厚豁达,且也不曾一味地孤芳自傲,颇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文人胸怀。
他送来的新婚贺礼自然也该满溢诗书之味。
沈清端兴致勃勃地揭开那礼盒,恰见里头小心地摆放着一册十分香艳的避火图。
第17章 、回门
未出嫁前,苏荷愫院里的规矩是每三日沐浴一回,如今嫁来了沈家,没有单独的净室,便只得将木桶搬去了插屏后头的隔断处。
虽简陋了些,可比之从前却也有几分意趣在。
绿韵等人将压箱底的暖帘寻了出来,将插屏围得严严实实后,才将那装着银丝碳的烧炭盆放在了木桶旁,仔仔细细地替苏荷愫沐浴净身。
苏荷愫晚膳用的十分尽兴,如今正摆着慵懒的姿态靠在木桶上,时不时地便揉揉绿韵的皓腕,或是捏捏莲心的细腰。
湿漉漉的手闹得两个丫鬟香腮鼓鼓囊囊的,一时连主仆尊卑都忘了,只说道:“姑娘安生些吧,仔细待会儿着了凉。”
平时将“姑娘”二字的称呼听进耳时苏荷愫不觉着怪异,如今却是不确信地说了一句:“成婚后,还该叫我姑娘吗?”
三人俱是动作一僵,面面相觑后说道:“似乎不该这么称呼了。”
非但是该改口称苏荷愫为夫人,连沈清端那儿也不该称姑爷才是。
离了康嬷嬷的管制后,日子是无拘无束。可这些规矩体统之事上则又少了个人在旁周全。
苏荷愫又想起康嬷嬷的好处来,便与三个丫鬟说道:“回门那日再好好请教康嬷嬷吧。”
三个丫鬟应下后,便又各司其职地服侍着苏荷愫洗浴。
外间更深露重,沈清端又通读了几番圣人所述的诗词,方才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起身往新房里头走去。
还未来得及推开屋门之时,便听得里头响起了一阵如莺似啼般的清灵笑声,再是一些水声溅起的细微声响,和丫鬟们裹着愠怒的抱怨声。
“夫人又将水溅到咱们身上了。”
沈清端顿住步子,意识到里头的苏荷愫正在沐浴后,脑海里冷不丁地便想起了贺成所赠的那一册避火图,上头第一幅画像不就是在木桶里的荒唐事?
为防自己再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绮思,沈清端干脆立在院中四面通风处吹起了冷风,再佐以些金刚经、清心咒之类典籍为辅,这才消去了异样。
他本欲再去书房里挑灯夜战一回,可思及小五已在书房打起了地铺,说不准这个时辰已睡熟了,便也不想再去吵醒了他。
好容易等到了绿韵、碧窕等人走出了新房,沈清端已吹了许久的冷风,一走进热意融融的屋内,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苏荷愫本已着寝衣躺在了架子床上,忽而听得沈清端动静,便立时起身下地,走至他身前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裙,那点单薄得可怜的布料根本遮不住她婀娜的身姿以及那莹润胜雪般的肌肤。
沈清端抬头望天,只答道:“无妨,只是吹了点冷风。”
话音未落,一双软若无骨的柔荑已覆上了他的额头,温温热热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再是一阵清甜沁人的淡香缓缓飘入他的鼻间。
苏荷愫见沈清端未曾发热,这才拿了从梨花木桌上的果盒里寻出了两片苦姜,替他泡了杯热茶后,说道:“夫君别嫌苦,喝下就好了。”
嗓音循循善诱,好似在诱哄不肯喝药的稚童。
这一句话也将沈清端心内的旖旎绮思驱散了个干净,他赧然一笑,接过苏荷愫手里的姜汤后,一饮而尽。
苏荷愫不知从哪儿变出了几颗蜜饯,晶莹剔透的蜜饯外还挂着一层糖霜,一瞧便知是何等甜舌回甘的滋味。
沈清端接过那蜜饯,轻声说了一句:“多谢夫人。”
这一夜,仍旧是沈清端睡在临窗大炕上,而苏荷愫则躺在架子床上。
回门那一日。
曾氏早早地便拖着病躯起了身,将沈清端这些年交给她的体己拿出了小半,命小五去京城最奢靡的糕点铺子买了数十盒回来。
还有些鹿茸人参的药材,陆神医那日为她看诊时留下来了一些,曾氏便捡出了大半,要苏荷愫带回娘家去。
苏荷愫起得迟些,醒来时已听得绿韵在清点回门的礼单,她往炕上瞧去,沈清端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成婚已三日,她竟是日日都睡迟了。
她也不叫丫鬟们进来伺候自己起身,拿起挂在插屏上的衣衫便自个儿穿了起来,收拾齐整后,才扶着门框微微探出头去。
院门日头正盛,曾氏坐于竹椅子上,正笑吟吟地与绿韵说话,莲心与碧窕和其余婆子们则在清点礼盒,沈清端则在书房内用功练字。
见她醒来,曾氏先笑眯眯地说了句:“愫儿。”这还是序哥儿教她的官话,她昨日已在心里反复练了好几回,如今说出口也不再磕磕绊绊了。
苏荷愫走到曾氏身前,柔声唤道:“母亲。”
因见日光这般耀眼,她便羞赧地笑道:“我可是起迟了?”
曾氏但笑不语。
正在清点礼盒的莲心也停下了动作,叹息着替曾氏回答道:“自是迟了,府里太太已差人来问过了,只催着我们在午膳前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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