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笑笑,“我们那头也有几房姨娘呢。”
“不相干的,大老爷都那样子了,几房姨娘就是摆设,于琴太太没什么要紧的。”
月贞益发有些讪,她听了多时的规矩,多的记不住,心里只晓得一点要紧,少论是非,自然就少惹是非。何况是长辈的是非。
她不欲往下搭话,正好听见外头了疾辞行,忙瞥一眼窗外,“唷,不觉天都黑了,我该回去了,免得太太说。”
巧兰一听她也怕琴太太说,心里获得微妙的平衡,十分高兴,忙体贴地吩咐丫头点灯笼送她。
将将赶上与了疾一道立在廊庑底下,但见檐外天色大颓,银河满泄,一片半月挂在花梢。
了疾一早就要走的,却不知为什么,在椅上站不起来。仿佛有条丝线栓住他,他要用力挣哪能挣不开?只恐将线扯断。
睐目一瞧,才懵懂感觉线的那一端是系在谁手上。他有礼地点了下头,“大嫂。”
这里有两个“大嫂”,但月贞笃定他是在喊她。因为他喊她时,总是把嗓子放得格外沉静,静得温柔。
她顽皮地想:要不就改个名字叫“大嫂”吧。自己也被这想法逗笑。
倏闻缁宣打背后嘱咐,“鹤年,送送大嫂,她也没带个丫头。”
今日是乞巧节,尚在麻期的缘故,两边宅里都不过如此小节。半月却照常悬着,银河依旧挂着,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太湖石上落满花枝叶影,不知是了疾的衣袖还是那些花枝,在月贞心里温柔拂动。她低着脸,把手上的灯笼盯着。
园林曲折,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处九曲桥头,到底是月贞按捺不住,拿灯笼撞了一下他的灯笼,“我还当上回你们寺里回来,要好长日子见不着你呢。”
“因为有事情。”了疾尽管这么说,自己却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压在上头,盖住了心底一点莫名的期许。
别人是看不见,此刻却在他心内一点点显山露水。他有刹那的慌乱,几不可查地朝旁边让开一点距离。
月贞失望在别处,斜挑起眼,“我还当你是放心不下我呢。”
了疾避开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么?大嫂来来往往都有车轿接送。”
“谁说这个。我还当你是怕我回来给你姨妈骂。十五那天阖家要坐在一处吃饭的,祖上的规矩,芳妈讲过,我一时给忘了,下山得晚,险些耽搁。”
“那姨妈骂你了么?”
“倒没有。”月贞将嘴一歪,只肯在他面前,泄露一点心里的怨气,“我们太太那个人,自己不说什么,只叫芳妈在我耳边念叨。我想一想,当初派芳妈来我屋里伺候,大约就是为了时刻盯着我守规矩。偏偏你们家规矩多得要死。”
了疾给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赏她这生机勃勃的样子。不比黄昏在霜太太屋里,低眉顺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大嫂觉得约束?初一十五一处吃饭,这规矩是有些没意思。老人们是想一个家不要散,可人心不合,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聚不起来。”
“就是这意思。”月贞点头赞同,有意指巧兰,“比方这媳妇对婆婆,面上唯唯诺诺,私下也是满肚子的怨气。婆婆对媳妇,也不知怎么的,像是前世的两个克星托生的,横竖看不惯。我倒好,你大哥没了,体谅我是个寡妇,不怎么骂我。你瞧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两个。”
“不单是婆媳,这世上父子结仇,姊妹生恨,夫妻离心,兄弟阋墙,都是常有的事。”了疾说得云淡风轻,却免不得一声叹息,“大嫂和这些人不一样,最好也不要沦落成这些人。”
月贞不明所以,“哪些人?”
了疾闭口不言,淡淡含笑。月贞自觉无趣,短暂地沉默下来。
一安静,走在他身边的感觉便渐渐深刻。她的心在全没章法地乱跳,夜风是凉的,却觉得有些发热。与白日里那种暑热不大一样,是从心底里热出来。浑身的毛孔仿佛很渴,统统张开,成了一张张小嘴向外渴望。
她想起方才进巧兰屋里时,在缁宣身上嗅到的一股香味。说要紧也不要紧,却不能轻易对旁人说。
略想想,只能对了疾说,“缁大爷晚饭后是往我们那边去了,可巧大奶奶去寻他却没寻见。你说他是在哪里?”
了疾稍微板正了面色,“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猜的。”月贞借故朝他挨近,猫下声,“我才刚走过他身边,嗅到一股淡淡的鹅梨香,是芸二奶奶常熏的香料。”
“这没什么,缁大哥去寻霖二哥对款子,兴许是走到他屋里沾上的这味道。”了疾瞟她一下,“大嫂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听他这话,像是将她与那起长舌妇视为一类。月贞不大痛快,翻了一眼,“我才懒得管呢。我要多事,就不是告诉你,而是向珠嫂子芳妈她们议论了。”
她踟蹰着咬住一抹笑意,斜眼窥他,“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这男男女女的事情,怎么那样怪?家里规矩大得很,又有那么些眼睛盯着,他们也不怕。要换了我……”
“换了你又怎样呢?”
月贞不屑地笑起来,“换了我,我也是不怕的。”她转上眼,冲他顾盼生辉地眨一眨,“你呢,你怕不怕?”
了疾心胸一跳,才领悟过来,她是借别人的是非兜兜转转地将话牵引到意有所指的地方。
他只得将话锋又引回去,“大哥从前议亲,原本属意的是芸二嫂子。后来写信告诉父亲,父亲的意思是,家里是靠经商起家,虽然祖上到他这一代都有人做着官,到底是一身的商人习气。不像人家正经的言情书网。还是要娶一位官家小姐的好。因此才另定了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巧大嫂。”
“噢,所以芸二奶奶后来嫁给了霖二爷。其实这也没什么,议亲不成,另定别家,都是常有的事,怎么单她和缁大爷断不清呢?”
“他们从前议亲的时候见过面。”
月贞随意点头,此刻对别人的事没兴致,只想着法子将谈机迂回,“噢,原来缁大爷与芸二奶奶早就眉目生情了,怪道如今也有些牵扯。恐怕两位太太不知道吧?否则我们太太也不要芸二奶奶做亲儿媳妇了。芸二奶奶瞧着安安静静的,想不到胆子这样大。要换你是缁大爷,别说家里的规矩,佛门的规矩就够人受的了,是不是?”
了疾滚了滚干涩的喉头,“大嫂总扯我做什么?我不是缁大哥,我的法号是‘了疾’,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因为你小时候得了那场怪病,你师父才给你取名了疾。意在你终身无疾,平安康健嚜。”
他笑着,透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大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疾者,病也。疾又乃苦痛,憎恶。苦谛难除,不得解脱。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了疾之根本,无非是要了却这些……”
说得月贞不耐烦,挥手将他打住,“别说了别说了,唠唠叨叨的,脑子都给人绕糊涂了。都远离了这些苦痛,还成个人了?我没你那么大的志向,我不想成佛,只想踏踏实实做人。你四大皆空,你六根清净,你超脱生死解脱轮回……烦也给你烦死了!”
言讫便提着灯笼朝前去了,背着身在前头小声嘀咕,“说这么一堆,不就是想变着法地推开我?哼,什么不得了,不就是个男人嚜,还是个小秃驴!我上哪还寻不着个男人……”
谁知抬头走到岔路上,竟不认得该往哪头,只得敛了抱怨,回首老实等着,“鹤年,我不常到你们这头来,不认得路。”
了疾仍旧在笑,笑得人心生讨厌,恨不得朝他脸上狠挠一把!
夜里月贞睡在床上,回想他们说过的那些琐碎的话,具体都不大记得清了。倒是走在他身边的感觉渐渐刻骨起来。
窗外有稀疏的吟蛩,那一张张小嘴此刻伴着那些细碎的动静,像长进她腹里去了,在皮肤底下密密地叫嚣着,使人由骨头的缝隙里生出一种软绵绵的渴望。
等到白天,人声鼎沸,就又不觉地淹过了这种渴望。
这样的白天过去两回,请的那钱塘县县令廖大人登门。寥大人虽是本地父母官,却为李家富可敌城与二老爷在京做官的干系,待李家上下格外讲礼。
及到宅上,先请缁宣领着去见霜太太。霜太太也卖他面子,特地一早吩咐备了席面,叫缁宣主陪。
廖大人听见了疾在家,带了本他老母亲手抄的经书,请了疾回小慈悲寺时带回佛前供奉。了疾收下经书,回赠了一串开光持珠,“请大人带回去送给老夫人。”
这寥大人四十余岁,却碍着李家的家业地位,待这兄弟俩格外蔼蔼可亲,忙起座行礼,“多谢了疾禅师的厚礼。老母六十多了,如今什么也不想,就好在家吃斋念佛。前几日刚在家收拾出一间小佛堂,刚请完佛像,这不正好了,就有了禅师的法器。”
“老夫人有如此虔心,必有善果。”趁此机,了疾引入正题,“听说大慈悲寺要修建佛塔,大人早前特地向朝廷请了笔款子捐赠。想必也是因为老夫人是礼佛之人,大人又是位大孝子,才肯如此尽心。”
寥大人坐下说:“是大慈悲寺的玉海禅师前两年先找的我。我想大慈悲寺是名寺,高僧如云,香客众多,建造佛塔也是为保佑杭州的百姓,便写奏疏上去试了试,没想到真成了。到底是皇上天恩呐。”
了疾立掌道:“皇上天恩,何以辜负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了疾心平气和笑道:“听说这笔款子捐到大慈悲寺已经两年之久了,后头的工程,大人也不过问过问?修建佛塔比起城内那些大工程自然不算什么,可既是朝廷捐的钱,总要知道去处吧。戒子听说,明年有位巡抚要到江南一带巡访,名寺古刹自来是这些大人爱去的地方,倘或走到大慈悲寺,忽然问起这桩事,大人该如何交代?”
寥大人渐渐正色,“亏得禅师提醒。嘶……本官还真没大留意这佛塔的事,怎么这两年还没听见动静?银子虽然是捐赠出去的,可朝廷的钱,不能捐得稀里糊涂。等我回去请大慈悲寺的主持问一问。”
话说到此,了疾也算功德圆满了,底下的事再不与他相干,他便缄默。
未几席散,寥大人又说要去左边宅里拜见大老爷与琴太太,便由缁宣引他前去,霖桥自然也到厅上应酬。
大老爷仍是那样子,痴痴呆呆的,寥大人躬腰凑到他耳根旁,大声喊了句:“我是问您老身子还好不好?!”
琴太太将帕子掩在嘴角,微微一笑,“不是听不见,是糊涂了,不知道回您大人的话。”
“糊涂了?好好的怎么就糊涂了呢?我前年见他还是清醒的。”
“嗨,年纪大了,说不准的事情。”
“也是,也是。”寥大人拂衣落座,端起茶碗呷了口茶,赞叹道:“还是贵家的龙井好,这是雨前的吧?存了有些日子了,还有这种清香,跟刚采下来的似的。”
“专门修的库存放。还是不及刚采那阵,这茶呀,还是新鲜的好。”琴太太在上首椅上,一个婉转间,眼里泄出一缕精光,“人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家娶了新媳妇,您大人晓得吧?”
常言是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琴太太偏却反着说。
寥大人官场上的老人了,猜出她话后头必定含着些意思,“晓得晓得,迎亲那日我还来吃了盅喜酒,太太忘了?可惜了渠大爷,年纪轻轻的,唉……”
太阳一晃,照见琴太太眼角零星泪花,“谁说不是呢。我们大哥没福,这样好的媳妇刚娶进门,他就……”
说着,她把眼泪蘸干,吩咐缁宣两个,“霖哥,缁哥,你们两个亲自往库里去一趟,装些雨前的茶给寥大人带回家去给老夫人吃。”
兄弟俩领命下去,屋里又换上新茶。琴太太一壁请寥大人尝,一壁说着:“嗨,当着我们老爷在这里,我也不想说那些伤心的话了。倒是我们那月贞媳妇,真是没话讲。刚进门便没了丈夫,我心想真是对不住她,想着与她娘家商议,等三年孝期一过,仍送她回娘家去,另寻个可靠的人改嫁。您猜她怎么说?”
倏闻两声干涩“嗯嗯”“嗯嗯”,别眼一看,原来是大老爷在笑。那张嘴黑洞似的嘴里,仿佛代她吐出一个剥肤及髓却理所当然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明晚就正常恢复22点更新。
感谢各位小可爱支持。
第25章 深深愿(五)
小花厅用的隔扇门, 薄薄的一层黑漆,刷过铜油, 下晌的阳光撒在上头, 透着一种沉闷的老木黄。门上的雕花是十字套方,影子投在琴太太脸上,使她一张勉强风韵犹存的圆脸在小小的框里被割得四分五裂。
她穿着黎色长襟, 露半截缁色的裙,颜色比那门的颜色还沉闷,显得她的笑容有几分古怪的俗丽。
她对寥大人说:“我们月贞媳妇, 虽没读过几本书,却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她说:‘既然嫁到李家, 从此我就是李家的人。大爷虽然没了,还有太太长辈, 还有兄弟姊妹妯娌, 难道不是一家人?我愿意终身替大爷尽孝。’您听听,如今的年轻小姐, 哪还有这样的气节?”
那些话里, 有一半倒真是月贞讲过的, 另一半是她自己添油加醋。
寥大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呵呵笑着,“贵家大奶奶这样的姑娘是难得,现如今世道上,死了丈夫, 刚过了热孝便偷么改嫁的多得很,没人来告, 官府也不好多管罢了。说起来简直伤风败俗。”
“是呀。”琴太太慢悠悠点头, 端起茶淡抿一口, “要您说,您大人管辖的县上,倘或出个‘贞洁烈妇’,是不是您大人脸上的光?”
这一句说得寥大人灵光一闪,搁下茶碗欠身,“太太的意思,是想为贵家大奶奶请个牌坊?”
琴太太含笑不语,拿眼瞅着他。他自思片刻,连连点头,“倘能成事,的确是桩替咱们钱塘县争脸争光的好事。正巧去年朝廷才传下话,说是皇后娘娘有一日亲自教导几位皇亲女孩子要清闲贞静,守节有耻,柔顺温恭,雅持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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