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澌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纤薄如清丽菊花蕊瓣细柔冰凉的唇,投下那样凝重深沉的一吻。他第一次吻我,这个几乎从来不曾碰触过我的男子。我的远房堂兄。不曾对我郑重微笑过的人。他离我而去。那样温柔决绝的姿势。我的呼唤几乎脱口而出。某种直觉隐隐袭入心头。在那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很多东西,前后因果,刻骨因缘。冥冥之中神灵的叹息清楚地探入我黯淡的心灵。我低声地问,“昨晚的人,是你吗?”
晴澌不答,但脚步忽然停住。
“是你吧……”
他突然加快步子。我听到匆促脚步远离的声响,那样奇异的轻盈和坚定,一记记刻在我记忆深处某一个不愿开启不愿回想的柔软角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生生的他。
兄弟们都在庄园门前等候,我骑上Dew,慢慢加入到他们中间。晴涟远远地对我打了个招呼,晴流策马过来,闲闲地同我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则习惯性地渐渐同我拉开距离。我冷冷地微笑。他们怕我,我知道。因为我是萧家的薇葛蕤。因为我是唯一可以参与狩猎的女孩。因为我的声名和关于我的那些传说。
我四下张望,没有看见晴游。
过了很久祖父才走出宅邸,晴游陪在他身边。身后是晴洲。我策马迎上前去。晴游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径自扶着祖父上马。我靠近晴洲,他安静地看我一眼,将马鞭交到另一只手中,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当着祖父和其他兄弟的面,他同我并肩而行。
我们踏过雪色苍茫的小径,空气阴寒。Dew烦躁地呼气,踢蹬着蹄子。我安抚地拍打它的脖颈。没多大作用。它仿佛比我更早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赶山的侍从远远地呼叫,狐狸已经被驱赶到我们面前的猎场。
“去吧。”我听到祖父这样说。兄弟们纷纷打马前行。我落在后面。我想看一看他们的样子。晴游,晴洲,晴澌。特别是晴澌。他在晴游身边寸步不离。两个人几乎骑在了最前面。
我看到晴游已经撷准目标。他稳稳地举枪。身后的兄弟们纷纷放缓马速。没有人愿意同他对抗,除了晴洲。然而这一次他耐心地停在我身边。我斜瞥晴游。意料之中,他姿态娴熟地控住坐骑,微微偏身,抬手,目光犀利,仿佛一道笔直寒冷的闪电,直掠手中的枪身,落在奔逃的猎物身上。我熟悉他的眼神。势在必得。那一刻我清楚知道箭已在弦,顷刻便发。
然而某种感觉,冰冷而迅速的,如一支凛冽箭镞,见血封喉的毒,直入我心口。
刹那之间,我被那直觉深深击中。眼前一片黑暗。橡含进了一块北海之渊阻碍冥明两界勾涟的万古寒冰,那种阴冷窒人的痛楚几乎令我惊呼出声。座下的Dew敏感地腾起前蹄一声狂嘶,我收紧缰绳,颓然伏倒在马背上。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可挽回。
枪声响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晴洲的声音,他叫我,“薇!”音调中满是紧涩担忧。
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呼啸声划破天宇。
我猛然撑起身子。晴澌的马失了前蹄,迅速而沉重地跪倒在地。晴澌的白衣瘫落在深黯的泥土和惨白的积雪上。猎犬的嘶叫声沸腾。黑森林的倒影深深地投下来。
所有人都勒住马缰,大约一两秒钟的寂静,然后惊呼声泛成如云的惊恐。他们纷纷下马,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地上的晴澌。我不敢看,然而到底无法克制,我终于向我的哥哥投过目光。
晴游缓慢而安静地骑着他的Day,到晴澌坠马的地方。他下马。
我看到他捧起晴澌的头,然后托起他的身子。他忽然空出一只手,注视自己的手掌。我看到他的手套上沾满鲜血。晴澌的身子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柔软灰白的短发散在晴游雪色的外套上。他一动不动。
我终于无法自制。我打马到他们身边。那一瞬间我甩开了某个人的手。我没有回头。晴洲的声音在身后模糊缭绕。我不待Dew停步便跳下马,扑到他们身边。那个瞬间我看到我的哥哥,萧晴游,他的唇角居然布满笑容。
千分之千的真实。如果我不曾看到一片云在波心的投影,那是我的错过。可是我无论如何不曾错过晴游那一刻诡异绝伦的表情。他是在笑,微笑。那样优雅而温柔的笑意。而晴澌倒在他怀抱中的容颜,居然清雅洁净不沾丝毫血迹。他仿佛沉睡不醒。睫毛微合,细长眉目仿佛仍带着蛇样清冷诱惑的神情,低低地对我诉说那些难以解释难以对合的秘密。
而后心汩汩泉涌的鲜血,白衣上黑暗的弹孔。
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在那一刻。
天光蒙蒙地辉映过来。
天亮了。
我站在他们身边,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杀了他。
他杀死了他。
殷红的血泊,浸透阴影中泛出青蓝的积雪。一个人的身体居然可以容纳那么深那么真那么厚重暴烈的颜色。深浓仿佛罪孽。
我缓缓地跪倒在他们身旁。
森影迷蒙。我的泪一滴滴沁出眼眶,冰冷酸楚地坠在衣襟。幻觉引导的魂灵,倾听着青色的风中拂来隔夜幽凉歌声。
How I love you……
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y eyes on you……
晴游……Did you ever know?
He always had his eyes on you.
……did you ever know?
……did you know?
晴游慢慢地放下晴澌,起身。我跪在原地仰头看他,他不言不语。
潮湿冰冷的泥泞,森林黑暗幽深的倒影。猎犬在远处欢喜而尖利的嘶叫。狐狸的哀鸣。我咬牙站起身,走到晴澌的马旁边。它的前腿断了。我回手自鞍上摘下了枪,一枪打碎了它的头。
祖父的神情一如既往,喜怒不形,不着痕迹。晴游自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迥异平日的他。祖父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平静。晴洲奔过来拉住我,我死死地盯着他们。无话可说。
除了我,所有人都清楚看到那一刻的惨剧。
晴游的手指扣下扳机那一瞬,晴澌的马突然狂奔,斜斜插过晴游的面前。根本无从阻止,无从挽回。那一枪自他后心射入,穿透心脏。他一瞬间就已死亡。
他死了。那个柔媚而凛冽的男人。
他死了。死在我面前。现场一时间还不容我们清理,要等到保安官来过之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晴澌的白衣。他一向喜欢黑色,清瘦高挑的身材裹在飘曳的黑色长衫里像一种别致而危险的野兽。他很少着白。然而他穿上白色就仿佛妖魔戴上了云朵的花环,映衬那双奇异眼眸中燃烧的决绝和癫狂。天晓得。他在一个半钟头前来到我的房间。他白衣似雪。那时我还以为这是他新发明的甜美取悦。为了我的哥哥。然而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他不过是为自己,为那一刻扑到晴游枪口前的自己穿好了葬衣。
那样妖艳而耀眼的,是死亡。
第19章 亿夜
那一夜来到我身边的是他。我知道。
那并非我的幻觉。
我的记忆恍惚摇摆,在那之后一段时光内居然模糊一片,那是他的力量。晴澌。然而我到底还是找回那一切。
猎狐的前夜,悄然来到我房间的人。是他。
那一刻我正坐在窗台上凝视夜空,茫茫幽谧,星沉月寒。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那并不妨碍我思索很多事情。那时我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缓慢安然,停在我门前。半晌没有动静。
我盯着房门,然后轻轻跳下窗台。
对方似乎犹豫不定,然而终于下了决心。他的指节刚刚触及门扉,我已经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的人是晴澌。他穿一件宽大的豹皮衬里黑缎长袍,垂着头,静静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托着一根蜡烛。一圈柔和的光亮下是他憔悴苍白的脸。
我诧异地扬起眉。晴澌看着我,微微偏了下头示意。我侧身让进他来。
他放下烛光,立在那里,并没有回头。我便走过去面对他。
晴澌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而来。我忽然有一种警觉。他想要做和正在做的一切,我能感到那种近乎危险的寒冷微微靠近。
我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做了并非完美的决定。
他的掌心在我眼前轻轻滑过。一种幽香扑面而来。我直觉地屏息,而后发现那并不存在。视野中微微漫过一层绯红轻纱。房间瞬间放大而又缩小,脚下的地毯忽然绵软如沙。我举步,然后踉跄着倒了下去。
晴澌便接住了我。
“小雨儿。”那是他的微笑还是呼吸?他已经靠近了我。高挑身形掩去烛光。红纱飘落,我能看见的只有那双青灰的瞳孔,水色的冷光微微闪烁。那双眼睛美如霞月的刀锋。
“小雨儿。告诉我……”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他在我耳畔轻轻吐出的言词。我一阵阵昏眩,无法重复。然后我努力探出手去,触及了他俊秀脸庞。
“生着那样一双眼睛……蛇一样的眼睛,并不是你的错……”我低声地,近乎梦呓地呻吟,靠近,贴近他的胸膛。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身上布满熟悉的温润芳香,混了水丝般柔软清冽气息,神秘,冷静,迷人,月夜昙花一般,窥伺了万千风流,却不肯在人间辗转停留,那样的美色和诱惑。
那是我所亲近的气息。是他身体的气息。发丝。皮肤。嘴唇。
是我太熟悉不过的气息。
晴游。他的气息。
我缓缓地偎进他的怀抱。晴澌的手指纤长微冷,在我身上轻轻滑过。
“爱上他……那个男人……我的哥哥……也不是你的错。”
晴澌的掌心紧贴我的双肩。他瑟瑟发抖。冷澈沉静的眼神散发一片忧郁寂静的光,笼罩了我,缠裹了我。
“可是……”我低低地呻吟。他的怀抱满溢某种脆弱的温情。茫然的体温。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我知道这不是平日的他,绝对不是。
今夜,今时,今地。
唯一的萧晴澌。
“可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的房间……还试图把我催眠。”
蛇似的青灰眼神突然闪亮。他终于下定决心,即将破灭的决心。然而已经迟了。
我突然弹起身,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女孩柔软绷紧的身体瞬间变成一张精致有力的弓,抵在他凝滞的怀抱中。
刃光如水,痕痕苍白逼退丝丝月华。刀尖轻而精准地抵在他喉头。
“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晴澌。”
我轻轻抬头,对上他光彩流离的双眸。我不介意同他对视。一如我并不介意他明白我所拥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我没有丝毫顾忌。我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我太知道了。这个掌握着命运之眼的男子。他看得到很多东西,也许是太多了。前尘后世,昨是今非。那双邪气清冷的眼,明眸摇曳着月亮的碎片。他小心翼翼隐藏的力量,然而已经落空。
我举高霞月。晴澌在我逼迫下微微抬起头。
“你指望我的反应同他一样吗,晴澌?那么接下来……”我一掌切在他手腕上。晴澌微微痛楚地闷哼一声,一根细细的银针脱手落地。
七寸长的银针,微微闪烁淡青毫光,那,是因为太尖锐。我几乎毫不怀疑它的用处。
“你要把这个插进我身上哪里。”我似笑非笑地看他,问他。
“头顶,还是脊椎?”
晴澌一言不发。他明白我的冷静一如我明白他的心思。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都是萧家的子裔。身体里流着这个家族的血,神秘,阴冷,沉静,固执,春江花月,暗伏杀机。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什么,得到什么,毁灭什么。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把握这一切的技巧。
他是我的堂兄。而我,萧晴眨是个在九岁的时候,就懂得把霞月插进人身,不留血痕的女子。
我微笑起来。注视他,等待他的反应。那枚针……头顶,百会穴,那柔软脆弱的中心。轻轻插进的话,一击毙命是太容易的事。而且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你从哪儿来,晴澌?”我揶揄地看他,“我哥哥的房间?”
他一言不发,脸色一丝丝惨白,轻轻吸气。
“催眠他,是太容易的事,对不对?所以,你,甚至都没有提防……我。”
食指轻轻用力,扣紧刀锋正中那痕凄厉骨纹。一缕血丝悄然滑下,刀尖没入他下颏肌肤。而晴澌依然面无表情。
我看着他,有一点怜悯,有一点不安。我忽然放下刀,反手收进袖中。
晴澌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唯一动容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听到那个名字。我安然挑弄地呼出的名字。
晴游。
“但是,你难道真的不了解。为什么你对他施展你的力量远比对我容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模仿着他的似笑非笑,安然质问。
“因为他是他,我是我。”
晴澌的嘴唇微微颤抖。我相信他明白得很。我毫不怀疑晴游轻易屈服在他魔力下的原因。他们的关系远比我能够期待,萧家能够允许的要深。
然后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真的吗,小雨儿?”
我骤然立起。
晴澌的手以一个缓慢而安然的姿势扬起,指尖在我眼前轻轻划过。一痕细细的风声擦过我的睫毛。我深呼吸,晴澌的手指在落下的刹那,无声地画出一个简单的符号。
那仿佛什么都不是。
空气,和空气中能够蕴含的一切在那个瞬间被割裂,完完全全,干脆利落。我死死地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只是对着我轻柔微笑。我几乎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笑。我只是看到淡红唇角微挑,然后微启。他向我俯过身来。我握紧霞月然后举起。我看到自己的手指被一种洁白透明的丝弦缓慢而耐心地裹住。细碎琴声从远方,从滴零青色冷雨的高空淅沥落下,坠到眼前,停留一刻,再跌落。
我能看见音符的形状完美如泪珠。我低下头,殷红血迹一点点漫过我苍白的脚趾。泪珠瞬间跌落,在血泊中溅起一朵淡淡的涟漪。洁白如水的丝弦勾勒出我手指的形状,然后它仿佛活物,轻柔地自我手中接过了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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