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娃三两下吃完了衣梅,又朝了疾要。了疾说没有了,他瘪着脸,眼朝下一滚,滚到了疾腿边搁着的木鱼上头。
他又笑了,将木鱼拿在手里,学个和尚样子,闭着眼敲。这回连了疾也淡淡蹙额,嗓音有些冷,“小孩子敲不得这个,快放下。”
男娃不听,攥紧木鱼问:“凭什么你敲得我敲不得?我偏要敲!”说着便狠命地敲起来。
了疾耐心劝说:“敲了这个就娶不着媳妇。你长大了,也不要娶媳妇么?”
那男娃哪里懂娶媳妇的好处,当即便大义凛然地表示,“我才不要娶媳妇,我就要这个!”
这声音了疾做法事的时候敲得平缓空悠,还有几分好听。给这孩子催命似的敲出来,莫如在给耳朵上刑。
月贞听得一阵心烦气恼,伸手去夺,“叫你不要敲了!”
男娃机敏,掣着胳膊一让,月贞扑了个空,赶上马车一颠,险些由座上跌下来。
了疾眼疾手快,欠身托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捏着了她臂上一点软肉。
那点肉竟像是活的,在他手上软绵绵地一跳,跳得人忽然心乱如麻。吓得他忙收了手。
月贞没抢着,男娃益发得了意,将木鱼敲得更紧蹙,心惊肉跳的。了疾倏地将一双黑漆漆的结冰的眼转向他,他害怕起来,手上声音渐渐松缓了。
马车恰好停了,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只恐抬棺的两班人扛不住,要稍歇一会。马车里的主子客人们坐了一上午,颠散了骨头,也受不住。
要紧是,霜太太晓得和尚们的规矩,错过时辰又是一日没饭吃。她心疼儿子,是她下的令。
这是条岔路繁多的官道,杭州府富庶之乡,又是浙江布政司衙门的驻地,好些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或入钱塘,或向仁和,李家的祖地正是在钱塘县与仁和县的交界,路上颇为热闹。
路边开设了个大茶棚,砌了灶,好几个掌柜伙计跑着腿,为过往旅人供给些简便的茶水饭食。
大家纷纷下车打尖,那男娃的母亲也在马车外头喊他。他趁势将木鱼塞还给了疾,吐了吐舌头,掀开车帘子跳下车。
月贞一双恨眼追着他下去,扭回来,对着了疾把嘴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讨厌,说又说不听,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两个男孩子,跟这孩子一模一样,讨人嫌得很。”
事情一过去,了疾眼里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礼的模样。对着她满脸的怨气,倒笑了笑,“你是姑妈,还怕侄子?”
月贞翻着眼皮咕哝,“那是两个小霸王,仗着我娘疼他们,在家里闹得无法无天的。我嫂子又护着他们,他们一哭,就不问青红皂白,只说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她当着面骂孩子不懂事,背地里却说:‘姑娘这样大的年纪,还跟孩子计较。也是孩子气,姑娘不嫁人,总也长不大。’倒又扯到我没人要的话上头去。”
在家这些年,月贞是受了不少气的,但平日里连对她娘也甚少抱怨。
抱怨也没用,她娘虽是长辈,却常年病恹恹的。在家做不了什么活计,自省是个拖累,只看她哥嫂过日子,哪里还有能力替月贞做主?月贞说过两回,她娘反来说她的不是,她也逐渐不说了。
今番对着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为他话虽然少,可总宽慰人能宽慰到点子上。
他说了句玩笑话:“谁说没人要?如今不是给我们李家要来了?”
月贞一听,立时感到几分熟稔的亲昵。便笑起来,脸上泛着晶莹的细汗,肩后的那块帘子给风掠起来,太阳光倏隐倏现,照亮她粉绒绒的腮畔,像个饱满的蜜桃。
她默一阵,忽然皱着鼻子说:“他敲木鱼一点也不好听,还是你……”
后头的话还未及说出来,就见琴太太跟前的丫头挑起帘子,淡淡的口吻,“大奶奶,太太叫你下来用点东西。”
月贞正要答应,丫头却将眼一转,对了疾换上了一副敬重笑颜,“鹤二爷,霜太太也叫您呢。”
这些下人称月贞不用“您”,一贯用“你”,月贞晓得是瞧她家穷,骨子里不够重她。她自己倒觉得不要紧,这些人除了这一点,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没有太为难她的地方。
她给人一搀下马车,便将面上春水轻挹的颜色收敛了。当着人,还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情态。
茶棚外头坐的坐,蹲的蹲,扬长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众,散客也被撵到路上来吃茶用点心,里头给他们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里头。
照旧是男人一边女人一边。琴太太与霜太太是分开的两张八仙桌,各自陪着族中几位辈分大的女眷。丫头搀着月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她是新寡,对她格外照应。
她稍稍向桌上众人见了礼,也不认得,叫她喊什么便喊什么,喊完规规矩矩地在琴太太边上坐着,一言不发。
里头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夸她:“都说我们贞大奶奶是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规矩,又重情义。”
月贞知道,治丧的这段日子,这些人虽然没与她过多交集,但都拿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些好凑热闹的人闲得发慌,希望挑出个错来去议论。
亏得她该哭时哭,装得个好模样。
琴太太微笑着把几个女人睃一眼,“所以我才拣的月贞呀。那些千金小姐,随媒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们还不知道,早叫家里头娇惯坏了。就单说月贞重情义这点,这些日子,眼睛见天哭得红红的。我儿没了,虽然还有个儿子女儿嚜,可他们不懂事。也就是月贞还懂我这份伤心。”
几个人女人搭着她的话把月贞夸了几句,却不是为夸月贞,是为夸琴太太眼光好,心肠好。
月贞置身事外,随她们褒贬。四下一瞧,大爷的棺椁停在茶棚外头,给烈日晒着。说是为他下葬,其实是个迫于无奈的幌子,许多人不过是借他来蹭吃蹭喝打秋风。
又有个妇人问月贞:“赶上这椿事,贞大奶奶还不曾回门?”
琴太太叹道:“哪里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来。等回家去,再打发管家小厮们带着礼陪月贞回去一趟。”
那妇人听见回门礼,知道他们家的厉害,就不为月贞,单为外头瞧着好看,礼也不会轻。她那双精明市侩的眼珠子在月贞身上滚一滚,羡慕里又透着一点瞧不起。是觉得月贞不配。
掌柜伙计们避在灶后,由李家的下人们侍奉。借了他们的水,茶叶点心都是家里带来的。
霜太太尤其细致,使人带着个大食盒,是给了疾预备的斋饭。
了疾在那桌上,拣了几碟子斋菜,叫给外头徒僧们送去,陪着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与月贞背对着背。
风穿堂而过,长条凳底下,他的袈裟擦着月贞的裙摆,仿佛两个孩子在纠缠玩闹。了疾没察觉,月贞虽然察觉到,却任凭它们擦在一处,有一线悄然的愉悦。
听见霜太太说:“你想着他们做什么?就剩这两样,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这两样就够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头。”
月贞悄么扭头看一眼,那桌上跟他们桌上一样,摆满精致点心。什么花下藕、带骨鲍螺、炸鹌鹑、糟乳鸽……
了疾一点不动,只吃他的稀饭、炒芥菜并清炖山药。
霜太太脸色不高兴,自己也搁下箸儿,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
有人安慰两句,扭头劝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规矩的。上回我到你们庙子后头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们也吃晚饭。他们还是那样大的寺庙呢。也就是鹤年,还守着这些古板旧律,苦了自己不说,还惹得你母亲心疼。”
只听见了疾淡笑了两声,没有一句话。
月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还得装出食不下咽的样子;二是当着一桌子的长辈,她得守规矩。人家想起来给她夹什么,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么。
叵奈桌上这些女眷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起来是一家人,到底家业悬殊。他们凑热闹好容易吃几顿好的,哪里还记得她?
歇了小半个时辰,月贞半点没吃饱,捧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登舆。同车的那男娃要睡午觉,挤到他娘那辆马车上去了,这头只得月贞与了疾。
两个还是对坐,月贞倏地有些尴尬,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脸偏着,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云渺渺。
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月贞脸上一红,更有些发窘了,“店家的水不干净,吃了他们的水瀹的茶,胃里不大爽利。”
话音甫落,又恐了疾误会她是闹肚子,忙又添补一句,“像是有些胀气。”
了疾靠车壁上瞅她一眼,发了慈悲,摊开霜太太包给他的帕子递给她,“和长辈们同席,大约没吃好?将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里是两个鲍螺,碎了些渣,阳光从他肩头落在他的掌心,鲍螺也浮起甜丝丝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声。
月贞看着那两只鲍螺,稍作矜持,没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给你包的。”
了疾将手抬一抬,“僧人受了戒,过了午时不进食。你吃了,也不算浪掷食物。”
月贞杏眼一挑,“你们还有这个规矩?”
了疾那只手仍摊着,摊得累了,两个胳膊肘便撑在膝上,塌着背,稍稍向前欠身,“你从前没到庙里去吃过斋?庙里给香客预备晚饭,僧人们都是不吃的。”
月贞将信将疑,“才刚还听见他们说连大慈悲寺的和尚也吃晚饭的。”
“不一样,他们是杭州府的大寺,香客繁多,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也要懂得变通。”
月贞将挑帘子的手收下来,搦正了身,噘嘴道:“我们家卖面果子的,饭点前后生意最好,谁还得空在庙里吃饭?都是进了香就回。”说着,将那两个鲍螺瞟一眼,“你真不吃?我看你也只是用些清粥小菜,晚饭不吃,扛得住饿?”
他稍稍一笑,“习惯了。”
“谢谢你。”月贞拣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咬进嘴里。鲍螺入口即化,融成了她脸上一抹甜的笑,“听说你四岁出的家?”
还有个鲍螺在了疾掌心里托着,托在她面前。他掣了膝上另一只手,拿起他的念珠。十八颗黑檀木珠子嵌着颗红珊瑚主珠,衬得那点红格外耀眼。
他缓缓拨着,“四岁时得了个怪病,医治不好,师父来度我出家才好的。”
“我听珠嫂子讲过。”月贞细嚼慢咽,口齿含混,“是什么病?”
“倘或知道是什么病,倒不难治了。”他垂下眼去,平缓的语调添了丝怅然,“那时候烧得浑身滚烫,听得见周遭乱哄哄的人在喊我,却醒不过来。”
说到此节,他面色有些凄淡,玩笑似的睇月贞一眼,“梦里好像给个女鬼扯着,要拉我到阴司地狱里去。”
月贞听他说得吓人,却不大信,把眼珠子朝上滚一滚,“你做了和尚,再不用怕什么女鬼了。”
了疾从来不怕,只是有愧。但这个秘密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终身在佛前为自己忏悔,为他人恕罪。
他抬起头来,把手朝月贞递一递,口吻像个温柔的命令,“还有一个,也吃了。”
“嘴里的还没吃完呢。”因此月贞就油然而生一种撒娇的叛逆。
可她撒了慌,口里的其实早咽完了。她只不过怕拿了那一个鲍螺,他的手会收回去,人也将端正起身板,贴着车壁。
俯着眼看,他的眉目果然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还要好看。她不过想多看两眼。
作者有话说:
月贞:鹤年,你真好看。
了疾:大嫂,请把哈喇子搽一搽。
第8章 听玉僧(八)
这条山路那么长,经过多少绿油油的稻谷田坑,多少古松老树,遥惊燕歌莺啼。
遗憾月贞未能多看了疾片刻,那男娃又回到这马车上来了。仍旧吵吵闹闹地坐在当中,眼珠子向两边滚动,仿佛是为盯谁的梢。
山野里的蝉声一汪一汪地撕扯,像要扒了树的皮。前头有匹快马迎奔而来,到队伍前头,有个小厮打马下来。他撩着衣摆,与琴太太这头的管家说了两句,又赶去后头辆马车上禀报霜太太:
“回霜太太,晁爷爷使小的来回话。老宅子里头屋子席面都预备好了,只等太太奶奶小姐们到。祠堂那头也都收拾妥当了。”
晁爷爷是乡下的总管,既管着李家的田产,也管着老宅。李家与乡下亲戚们的事情,都由这晁大管家从中调停。实在调停不了的,再到钱塘县禀报两府。
丫头挑起帘子,霜太太半副尊驾嵌在里头,马车停住,颠了一路的肉总算风平浪静。她问:“告诉琴太太了么?”
小厮哈腰道:“跟那头的管家说过了。”
大老爷二老爷虽然在钱塘分了家,但回到乡下,仍是一家人。琴太太轮辈是大太太,按理该先回她才是。可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比大老爷强些,因此小厮先亲自来回霜太太。
霜太太不由得暗暗高兴。二老爷久居北京,常年不回杭州来,有个丈夫却守着活寡。他恐怕早将她这中年色衰的太太遗忘了。只有在这些场面上,她还能沾他的光,强过她妹子琴太太,受人格外的敬重与优待。
她微笑着点头,“晓得了,你亲自到琴太太车前告诉一声,她恐怕有话问你。”
那小厮跑到琴太太跟前又回了一遍,琴太太只问:“新大奶奶的屋子安置在哪里?”
小厮答:“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东南角,清静。”
东南角好,僻静,离叔伯兄弟们的屋子大老远。月贞是新寡,又年轻,长得还算出挑,可别大爷还没入土,就闹出什么笑话。
帘子放下来,跟前那冯妈说:“前头打发人先回乡下传话,我仿佛听见霜太太吩咐,鹤二爷的屋子也安置在东南角。”
琴太太打着柄月白纨扇,不以为意,“他是出家人,不要紧。况且他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性子,做和尚做得比那些得道高僧还守规矩。否则谁敢叫他跟月贞同舆?”
冯妈点头附和,“新大奶奶刚进门,不能给那些人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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