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阖家并一众亲戚扶灵回乡,因为亲戚众多,又添了玉朴这一行,还有大老爷的三位姨娘,单是搭人的马车就套了十七辆。
一路皆有城中名流路祭,排场风光一时无两。但这些是与月贞无关的,她满心的遗憾,是未能像上回一样与了疾同乘一车。了疾的马车给霜太太占了去。
按理霜太太该与玉朴同车,可夫妻俩久别三年,竟然无话可说,一连几日的沉默。霜太太坐在他身边,总疑心自己胖得挤人,很是尴尬,于是借故逃下车来,改坐了了疾的马车。
好在到雨关厢老宅内,月贞与了疾的住处还是从前那一处,当中仅隔着一堵花墙。芳妈留在钱塘看屋子没有跟来,月贞自在许多,寻了个借口打发了珠嫂子,便摸到了疾这头来。
她一面叩门,一面四下里望望有没有人,像是做贼,几分俏皮的鬼祟,“鹤年,你睡了么?”
午晌刚过,秋高气爽,阖家安顿好,皆在午睡。老宅犹如个打盹的老者偶然喘不过气,汹汹地呼吸两下,又昏昏睡过去。
了疾却在打坐,闻声来开门,也不由警惕地向月贞背后扫了两眼,斜身让她进屋,“大嫂不困?”
“方才在马车上靠着睡了小半个时辰呢,这会不困。”月贞猫着腰打他身侧溜进去,回首时憋不住,自己也笑了,“做贼似的。”
做的什么贼?彼此心下都有几分含混的尴尬。了疾反手阖上门,替他们寻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怕吵到人家午睡。”
月贞面颊微红,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送了她那颗珊瑚珠子,就仿似他们的关系有了些说不清的进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她反倒不如从前那般厚脸皮,生出了几分赧态。
她把手背在身后,为掩饰她的羞涩,踱着绣鞋傲慢地将屋子转了转,“你这屋子还是上回那样,我那边倒是多了些陈设。”
她就要走到他身前来了,了疾像是刻意回避,走去案上倒茶,“崇儿呢?”
窗纱有丝丝缕缕的光穿进来,照透了他两边胁下。他外头穿着檀色僧袍,里头是白色的中衣,两件同样单薄,能看清他的坚实有里的腰肌上系着松松袴子。
月贞的眼管不住地朝他后腰上瞟,想象着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像只猫一样打盹。
“崇儿安顿在哪里的?”他掉转身来,被月贞脸上娇艳的红色惊了一下,把眼落到了别处。
月贞也给他惊了一跳,那些想入非非的念头吓退了,适才听见他的问话。她把眼仰起来,有些心虚,“崇儿跟着陈阿嫂住在太太院里。两个孩子都住在那头。我们太太近来喜欢热闹,大概是大老爷过世了的缘故。”
了疾见她立在那里,背着手昂着首,像只犯了别扭的鹦哥,不禁噙笑喊她坐。
她低着脸坐过去,一时无话,借着琴太太的风与他攀谈,神神秘秘地,“鹤年,我告诉你一椿事。大老爷的牙是给我们太太拔掉的。”
了疾面色未改,不惊不乱地睇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太太的屋里不留神打翻过她装牙齿的罐子。”语毕,月贞反吊起眉梢,“你怎么不奇怪?难不成你一早就晓得?”
了疾未答,月贞愈发好奇,手掠过炕桌把着他的胳膊晃一晃,“为什么?太太为什么恨大老爷恨得这样子?且大老爷这一死,霖二爷同惠歌瞧着也不大伤心。”
“事不关己,大嫂少打听。”
月贞也不知是真好奇,还是就喜欢歪缠他,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怎么能算事不关己呢,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他肚子里像装着半壶水,给她摇得心荡神漾。她也在那头晃着,两条细细的胳膊聚拢在炕桌上,挤得对襟里半掩的抹胸微微摊开一道口。里头影影绰绰的晃动着一颗红珊瑚珠子,浮在白腻腻的心口上。
原来她把那颗珠子坠在脖子上,贴身藏在衣裳里。了疾瞥见,说不上的一阵心酥心痒,陌生得使人警惕。
他在眨眼间当机立断,忽然硬了硬嗓子,“大嫂还是少议人是非为好。”不是为拒绝她,只为斩断自己一时的龌龊之念。
其实男人到这个年纪,难免有些不由自主。虽然师父没教,但他自觉羞耻,把这也当做是一种修行。
他才掉过眼,月贞已松开了手,脸上有些难堪。他便又懊悔起来,“你生气了?”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别到窗纱上去,“听你这话,好像觉得我是个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似的。”
不消问,一定是生气了。
了疾歪着眼,赔着笑脸,“我没有教训你的意思,你知道这些事也与你无益,何必去问它?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不就是了么?”
见他态度小心,生怕得罪了她似的,月贞心里止不住的泛起一抹蜜意,勉勉强强回过眼来,“不说就不说,我还懒得听呢。”
正是此刻,听见外头喊“娘”,隔着窗纱一瞧,原来蒋文兴抱着元崇往洞门底下过去。月贞忙开门出来,“崇儿,我在这里。”
蒋文兴调转两步回来,瞧见了疾与月贞立在门首,心内有些诧异,“原来鹤兄弟的屋子也在这头。”
了疾点了点头,迎着石蹬下来抱元崇,“文表哥难得回乡,就没有回家去看看?”
“噢,家里的人都要过来吊唁,下晌我与他们一道回去。”说话间,蒋文兴错眼望向他后头的月贞,“方才在琴太太屋里帮着写几封帖子,赶上崇儿午睡起来有些闹,我便抱着他过来寻贞大嫂。”
月贞笑着捉裙下来,“叫奶母带他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麻烦文四爷。”
“不麻烦,我横竖也是闲着。说来实在惭愧,家里这样乱,我竟连个忙也帮不上,真是白在府上吃闲饭。”
这是谦逊的话,实则自打大老爷的事情出来,这一月里,蒋文兴在李家又是帮着缁大爷接待亲友,又是帮着两位太太料理许多杂事,可谓殷勤备至。阖家上下都是瞧在眼里的。
月贞只顾着客气,“哪里的话,文四爷又是帮着照看钱庄里的事,又是教导两个孩子,忙前忙后的,劳苦功高。您这要是吃闲饭,那我简直就是个废物了。”
二人相互自谦,了疾在一旁放下了元崇,静静将这蒋文兴照了两眼,总觉此人相貌出众,言谈谦逊,眼神里却藏着几分过分的精明。
可精明毕竟不是错,他想是他多心,便将元崇的手递给月贞,向门首摆出一只手,“文表哥请屋里坐。”
月贞牵起元崇朝洞门底下指一指,“那我回屋去了,鹤年,你同文四爷说话。”
两个人谈吐间有些异样,蒋文兴心里琢磨着,猛地回觉过来,恰是少了一份客气。这位贞大奶奶出身寒微,在人前一向谨慎小心,说话滴水不漏,唯独这会在鹤二爷跟前有些年轻姑娘的散漫态度,这不大寻常。
一面思量,一面与了疾相请进屋,见炕桌上并放着两只青釉茶盅。茶盅不会讲话,却蓦地像两个人并头坐在那里,你斜我一眼,我睐你一下,暗流着玉润光彩。
方才贞大奶奶在这屋里,显然是与了疾对坐在榻上的。这对叔嫂关着门对坐榻上,会说些什么?
别人放心了疾是个和尚,可蒋文兴倒不这样看。他与他年纪相仿,自然了解霪不论心,都是男人嚜,和尚也有不规矩的。
他往窗纱上寻一寻月贞的背影,目光耐人寻味,“贞大嫂子瞧着是个爱笑爱闹的随和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大与崇儿亲近。我平日与崇儿在书斋说话,他提起母亲来,总有些想亲近又怕亲近的样子。我方才见,崇儿倒是与鹤兄弟亲近些。”
了疾收了茶盅,正背身在圆案上倒新茶,没留神他婉转的话锋,“大嫂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大会照看孩子。”
他说起这话的语调,竟像是两个孩子的长辈,有些束手无策的纵容态度。
蒋文兴在后头望他的背影,眼窝里沉敛着一点笑意,“贞大嫂子哪里像鹤兄弟说的这样。我听说他们章家开了间小铺卖面果子,可我看贞大嫂子却是举止温和大方,不像小户人家的姑娘那般胆怯小器。”
了疾心上想,她是装出来的样子,怕被人瞧不起。调转身来,发现原来元崇不过是个引子,这人话锋的重心是搁在月贞身上的。只是不清楚他仅仅是对月贞感到好奇,还是试探月贞与自己的干系。
他搁下茶,事不关己地玩笑,“兴许吧。怎么,文表哥想同他们章家做生意?”
“哪里哪里,我不过随口问问,与他们家能有什么生意可做……”蒋文兴笑着摆摆手,随后渐渐将手蜷成拳搁在炕桌上,“说起生意上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们徐家桥钱庄的掌柜老郑快不好了?”
了疾一向不过问家里的产业,莞尔摇首,“我见过郑掌柜几回,却不大说话,不大清楚他的事情。”
他不清楚,蒋文兴便告诉:“老郑五十多了,听说前两年身子就不大好。这回大老爷的事情出来,他也没来家吊唁,恐怕是熬不过年关去了。”
了疾睐住他,隐隐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却不搭茬,只泠然呷了口茶,“阿弥陀佛,也算长寿。我出家这些年,甚少与这些人打交到,也从不问这些事。”
蒋文兴见他着不问世事的态度,心里存的一点主意也不好再提,只点头附和,“是了,鹤兄弟闲云野鹤,不问世事,逍遥嘛。”
二人吃过一回茶,那蒋文兴便辞将出来。了疾送他到门首,望他打洞门下踅出去。身前身后,二人双双敛住眉头。
作者有话说:
男二没那么深情,不过确实会和月贞发生一段故事。
月贞没有那么贞,记住我这话。
第31章 强争春(一)
单表那蒋文兴。他蒋家实则与李家扯不上干系, 原是个外乡人,不过是他姐夫姓李, 是李家族中旁亲, 因父母早亡,才到雨关厢投奔姐姐姐夫。
他姐姐因为上回在席上奉承霜太太奉承得好,才替他在李家谋了个差事做。
此番回雨关厢来, 自然也要去探望他姐姐姐夫。赶上下晌姐姐姐夫前来吊唁,蒋文兴陪着祭过,便到两位太太屋里辞了辞, 跟随姐姐姐夫回家去歇一夜。
李家田地多,因为是亲戚, 减了些租子分了几块地给他姐夫家里种。他姐姐姐夫常年无子,好容易陶登出银子供他读了几年书, 也不指望他科举入仕, 只盼着他凭本事能混得个好。
方才蒋文兴去辞二位太太,姐姐跟着, 见二位太太待他颇为客气, 高兴得无可不可, 归家便忙着点灶烧饭。
这厢一行切菜,一行笑生满面道:“你在李家这几个月还好?想来是好的,瞧方才两位太太的态度,又客气又讲礼,那么多亲戚小辈的男人在屋里说话, 她们单叫你在椅上坐。”
蒋文兴在灶下烧火,闻言仰首睇她一眼, 勾起唇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我在他们两府里劳累了这几个月, 无论是钱庄的事情还是大老爷的事情出来,我无不鞍前马后替他们效忠。他们要是再不待我客气些,也不必为人了。 ”
他姐姐点头称是,“也是你能干的缘故。亏得早年我盘算得好,舍得叫你读书认字。瞧,如今好处不就来了?嗳,他们安插.你在钱庄里做什么差事?”
“就是帮着打打算盘抄抄账册。”蒋文兴坐在小竹凳上,因他个头高,屈得腿酸,便撩开衣摆将腿朝前抻一抻,行容散漫,神色懒淡。
“抄抄帐篇子?事情倒轻巧,比在码头上下力跑腿强。只是每月给你多少薪俸?”
他斜上一眼,有些不耐烦,“五两银子。”
他姐姐听见,笑得合不拢嘴,“五两银子!这书真不是白读的!这就好了,你吃住在他们府上,使不着什么钱,把银子交给我替你攒着,再过一二年,就好风风光光地说一户好人家的姑娘。你成了家,我在爹娘坟前也算有个交代。”
蒋文兴却默不作声,朝门外瞥一眼。那篱笆外,长满浅绿的庄稼,庄稼远外,又是墨绿的青山。
深深浅浅的绿,一重又一重,渊渊不见底,这就是乡下。日出到日落,只听得见几里外隐隐的人声与鸟声。因为隔得远,人们都是站在田埂上扯着嗓子说话,长得再清秀的姑娘这样一喊,也喊出浑身的粗鄙之气。
他才不要娶这样的姑娘,正是因为读过几本书,何甘与粗陋为伍?
他由灶里抽出一支细柴火,对着嘴吹一吹,“婚事暂且不提吧,我不过二十,男儿志存四方,早早娶一房妻在这里反倒绊住了我。”
他姐姐丢下菜刀,一捞裙子蹲在他身边,“你还有什么长远打算,说给姐姐听。”
蒋文兴掉过眼一笑,“他们家有家号子的掌柜快病死了,我想谋个掌柜的差事当当。姐姐晓不晓得,他们一家铺子里的掌柜单是月俸就十五两银子,何况私下里挪用钱庄里的钱在外头放利。”
挪用钱庄的银子放利,就是借人家的本钱挣自己的银子,这是无本稳赚的买卖。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只盼着缁宣见他勤谨能干,又肯替他在宅里递信传音,早日提他做个掌柜。
他姐姐跟着一番美满畅想,逐渐笑没了眼缝,“既有这种差事,你自然该去争这个头!回头你做了掌柜,也在钱塘置办几间屋子。我托人在钱塘替你寻一亲事,从此就在那里安家生根,就算出息了。亏得我当初有谋算,同你姐夫争了好几回,拼着省钱送你到学里读书!”
然而打算是打算,事情不一定按打算落实。蒋文兴心内隐有担忧,午晌对了疾那一番试探果然就试出来,他是不大愿意帮这个忙的,全副希望只得寄托在缁大爷身上。
按说蒋文兴在李家这一阵也算劳苦功高,在铺子里更不消说,办事仔细,手脚勤谨。何况这一段,缁宣与芸娘得已重拾旧梦,还亏得他在当中哄着芸娘的儿子岫哥传话递信。
缁宣心里合计,叫他顶上老郑的缺论理也应当,算是报答他在底下替他做的这些没伦常冒风险的事。
叵奈这日二老爷过问起杭州府生意上的事,叫了缁宣了疾来屋里说话。
其间说起老郑的事,二老爷丢下账本叹一声,“老郑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这些老掌柜都是家奴出身,年轻时候在府里头卖命,年长了又在外头应酬生意,临了总要落个好,才是咱们做主子的良心。我记得他有个儿子,现在何处当差?”
听话头是要提携老郑的儿子了。缁宣一面答话,一面见缝插针,“老郑的儿子前两年派到南京的铺子里去了,那头也离不开人。那面大哥下葬的时候,亲戚荐了个娘家兄弟来,姓蒋,在咱们家铺子了做了好几个月的账。我和母亲看他都很不错,不如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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