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的。”他有一点冷淡。我借机说:“还有事,先过去了。”迅速逃掉。
婴红挤眉弄眼,“怎么样?说些什么?还不谢谢我。多好的机会。”
我压低声音,“不看在你还有节目,就扼死你算了。”
婴红耸了耸肩,笑。
我把自己的一套白色真丝唐装借给闵白,是男式衣服,闵白穿上后十分俊俏。我给她放一只男装怀表在里怀口袋里,金表链故意垂在外面,打扮齐全。再配一双安然送我的白缎子鞋,上面绣着紫色蝙蝠。
婴红笑说:“只差一把泥金折扇,就好去扮贾宝玉。”
闵白从不曾这样打扮,十分新鲜,故此心情不错,笑道:“苏穿上一定更好看,梳一条长辫子才有味道。”我禁不住笑,一边用吹风机整理她的短发,一回头却看见靳夕站在门前,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我几乎怔住。
他的目光同我一撞,迅速错开。我连忙回过头,装作挑选胭脂颜色,心里却有些什么胡乱奔逃。像戈壁之上漫无目的的风,方向和欲望根本已经错落,过往和未来,时间的林林种种却扭曲成一道孤独而淡漠的风景。就是这样一种空虚到极至的感觉,冗杂而沉重地荡漾在心底,十分难过。
我大模大样坐在前排,顶着个化妆师的头衔同诸位策划、导演们混在一起,自己感觉很是搞笑。
靳夕的主持极其潇洒镇定,他在台上挥洒自如,占尽风流。我安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曾向台下投来眼神,一次都没有。
婴红的舞之后是个独唱,我懒懒地叹了口气。然后听那名女主持人清楚地报上歌者姓名,而我立时愣住在当场。
演唱者,靳夕。
而他要唱的歌是……
“一首美丽的老歌,《Flee The City》。”
我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他的歌声已如风荡起。
“Flee the city, near you.
Near you.……
Belong to you.
Hug you.
Hugen by you.
I can believe everything is safe.
Except you.
How to let me believe in you……”
逃离这都市。
靠近你。属于你。抱紧你。被你深拥在怀。
一切都可以安然无恙,除了你的存在。
让我如何予你以信任。我的爱。
我用双手紧紧地按住脸,心情的纠缠错乱无法形容。我想逃离这都市这人生,我想让一切定格在某个不可复追的时刻。我想回到过去重新开始,当时的年少,当时的微笑,当时的苏艾晚,那明亮如洗的容颜和心境。靳夕,为什么你不能与我相逢,在一切都尚存完整的时刻。
为什么。
手指上的玛瑙指环压痛我的脸,我放下手,立刻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而直率,定定地投射下来。
我怔怔地瞧着他,无话可说,只是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靳夕潇洒地微微一鞠躬,台下大部分人都已经看出他神色异样。我可以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猜测靳夕究竟在对谁人眉目传情。
我的手指冰冷。这就是我要的所有结局吗?这就是吗?真的吗?
他的歌已经到尾声。有女孩子冲上台去献花,大束鲜花堆了他满怀。他是极受欢迎的。自然。
唱完那首歌,掌声、口哨声、尖叫声四起,靳夕却没有谢幕的意思。他站在那里,双手握着话筒,微笑如仪,慢慢地问台下众人,“各位,歌好不好听?”
尖叫声响成一片,有人叫他,“Once again!”
这时有人走出后台,把一束鲜红的玫瑰递给他。靳夕接过,然后对着话筒清清楚楚地说:
“大家送我的花,我不客气收下。但这是我自己的一束玫瑰。”
他的声音忽然低柔辗转,无限温情,像一缕轻快而妩媚地掠过红艳花瓣的和风。
“歌献给在座的每一个人。但这唯一的一束玫瑰,却只能献给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突然挥手将那束花抛出,猝不及防地,整捧玫瑰正正落在我怀里。
他望着我,毫不掩饰地微笑,轻轻眨了下眼。
台下欢声雷动,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想冲上来看究竟是谁如此幸运接到了这束花。我窘得头都不敢抬。
靳夕,算你狠。我抱着那束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呆。
我该如何做。我已经没有方向。天晓得。我看着台上靳夕如愿以偿的璀璨笑容,带一点点算计得逞的邪气。
我已经无言以对。
要不是因为要等着听闵白的独奏,我巴不得自己可以立时三刻从晚会现场消失。
闵白终于出场。金丝绒幕布徐徐升起,她一身白衣,安静地坐在舞台正中,那风姿妩媚得近乎逼人。全场顿时惊艳。
我微笑起来,望着她。冷不防一只手突然放在我肩上,我吓一大跳,抬头便见到他佻达俊俏的笑容,我叹了口气。
靳夕。
我身边的人早诡笑着让开,他拍了那人一记,不客气地坐下来。
我抱着那束玫瑰,犹觉得脸上发烫。他却摸了摸花瓣,笑嘻嘻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你到底为什么啊。”
靳夕这一次没有生气,只是低低地答,“为你。”他眼神望向台上的闵白,声音低沉,“艾晚,别再和我兜圈子。你想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我给。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我做。只要你拿出几分真心真意给我。
拜托你。”
我握紧手指,郁闷得几乎想要大叫。心里那一种委屈和忧伤象涨满春池的碧水,艳丽而丰沛,却浮荡着数不尽腐烂的花朵,酿出毒药般迷人而恶劣的芳香。
靳夕,你没有那个能力。你是真的可以承担我的一切吗。我的全部?我的从前,现在,今后,所有的怅惘时光。你真的可以接受一切的苏艾晚吗。你是谁。你不过是个十九岁的男孩子。而苏艾晚的十九岁,同你,已经是两个世界。一旦沐浴过完整的背叛和死亡,绝望和悲凉,就再也无法以无瑕的心情重新投入下去。这是真的。
靳夕,这是真的。
你承担不起。
夜深沉。闵白的胡琴动人心弦。
靳夕悄悄地握住我的手,微笑,“过会儿老都会去后台祝贺她。”
我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什么。他却起身,“我要去换班了。”他笑,然后突然悄声同我耳语,“散场等我,啊?”
有瞧见这一幕的同学已经大吹口哨,挤眉弄眼。靳夕却不以为意。
闵白的演奏博了满堂彩。谢幕后我悄悄地去后台,正看见都城抱一大束鲜花匆匆地赶过去。我忍不住苦笑。
闵白的冷淡不出我意料。她根本不理睬都城,只是要我帮她卸妆。我不忍心,走过去想安慰那可怜的男生几句,却不禁突然愣住。
我看到了闵丹青。还有他身后一闪而过的安然。我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回头看闵白,她的脸色已惨白,厉声问,“谁叫你来的?”
闵丹青低头不语。闵白冲上前去推他,“你走!走!”他呆呆地任她推搡,不抵抗。终于他忍不住拉住她,“求你别这样,白。”
“求我?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求我?”闵白冷笑,“请问阁下有什么资格?”
闵丹青拉住她就走,闵白尖叫起来。站在一旁发愣的都城立刻冲上前去,他抓住闵丹青,质问:“你要干什么?”
闵丹青根本不理睬他,只态度冷淡地命令,“让开!”
冷不防都城一记拳头便打在他脸上,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在墙上。我大惊失色。后台的人已连声惊叫,乱作一团。都城又是一击,闵丹青却躲也不躲,那一拳打得他弯下了腰,半晌直不起来。
闵白已失声大叫,跳起来冲过去,扶起他,刹那间泪水已纷纷坠下。她轻声啜泣,“你是白痴啊。为什么不还手?”
闵丹青勉强一笑,脸色已痛得发白,“我没事。这小子是你同学吧?”
他强撑着微笑,“这么多年了,我再也不能学不会替你着想。”
闵白终于任他抱在怀中,低声啜泣。闵丹青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干净而俊秀的脸庞终于浮上一丝淡淡的释然。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情不自禁地拍拍呆住的都城,他茫然地看我。
我苦笑。靳夕,你不要怪我。如此天才导演并不是我,我尚没有那样精明的算计。
“老兄,你的戏分满了。清场。”
我推他出门,他还要争辩,我说:“去找靳夕。”把麻烦推出去。
他犹在大叫,“原来你就是金子喜欢的那个人……”我已经关上门,叹了口气,懒得回去,索性躲到空荡荡的楼梯间去吹风。
刚走到附近,我便听到有熟悉声音,听真了是两个人在争执,是……是安然和……杨哥。
“你倒是不在乎利用别人。”杨哥的语气忿忿然有怒意,“拿大一的孩子们开玩笑,你玩得起,他们也陪不起。”
安然的声音明澈锐利如旧,“五十步笑百步。”
杨哥冷冷地哼一声。安然却微笑起来,“别这样,杨。别人会怎么想,我们也会闹别扭?”
杨哥冷笑,“谁敢?我可是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又借刀杀人。”
安然丝毫不动怒,只是笑声细柔如丝,“杨,你到底是在为那大一的小师弟打抱不平呢?还是借题发挥?”
她的嗓音突变轻细,“利用……。杨剑情,莫非你我不是在彼此利用?”
杨哥像给她砍了一刀似的,突然之间哑口无言。
安然不依不饶地继续,“原本我就在奇怪。杨剑情向来心高气傲,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争逐留学德国的大好机会。
见了苏艾晚我才知道,你不过是为了她。”
我呆在原地,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你找上我做你女友,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早有了筱筱,麻烦不到你。不过,杨,你何必如此掩饰。当心有一天弄巧成拙前功尽弃。”
杨哥冷冷地说:“我还不需要你来教训。”
安然呵呵地笑,不以为忤。
她忽然说:“若换我是你,我也会喜欢上苏艾晚。第一眼见她,我就觉得这孩子身上带着种奇怪的气质,残酷而纯真。
一种陌生而绝望的美。关于她,你一定知道的很多。”
杨哥沉默了半晌,声音忽然低如耳语。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五岁。四年了。真快,四年了。可是她半点都没有变过。她的表情、神态、眼神,好像永远都停留在我初见她的那个夏天,她好像已经不能走出那里,永远都不能。
如果当真是那样,我必须承担这个结局。”
“责任感?”安然取笑的语气。
杨哥沉默半晌,终于冷冷地说:“我喜欢她。这样的答案,你知足了吧。”
偷听的我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我悄悄地走回到后台,脚步努力地轻盈不被人察觉。我像道游魂飘飘忽忽地走进了人群里。晚会似乎已散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人来人往。人声人语。我认识谁。谁又认识我。我是谁。我是谁。我究竟做得了谁。我能做谁。我又能够信任谁。
突然有人抓住我双肩,把我拉转身面对他。
靳夕焦急地看我,他连礼服都没有换下,匆匆地问,“艾晚,你跑哪里去了?”
我看着他。他是谁?我茫然不能答话。
“艾晚?”
我问出来,“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他惊讶地注视我,“你怎么了?”
“你是谁?”
他平静下来,看着我,然后把我拉出后台。他看牢了我,安静地说:“我是靳夕。靳夕。”
我盯住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呵,靳夕。片刻之前我还不能接受这完全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地,我竟只有你。我只有一个你。只有你,是毫无机心地眷恋上我的一个人。
该死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平静地微笑。所有的心绪,迷失在飞花残月之间的悲凉记忆。所有的声光灯影,所有的笑语联翩,所有的泪和痛,流出的血,弥漫的血,干燥尘灰的暧昧气味,一瞬间飞奔而来将我从头到脚包围。往事如云如寂寞的螺旋席卷,我的血液流淌出某种陌生的温度,那样的炽烫而恐怖,仿佛血管中泛滥着古庞贝的浓烟,涩重而绝望。
我是一座寂寞的火山岩雕像,影子已经印在了古老的化石上,依赖着盲目且虚无的信仰。
但是我的城倾了。
我懦弱地颤抖着抓住靳夕,我看着他,说:“靳夕。拜托你,千万不要对我许下诺言。哪怕是一句也不要。
求求你。”
他无言,突然拉我入怀抱住,慢慢地埋下头。他的呼吸撩动我的发丝。
他轻轻地说:“我不能答应你,苏艾晚。真的不能。对不起。”
他突然放开我。我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安然。她的目光晶莹b明,直视我的眼睛。
我刹那间居然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安然向靳夕微微一笑,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带一丝尴尬。然后她向我伸出手来。
我望着她,还是慢慢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是一贯的柔韧、清凉、光滑和稳定,带着一种对我而言仿佛魔力般不能不服从的力量。
我乖乖地跟她回去。她送我到宿舍楼下,微笑轻声道:“你做的远比我想象的更好。”
我迟疑着,终于问道:“你……”
安然微微一笑,“我是安然。安然。”她轻拍我的头,“苏艾晚,我对你毫无企图。”
我沉默。而她转身离去,姿态坦然如故。
她知道一切。安然。这一刻我甚至可以怀疑,方才的那一番话,是否早出于她的预谋。像她这样,这样的冰雪聪明,精灵通透。她是否,是否刻意地把杨哥的心事要我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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