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企图……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说出的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红还没回来?”我问冼碧。
她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呵呵地笑,“太多男孩,太少时间。”
我也笑。
突然门被撞开,闵白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脸色惨白。我看着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哥哥走了?”
她突然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冼碧吓得脸白。我看着她,突然之间冷静下来。我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面对着闵白,还有她眼前的一切。我的痛楚已经风干成标本,往事尘烟早已裱在了流泪的墙上。此时此刻,这个女孩远比我更加孤单。
闵白的哭声渐渐低弱。我走到她身后,拍拍她。
她潮湿柔嫩的眼睛定定地注视我,“苏,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不该回去?”
我静静地问她,我也不相信自己会有如此冷静的声音。
“你可想念他们?”
闵白的泪水汹涌,她垂下头,“是。我想念他们。”
我长出一口气。坦率的闵白。你真的值得人珍爱。
我镇定地伸出手,撩开额头的长刘海,露出那道从额角直切到眉缘的伤痕。她们都见过这道伤痕,不止一次,可是此时看了仍旧吸一口气。
那是一道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伤痕。它到底没有要我的命,却磨灭了我四年时光。
“白。没有时间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再给我们去犹豫。想做就快去做吧,天晓得我们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来浪费。昨是今非太平常。天晓得明天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见到我们想见的人,说出我们想说的话。
没有什么比手里的眼前更加及时。
相信我,白。既然我已经死过一次。”
闵白呆呆地望着我,然后爬上床扯过毛毯蒙住了头。
冼碧看着我,微笑。可是我却半点都笑不出。
我定定地盯着手里那只班长上课前递给我的信封,EMS的标记烙进我的视线,火灼般的痛。
我低低地埋着头,根本已经忘记身边一切,终于无法忍受那种巨大的不安和担忧的引诱。我用力地扯开信封,里面骤然滑落出一张照片和一叠薄薄的信笺。
我冰冷的指尖无力地触动那张照片。
果然。
他们在微笑。背景是哪里呢?无论是哪里,都无疑是我的又一个噩梦。
我的面颊灼烫,却只觉得一切都寒冷彻骨。有些什么如空气般轻飘不可见的物质迅速潜入我的身体,膨胀和凝固。我被牢牢固定在时间的旷野深处,一切都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可是我宁可用我仅存的所有来换回一句话,只要一句。
谁能够对我响亮地说出:这是个谎言。
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释然。
妈妈,您让我如此绝望。
突然身后的人用力踢我的椅子,故意大声咳嗽。
我一惊。英语老师的脚步声已经踱到身后,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冷冷的挑剔视线。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我认命。
身边突然有人站起来截住老师,举着书本大声提问。片刻功夫,我已在前后左右指点下找到老师正在侃侃而谈的是哪一页。等到她再想起捕捉我的蛛丝马迹,已经为时太晚。
后座用笔杆敲敲我,示意我看方才为我解围的那人。
我摇了摇头,黯然垂下头。
我知道那是谁。我太知道了。
下课后我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同学们笑语嘈杂,霎时走的一干二净。教室里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
我坐在那里,终于再次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人坐到我身边,一言不发。
我闭上眼睛,任凭冰冷的泪水细细地流下脸颊。我慢慢侧过身子,靠在他肩上。他的肩膀温暖而坚实,稳定得似乎永远不会抽离。
我的泪第二次染湿他的衣衫。
靳夕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一点一点熨平我淋漓的泪痕,无声的啜泣。
他轻声说:“我妥协了,苏艾晚。即使你不肯收留一句我的诺言,也别让我对你而言一无是处。”
我安静地倾听他的言语,心头的疲惫益发变本加厉地重压上来。我信手摊平了那张照片。
“是我妈妈。”我轻声说,态度出我自己意料的坦白。
“很美。像年轻时的可可香奈儿。”他微笑地打趣,“漂亮的礼服。”
“那是她设计给自己的婚礼服。”我终于喃喃地说,“我不认得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靳夕突然握紧我的手。他意识到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意识到了。于是瞬间无言。
“他们已经离婚四年。四年前我出车祸的那个夏天,我妈妈下定决心离开。四年了,她终于还是嫁了。”
“艾晚。”靳夕茫然地叫我,“艾晚。”
“我到底还是被一个人留下来了。”我喃喃地自语,“一个人。”
“艾晚!”靳夕的脸色苍白。
“什么都别说。”我疲惫地恳求他,“就这样,什么都不要说。”我毫无顾忌地把脸贴上他的胸口,任凭他微微加快的心跳在我耳边震动。
我的泪终于从一个他不能清楚看见的角度,幽幽地汹涌而出。
我好冷。真的好冷。
有人回头瞥一眼我们,随即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只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在乎。
只是唯一抱歉的人,是靳夕吧。
这一刻唯一可以给我一个温暖怀抱的人。我无法不依赖的人。
他轻轻地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可别离的。
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间,惟此春花秋月山杜鹃。这是良宽僧的诗。
每次读到这首诗都难以抑止地心颤。
红尘没有被看破,只是诗人千回百转的精魂已在红尘外。
我几时才可以这样心甘情愿,不留不恋。我永远不能。我知道。
我知道。
为什么我们都只有用这样繁华惨丽的别离来支持自己的完整呢?
为什么?
妈妈,你回答我。
爸突然来看我。这真是百忙之中难得的大驾光临。只是我并没有什么理由感动。
坐在他喜欢的餐馆里,气氛平和一如过往。从前他也常常带我来这种地方。我淡淡地笑,想起从前有几次故意借了妈的珠宝和晚装,把自己打扮成淑女模样,居然可以骗过不少爸妈的相识。我至今没有忘记他们看见我们时的眼神,然后很快有匿名电话打到家里,告诉妈说在某地亲眼见到爸和某名眼熟的年轻佳丽共进晚餐。妈当然只是平静应对,然后放下听筒和我一起捧腹大笑。
我会说:“爸,我是在为你哄抬身价。教本城内的花花公子们都小心了,苏老大仍然宝刀未老。”
遥想当时年少,不禁无声微笑。
他头一句就问我,“你妈现在好吗?”
我几乎没大笑出声。他知道一切远比我更快更周全,这样的一问,不外乎试探我有没有知道事实。然后才可以确定究竟要掩饰还是坦白。
我笑道:“应该还好。”爸盯着我瞧,却捉摸不出我的意思,终于改了话题说:“现在怎样?可以吗?”
我保持微笑,点头,为他斟酒。是年少时我喝不到的干白。而今日我已成年,名正言顺。
爸忽然问,“听说你们班有个叫靳夕的男孩子?”
我看了看他,“是。靳夕。班长。青春年少,风流俊帅。而且他要追我。”
爸吃惊地看着我,我继续,“爸,一切都早就物是人非。你当然无所不知。”
“想和他在一起?”爸小心地问。
“那又怎么样?”
爸喝着酒,慢慢地回答,“我总不能让我的女儿一而再地被人欺负。”
我勃然大怒。这种话到底还可以说给谁去听?我举杯向他,冷笑,“那又怎么样?檀香再有本事,不见得可以飞过太平洋来搅我这个局。这一次她还真的是鞭长莫及。”
爸苦涩地看着我,“你还在怪你表姐?”
“她倒真的是个□。”我冷冷地说。爸沉下脸斥责,“沉香!”
我仍然语调冷漠,“这名字是我妈起的,唯有她可以叫。”
爸的脸色顿时苍白。
“我说错了吗?”我不依不饶,“勾搭我的男友,您说她到底算是什么?”
“你总不能全都怪她。”爸的脸皱得像只风干的柿子。
我猛然推开桌子站起来,“您还在护着她。”我冷笑。厌倦了这种隐瞒和虚伪欺骗。一切的美好与和谐早已死得七七八八惨不忍睹。如今的我,我所知道和了解的一切真相,已经远比他们,爸和妈,他们所希望和害怕我知道的更多。
“她到底是我什么人?她,还有她的妈,我的姨妈。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张口结舌地瞪着我,无话可说。他终于问,“你这孩子到底听谁说了什么?”
我冷笑,“您也不必管我知道了什么。我只想告诉您,我早就不是您从前见惯的那个小女儿。”
我强调那个“小”字,爸的脸色瞬间几乎变青。
“檀香还好吗?”我笑,“不,我不必问。有您照顾她怎会不好。可是您也听好了,这一次她若是还敢来搅和我的事,我有本事教她这辈子都后悔再见到我。”
爸看着我,简直呆了。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站在他面前讲出这样狠辣阴冷的一番话。
我自顾自地离去。
夜风轻拂,冰凉宜人地浸润我灼热的脸颊。我静静地走在街上,流光溢彩,灯红酒绿,多巧妙的形容词。我停在油烟腾腾的路边大排档,买了一串辛辣油腻的鱿鱼,慢慢地嚼着。爸从来不让我吃这种东西,从来不会。然后我索性要了一罐水珠淋淋的冰啤酒,一口灌下去一小半。
拨通靳夕的手机时,我的头已经有一点大了。我低低地笑着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他飞快地说:“等你的电话。”然后问,“你在哪里?”
我四处望了望,坦白:“不知道啊。”
靳夕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别开玩笑。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咕咕笑,“管他呢。”
靳夕追问我身边特征景物,我右一句没一句地学给他听。然后他严肃地说:“呆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去。”
我坐在路边,咕咚咕咚地喝完第三罐啤酒,然后眯起眼睛慢慢微笑。等。我在做什么呢?我在等什么呢?我能等到什么呢?
冷不防身后有人抓住我,拉我起来。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半夜三更,你一个人跑到这么乱的地方来干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他,然后慢慢给他一个笑,“等你啊。”
靳夕愣住。而我毫不犹豫地靠上他的肩,叹息,“无聊。我坐了半天都没人理我。你还有什么好玩的节目?”
靳夕用力把我拉走塞进计程车,“节目太多了,先要把你送回学校。”
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我还要弄一盆冷水从你头上浇到脚上,让你彻底地清醒一点。”
计程车司机哧哧地发笑,插嘴道:“你这小子对女朋友也忒狠了点。”
靳夕冷静地微笑,“不然她学不乖。”
我根本懒得反驳,随便他说什么。酒意涌上头顶,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我错得如此离谱。
第二天是周末,清早醒来之后,婴红一看到我就发笑。我怔住。冼碧也是如此。
“白呢?”
“她出去了。”
突然电话铃响,婴红跳过去接,然后大笑道:“你同她说,我保证她什么都不记得。”
我接过听筒,是靳夕的声音。我笑,“有事?”
他在那一端叹息,“还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
“啊?”我莫名其妙。
“昨晚有个傻瓜在路边摊喝得人事不知。”
我的脸发烫,“啊。然后?”
他叹气,“然后有个呆子被她叫出去聊天。”
“啊。是吗?”我的表情一定很不正常,婴红正瞧着我嘻嘻地笑。
“然后傻瓜同呆子打赌他对不上她念出来的诗。”靳夕笑出来,“春来无计破春愁。你说只要我能对出下一句,要你做什么都成。婴红冼碧都可以作证。”
他的笑意在我耳边弥漫,“醉折花枝作酒筹。我昨晚就对出来了。”
我呆住。而他不依不饶,“苏艾晚,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而靳夕要我做的事出乎我所有意料。他竟然要我去做临时的模特儿。摄影模特。
“要不是昨晚你喝得神魂颠倒,我还真找不出这样的机会。”靳夕笑,“帮他一个忙,艾晚。看在这小子是我表弟份上。”
他说的这个“小子”就是南唐,校摄影协会的新成员,“我保证他是个高手。”靳夕说。
“他们协会这次办展览,他想好好地出个风头,所以肯定会用心去拍。你放心。”
我苦笑,“可不可以换人?我给你们推荐一个更好的。”
南唐冷冷地说:“你不见得就这么没自信。”
他摆弄着相机,大而深邃的黑眼睛斜斜地盯着我,那神气几乎是挑衅的。
靳夕警告地扫他一眼。
我微微一笑,回答,“说对了。我就是这么没自信。”
我转身就走,想了想终于决定做到仁至义尽,于是告诉他说:“叫我们寝的婴红来,我担保她是最适合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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