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崇在了疾肩上睡着了, 因此他说话是低声的, 却莫名能定人心神。他站在下头等着,灯照在她脚下, “大嫂来, 走在我边上。”
“嗳。”月贞答应着, 左顾右盼地捉裙来到他身边,把他胳膊肘底下的衣料拽着,“看不清,不会踩着蛇吧?”
了疾只睨了臂弯一眼,一语未发。
兜兜转转归至禅房, 隔壁老太太与白凤领着两个侄子先歇下了。黑窗里传出老太太抑低的声音,“月贞?”
“娘, 是我, 您还没睡?”
“你没回来, 我哪里能放心睡。既回来了,快带着孩子歇了吧,明早好回家去。”
月贞蹑着手脚推开隔壁禅房的门,抹黑寻灯点上。了疾将元崇轻手放到床上去,直起腰来,月贞就近近地立在身前。
她擎着一盏昏灯,眼睛映得黄黄的,像一场清秋。那种异动又袭入了疾心上,他说不清,仿佛清寂的心里落进两只萤火,扑扑簌簌地跃动着。这感觉很陌生,佛偈里从没有过注解。
他不自在地挪开眼,“大嫂,早些安寝。”
“鹤年,谢谢你。”
说着话,月贞擎灯将他送至门首。场院里落满月辉,树上的红布条像一只只白骨狰狞的手,在风里张牙舞爪。了疾坚实可靠的背影嵌入树荫底下,使它们得到抚慰,统统温柔地安宁了。
月贞心里有也如同有只温热的手抚过,令她弯起一抹恬静的笑,脑袋歪在门框上,暗赌他会不会回头。
回头?不回头?
了疾同佛理之外的一种本能斗争着。然而出世修行,无非是同一些本性本慾作斗。他分明该走了,又留连什么?留连也不过是一种贪欲,他应当克制的。
他在世外与红尘的边缘,些微向后斜看一眼。遗憾与庆幸的是,不够望到门框。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月亮知道。
次日章家小大哥的膝盖消了肿,能勉强动弹了,老太太便又心疼儿子没饭吃,一声一声地摧着回去,“永善一个人在家不知是怎么过的,冷锅冷灶的,夜里连个吹灯的人都没有。”
白凤听见,心里也暗起些不高兴,挤着月贞咬耳朵,“你娘成日间抱怨,说我支使你哥哥,夜里睡觉都是叫他吹的灯。真是怪了,我们屋里的事你娘也晓得,未必她后脑勺长了眼睛?再说,夫妻间我支使他吹个灯关个窗户有什么?你哥哥要是有大出息,早年辛苦读几年书,考个功名出来,别说吹灯,我日日替他洗脚都好。可他什么能耐?不就是个卖果子的?我是嫁到你们家来,又不是卖给你们家做丫头!”
从前月贞她爹在时,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琐碎从不过问,然而外头的事情也没一项办得好。
月贞待她爹很有些瞧不上,架不住她娘常说:“女人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
如今她嫁了快牌位,只能做寡妇。而她嫂子嫁了她哥,她满不在意地打趣道:“嫂子可真是的,同哥哥好的时候说他这样好那样好,这会又说他没能耐。他到底怎么样,我倒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明白。”
“月贞,还在那里嘁嘁喳喳闹什么?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回去。李家只怕都上门来接了。”老太太听见一耳朵白凤抱怨,原本是要扭头叱她的,可又像是不好得罪了她似的,转而把月贞骂了一句。
寺里的小和尚去请了车马,奈何小路上不来,只停在大路上等候。小大哥虽能挪动,仍旧走不得,了疾原是要亲自背他一程的,不想刚出居舍,听见弟子来回上面大慈悲寺的师父来访,在偏殿等候。
他只得回屋去换袈裟,吩咐弟子,“你送贞大奶奶他们下山去,告诉一声,我这里有事走不开。”
这厢迎至偏殿,果然见一僧侯在椅上。那僧穿扣着明黄袈裟,身量臃肿,四十上下的年纪,虽在大慈悲寺有些辈分,但论起来,与了疾是同辈,了疾称呼他“玉海师兄。”
玉海呵呵合十,此番是为求人,开口便先套个干系,“你师父在外云游还未归寺?”
了疾请他落座,吩咐弟子瀹新茶上来,“有劳师兄惦记,师父他老人家恐怕还有个二三年才能回来。”
“你师父就是这性情不改,做事不管不顾。你年纪轻轻的,将大大小小的事情竟都丢给你,也不怕你应付不来。”
新茶奉上,玉海呷了一口,咂舌称赞,“一尝就晓得,必定是你们李家的茶。你们大老爷家的龙井是钱塘的头层,按说杭州府的茶商不少,可手里的出的茶不及你们家,到底是‘龙井李家’。”
大慈悲寺是杭州名寺,单是僧众就有几百,不单是本地的香客多,外地的富商官宦也不少,因此寺里稍有头脸的僧人说话都好打官腔,更兼大多生一双势利眼,简直不像个出尘世外之人。
了疾一贯不爱与他们打交道,不过是大慈悲寺例举无遮大会时,偶然与他们有些来往。他心内料定,玉海此番突然造访,必定有事相求。
“玉海师兄过誉。既已出家,就是他们李家,而非我之李家了。”
“师兄谦逊。我听说贵堂兄仙逝,师兄回去做法事,在家耽误了许多日子。我要是早来,只怕还要扑空哩。”
了疾因问:“不知玉海师兄寻我有何贵干?”
这厢一问,那厢便是一叹,“实不相瞒,是有桩要紧事请师兄帮衬。我们寺里要改建佛塔,头两年就有这个打算的。俄延这两年,寺里的银子加上外头香客捐奉,还是差个两万银子。知道贵府是杭州城顶头的大户,所以主持派我来,想请师兄回府上去通个气。过两年佛塔建起来,功德碑上必定头一个刻上老爷太太的名讳,佛祖自然头一个保佑老爷太太。”
这话哄旁人罢了,都是佛门中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大慈悲寺要修佛塔,寺内的银子就有不少,偏他们舍不得掏自家的腰包,便四处哄着香客们出钱。
富贵人家在别的地方舍不得花钱,却不敢轻易得罪菩萨,在佛事上一向乐善好施。何况钱塘县衙听见,也向朝廷请了笔三万的款子捐到寺内。
原本这笔建佛塔的银子是早就有了,只是大慈悲寺僧众太多,难保就有手脚不干净的,大约近两年将这笔钱又亏空不少。了疾揣测,大慈悲寺恐怕这会怕不好交差,这才将主意打到他们李家头上。
他泯然笑道:“师兄想请李家捐银子,自然该往李家去。来寻我,我也替李家做不了这个主。”
玉海稍稍欠身,“无非是想请你回家里帮着说句话。你们老爷在朝中做官,大家都知道,是个豁达开明的好官。霜太太在杭州府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再有师兄帮衬一句,不是比我们亲自上门去磨嘴皮子省事许多?修建佛塔,也不单是我们佛门之内的事,也是造福杭州城的事啊,有菩萨镇着,咱们杭州府的百姓不都跟着安享太平?这对你师兄,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嘛。”
了疾恐他难缠,只得点头,“我过几日回府去说一句,至于成不成,可不敢下保,师兄还是早日另行打算的好。”
“阿弥陀佛,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师兄的功德。”玉海喜上眉间,起身告辞。
了疾将他送至山门处,向他背影的方向望去,远处掩着几座闳崇佛殿,贴着金黄琉璃瓦,底下衬着深渊似的绿林,本身就是几尊玉座金佛。
马车驶入官道,连那几座闳崇殿宇也瞧不见了,月贞恋恋不舍地丢下帘子,心内无不遗憾。这里一回去,再见了疾,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日子。
头先听他讲,家里要是有要紧事,他方在家。月贞拨着指头细数,了结了大爷的丧事,家里还有什么人值得兴师动众?算来算去,竟算到大老爷头上。
大老爷如今又瘫又痴,牙也快掉光了,不知还能撑得了多久。这么一想,连她自己也惊吓,忙暗自谴责自己的不是。怎么论也是公公,就是个陌路人,也不该盼着人死啊!
白凤在一旁拍下她的手,“姑娘,发什么怔呢?”
月贞恍过神来,羞愧地低下脸,“没什么,算算到家得什么时辰。”
“快的,也就个把时辰的事。”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好,歪在车壁上杞人忧天,“来回耽搁了一天一宿,李家的人到家去没接着人,还不知要怎么怪罪。”
月贞宽慰道:“娘就是爱瞎操心,他们去家里不见我,自然还回去等着,又不会坐在家里死等。”
“说你不懂事你真是不懂事,嫁了人的媳妇,回娘家不踏踏实实待着,又出门去,招人话说。何况你是个寡妇,李家又是那样的门第,规矩比别处更大。”
月贞懒得同她分辨,她娘这性子,嫁一回人就似投身报国,心肝脾肺肾一并都是夫家的。不用旁人劝,她自己待自己就比旁人苛刻些。
不过老太太这担忧也不是毫无道理,月贞年轻,才做媳妇没多久,哪里晓得世人的眼睛就是戒尺,将人的言行举止量得分毫不差。
那头里芳妈往章家白跑去了两趟没接着月贞,回去果然向琴太太阴阳怪气排场月贞一通,“章家大哥说,娘儿们往大慈悲寺烧香还愿去了,原本当日就该回的,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在寺里住了一宿,不知今日回不回得来呢。贞大奶奶也真是,今日十五,阖家是要在一处吃饭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偏她年轻不守规矩。”
琴太太在榻上翻着帐篇子,眼也未抬,“走的时候你告诉她这规矩了么?”
“怎么没告诉?送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得好好的,缝初一十五阖家人口都要在一处吃饭,给祖宗上香。她还答应得好好的呢。”
琴太太抬额起来,纱窗外已有些日薄西山,发红的日光流进她眼底,仍然冷冷淡淡,瞧不出个喜怒。
她把账本阖上了,语调纵容,却有种轻飘飘的冷漠,“再往章家跑一趟,月贞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6号开始日更6000~
第23章 深深愿(三)
芳妈领命而去, 少了她一张唼喋不休的嘴,屋子里顷刻显得空寂。其实还有三两个丫头在罩屏说话做针线。但太阳落在炕桌上, 那些絮絮的声响像桌上的尘埃, 十分微弱。
帕子一抹,黑漆漆的炕桌又一尘不染了。冯妈将一只茶碗搁下,一面窥琴太太的脸色, 一面念叨:
“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说嘴,太太也太心慈了些。先前为大爷的事乱糟糟的放着贞大奶奶不管就罢了,如今大爷的事情忙过去了, 太太还常体谅她年轻,又总说她的新媳妇。就是新媳妇, 才要知道规矩呢,否则日后难管教。”
琴太太没看她, 自顾着端起茶碗刮茶沫子。她便接着往下说:“况且咱们惠歌的婚事也要打算起来了。家里的奶奶们有什么行止上的差错, 传出去,带累了咱们惠歌。我听那边宅里的人说, 今年冬天, 二老爷是要回来过年的。”
“月贞不过是个没见过行市的姑娘, 就是出差错也错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嘻嘻哈哈的不端庄,倒不要紧。只要她没有别的心思,肯安分,就是我要的儿媳妇。你别看那些大家小姐面上规矩, 其实书读多了,花花肠子也多, 叫她本分做个寡妇, 又没有亲生的子女在跟前, 她还守不住。她们家里也要来闹,多的是麻烦。”
说到此节,她刮茶碗的手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讲得也是道理,现在过于放任了,日后不好管教。”
接着,茶盖又慢吞吞地刮起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拉得细长,几如尖利的冷笑,“好像芸娘,明面上乔张作致的怕我,私底下尽给我惹气生。还不是仗着她娘家在仁和县生意做得大,家底厚的缘故。”
冯妈立在一边,笑着剜她一眼,“瞧您说得,他们家也不过是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还能跟咱们李家比?还不是咱们李家瞧不上……”
说到半截,给琴太太眼皮一横,冯妈一笑,后头的话便打住了。
叵奈女人的心反复无常,琴太太不叫她说,自己又絮叨起来,“讲到这个我就生气。姐姐瞧不上他们家,不愿意娶给缁宣做媳妇,要讨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讨就讨她的去好了,偏要把她瞧不上的推给我们霖哥。老爷那个糊涂鬼,还真就答应下来,叫我有苦不能说!”
语罢,她把茶盖子一丢,“咚”地一声搁下茶碗揉额角。
冯妈忙又将茶捧起来递在她眼皮底下,“您是让着姐姐,霜太太从前在家时就欺心重,只知道欺负您这个做妹妹的。”
两姊妹是家做姑娘时就常有些姑娘家的小吵小闹,原没大碍。按说又嫁了兄弟两个,本不至于起这样大的嫌隙。
可事情恰巧坏也坏在此处,琴太太当年不甘给人做填房的,原有意另一门亲事。偏她爹娘经不住大女儿的撺掇,硬是扭转乾坤,将那门没成文的婚事打发了,把小女儿也许到李家来。
那时候大老爷业已年近四十,琴太太大好青春赔给了个梅菜干似的中年男人,怎能不委屈?从此心里便怨上了姐姐。
她接过茶碗,轻轻摇着脑袋吹茶汤,鬓上金凤嘴里衔下的珍珠流苏跟着摆动,与她的笑意一样,有些好戏旁观的从容,“难得二老爷肯归家一趟,姐姐恐怕要高兴死了。”
冯妈赶忙搭话,“听说二老爷在京里的四姨娘生了个小子,今年正月就满周岁,二老爷是趁年节,领着他回来认祖宗的。老来得子,在北京城争足了脸面,也想着回乡下在亲戚跟前风光风光嚜。要人家赞他老当益壮。”
琴太太兴致勃勃地剔起眉眼,“有这椿事?”
“可不是嚜。霜太太接了二老爷的信,连缁大爷都没告诉。是霜太太跟前的赵家阿妈同我说话走了嘴。”
琴太太不耻地笑一声,“老当益壮……男人就好在这件事上争面子。”
说着,她厌嫌地挥挥绢子,“月贞大约就回来了,吩咐下去,叫厨房预备下荷叶蒸肉,姐姐爱吃的。霖哥,芸娘,惠歌,还有两个小的都叫他们早些到厅上去。叫小厮把那老家伙也推过去。”
话传到二房屋里时,霖桥尚未归家。芸娘只在榻上干着急。
祖上定下的规矩,虽然长辈没了分家,应该分家不分心,初一十五两宅人口坐到一处吃饭给祖宗烧香。
霖桥倘或不守,琴太太顶多不痛不痒地骂他两句,罪责仍要她来担。谁叫她做媳妇的劝不住丈夫,任他在外头花天酒地?
跟前那妈妈比她还急些,“这个时辰二爷还不回来,只怕又给哪个狐狸精栓在了哪里!不是太太说,奶奶也该管管他才是,玩也要有个章法。”
18/99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