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地走去书房,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处理好和律师的会谈然后带她出去,否则她又会耐不住性子。我不想她在这座房子里大开杀戒,虽然那并非她可以控制的。
夜夜我带着她在伦敦近郊游荡,从不靠近城区,自然更不会触及她从前的世界。带领她寻找猎物是件极其简单的事。事实上她根本无需我的指导,在这一方面。我所能告诉她的只是何时停止吸血,以防她因为喝下死人的血而病倒。我惊奇地发现她对人类充满欲望。我们恰如其分地捕食。那些送上门来的猎物。游荡的流浪汉,或者醉醺醺的乡农,虽然可供选择的对象并不是很多,我仍然不愿意将她带入城区,那更黑暗也更繁华的猎场。事实上,在她没有发觉之前我尽可能的为她把夜游和猎食这两件事区分开来,这听上去大概极为荒唐。但我的确是那样做的。一种扭曲的教育和隐藏。偶尔我会只带她在夜空下漫步一个小时,然后让她回家去读一本书,弹一首曲子,等待我将昏迷的猎物送进房间。
我不否认自己的确在努力把她豢养成我的禁脔。在我还有能力收藏、保护和宠爱她的时候。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恐惧。”那是一句著名的论断,来自我们族类当中一个优柔寡断的名人,一个人性残余之多超出我们中任何一个的男子。然而这句话无比适合我的薇葛。
相同的,如果是早已在刻骨流年中消磨撕裂了自己,一样不会有丝毫惋惜或者在意。
这个年轻娇嫩的女孩,她轻易地接受了以人为食的事实。我实在应该庆幸她失去了记忆。然而那似乎也并不是原因。这妖冶且神秘的孩子,有时候她令我感觉迷惑,感觉无法读懂。她根本对生命不曾有过半点怜惜。
或许那是因为生命对她亏欠太多。
然而她到底不曾令我失望。她依然保持着身为凡人时的某种性情,最明显的就是骄傲。她甚至在起床早一些的时候尝试着去触及投在客厅地板上的一丝夕阳。我吓得不轻,下意识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耳光。为了这个好奇宝宝一样危险的吸血鬼女孩,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唠叨的男人,常常记得提醒她那些身为血族必须遵守的戒律:躲避日光和火焰,因为那足以让新生幼嫩的她瞬间化为飞灰;夜晚要睡进棺材;绝对不能在人死之后喝他们的血。
柯敏依旧不言不语,只是我明白他对薇葛的感觉。我尽量不对我忠实的管家使用读心术,而薇葛,她的灵魂真正是一片茫茫雪海,如一面白缎画屏,绘上什么便是什么。柯敏对她如对真正的公主,那种不动声色的尊重和冷静的亲切有时会令我替他捏一把汗。那个诡异的女孩,我无法确定她几时便会突然暴起,在一秒钟之内轻松扭断他的脖子。然而她暂时似乎还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我们的生活极其简单。猎食,游戏,或者做爱,努力消磨掉每一个漫漫长夜。每个清晨我带她进棺材。她已经习惯了这张怪里怪气的眠床,也习惯了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她就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一进棺材立刻合上眼睛,呼吸不一会儿便沉重起来,而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丝毫睡意。这也好,我在黑暗之中对着棺盖苦笑。至少我不必给她讲睡前故事。我习惯地将手指插进她清凉如水的长发,抚摸她纤薄的耳叶。在黑暗中我凝视她沉静的睡脸,那仿佛死去一样的静谧与缥缈。我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蜕变,一点点丧失着那些她或许曾经无比珍惜的东西。
她毕竟已经不再是人。
我只希望她能够学会那一切,懂得那一切,接受和宽恕那一切,包括她自己。只有理解了那一切,她才能摆脱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血族少女。我渴望她能够完美能够圆满,我是那样期望她,期望她有一天可以真正与我同行。
我渴望同她并肩而立,用吸血鬼的目光,去注视这寂寞人间。
第27章 星听
不变的年龄,幼嫩的灵魂。那么多年来,我甚至无法确定年华的辗转。吸血鬼就是这样寂寞与陌生的族类。我们无法计量岁月,或者说,不愿意去计量。时间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不会老去,不会死亡。对于这样的生物,光阴长短又有什么分别。而我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永远有一张近乎纯情的脸,我愿意注视着她同这霓虹岁月流光飞舞竞艳。
她习惯沉默,我不知道那是否因为我不常同她说话,或者是她认为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可以清晰读到她的想法,然而我不了解她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或者说,对这种单方面的无所不知有求必应的感觉是怎样的。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活像圣诞公公。五月同十二月,这春日晴瞻愕呐孩,她让我感觉自己的苍老。我不得不试图去找一面镜子。
水晶镜子里当然是一张永葆青春的脸,轮廓清朗一如当年。她把我从镜子前面推开,挑衅一样,不许我做我正在做的事。我苦笑着坐到一边期待她下一步的行动。然而她似乎失去了兴趣,便抓起一本读了一半的书。我摇了摇头,她有无限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我站起来,握住她的肩头拉她起来。她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奇心压倒一切。我在衣橱里挑一件棉布长裙给她,再加上一条披肩。
尽管1700年毛纺行业已经设法促使议会通过了禁上进口棉布或棉织品的法律――这些外国产的棉织品由于份量轻、颜色鲜明、价格低廉、尤其是耐洗,在欧洲非常受欢迎。它们开始被大量进口,因此,本地纺织界和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担心为支付外国棉织品而造成的金银流失会危及国家的安全――提出了反对。英国一些小册子作者污蔑这些进口商品为“适于轻佻女子的低劣商品”。但是,他们关心英国女子的端庄和品行同他们猛烈攻击这些棉织品一样,其动机是显而易见的。欧洲纺织界为了保证禁止进口印度棉布的法律获得通过,对他们各自的政府施加了足够的压力,也的确起到了减少进口量的作用。但这些法律并没有被普遍遵守――幸亏如此,我们的生活仍然极尽奢侈。英国人在这一点上极其暧昧,所以我们的衣橱里仍然拥有纤柔如纱的印度棉布和Porcelain进口的丝缎与绫锦。那些名字古怪,品质却好得出奇的织物,来自那些古老的东方国度。我怀疑那里一定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身边的这个少女,她拥有那遥远而神秘的血统。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祖上是Porcelain古老的王族。
她换好衣服,轻飘飘地滑到我面前。我安抚地用指尖擦过她的嘴唇,她一扭身躲开了我,俏生生地跳到窗口。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她习惯性地双手抱紧了我,发出一声满意的低笑。我便抱着她掠进了万顷夜色。
她极爱这种感觉。飞行,在茫茫夜色之中。所以这成为我努力取悦她的游戏之一。我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拥抱着她飞行在苏格兰的广袤原野之上时,她惊恐的昏迷。那时她还只是萧晴眨只是我怀中遥远抗拒的人类少女。那个骄傲冷漠的孩子,她已经不在了。
薇葛在我怀中努力地探出手去,仿佛要触及满天星斗。月光在我们身畔徘徊,我默默地亲吻着她,她忘记了躲闪。夜的美丽和深沉向来令她不能抗拒,而她对星空的迷恋超乎一切。温暖晴朗的夏季夜晚,我带着她在田野中漫步,陪着她躺下来仰望满天星斗。那些光彩近乎疯狂地压迫下来。眼前仿佛银河倒挂,万千星子纷纷坠落,那倾注一切奋不顾身的美艳。
她心醉神迷地凝视着夜空,几乎忘记了捕食。
那一夜似乎离她的最初已有很久了。然而对我而言不过一瞬。对她而言是怎样,我不知道。上天对我并不够仁慈而我也从未控诉过这种不仁,直到那个时刻。
直到那个时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怅惘曾经。
她真正属于我的光阴,只有短短不足四年而已。那些时光里我总是感觉她仍然能够成长能够完美,我总是告诉自己时间足够充裕。我总是认为她不是真正的在我掌心。直到那一夜之后,我才能够明白,那四年其实是我能够拥有她的最好时光。
那之前,她是我无法碰触不能采摘的花朵。那之后,我到底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个夜晚我们在乡间道路上游荡,象一对潇洒的幽灵。月光在云朵间忽隐忽现。薇葛穿着洁白的蕾丝长裙,飘飘然地挂在我臂弯中。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中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淡雅素净,那适合她。这年轻的女孩,她妩媚得像一朵昙花,夜之妖花,欺尽月华。她纤细的手指环绕着我的手臂,偶尔仰起头来看我。那双青墨双色的眼眸光华如梦。一个教我无法清醒无法摆脱的梦境。她在我身边幽幽地开放着。
我们忽然听到车轮碾动地面的沉闷声响,来自遥远的黑暗之中。薇葛似乎和我同时发觉了那响动。她毫不掩饰地微微一颤。我低下头去看她,女孩媚丽的脸孔声色不宣,然而那种熠熠流光刹那漫过了她的轮廓。舌尖悄然自唇上舐过,再被她轻轻咬住。我微微眯起眼睛,血的味道瞬间释放开来,她挣脱了我的手。我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她,在她形状娇美的耳叶边轻轻地说,“等待,我的女孩。你会有很多礼物。”
在这样一段时间之后那些人才听到马车的轮声。我揽着薇葛,用披风遮住洁白的她。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那棵高大的黑色松树下,我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无声地叫她的名字,要她耐心观赏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路边的灌木丛簌簌摇动,姿态轻微而危险。马车的声音愈来愈大。薇葛在我怀里躁动地跺着脚,她轻轻啮咬着我的手指,一边对我投来模糊的抗议眼神。我只是抱紧了她。
马车的姿影在黑暗中缓缓呈现。一辆结实的四轮马车,飞快地驰过夜空下益发荒凉的乡道。灌木丛终于停止了颤动,一声粗野的大吼作为暗号。火把和石块向车轮的间隙投去,阻止了车子前进。车夫大惊失色的脸孔分外清晰。蒙面的人影冲上大路,包围了马车。
我轻轻微笑起来。这是难得一见的娱乐,所以我要她等待,我的女孩。而不是在方才便开始这场注定的杀戮。她仿佛被这一切迷住了。晶莹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些火把、土制火药枪和闪亮的斧子,安静得像一个天使。
“啊哈,衣锦还乡!”大概是强盗头目的家伙瓮声瓮气地吼叫,枪声比他的声音更快。车夫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已栽到车下。血光四溅。车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惊悚绝望。头目跳进车厢,拖出了一个衣饰齐整的女人,余下的人开始七手八脚翻找战利品。火光下女人的脸孔苍白如纸。一场完美的预谋抢劫。很明显这个女人被跟踪已久。至于地点的选择,我只能说这是个不大聪明的巧合。
薇葛抿起嘴唇,疑惑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放开了她。这样的竞争还是初次,我比她更快到达,那简直是一定的。手指插进头目后颈,轻松地捏断了颈椎。他一声不吭地软倒。手里的女人被摔倒在地。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我便吸干了男人的血。几乎已经公式化的步骤,枯燥无味的例行其事。我所期待的是我的蔷薇,是她能够制造的残忍和美丽。
扔下尸体,我默默地注视着女人。逆光下她看不清我的脸,何况她几乎已经吓昏过去。惨叫声如烟花爆裂,灿烂连绵,在我身后一声接一声响起。女孩的长发倏忽拂过我的脸颊,我信手拈住,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已经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连头也不必回。横七竖八的尸体,浸润泥土的血肉,明春的花儿一定开得很美。面前的女人在地上蠕动呻吟。薇葛看着她再看着我,我微笑着对她示意,这是她的战利品。
薇葛慢慢跪下身去,托起了女人的头。我能看见她细嫩的舌尖轻轻蠕动着滑过牙齿。她对着那半昏沉的女人俯下身去。月亮在云间露出半张苍白好奇的脸。
一声尖叫突然迸起。女人陡然支起了身体,脸孔扭曲地凝视着薇葛。她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瞪着那双点缀绿色斑点的棕褐色眼睛,发疯的眼神。
“……招〗恪…不,这不可能!”
我猛然一震。女人定定地盯着薇葛,喃喃自语。“天啊……您和那个时候一样,和您哥哥叫我为您量身的时候一样……”
她猛然尖叫起来,双手乱挥乱打。断续撕裂的声音盘旋狂舞。
“您死了,您早就死了!上帝啊……该死的,该死的侯爵,见鬼的萧家!”
薇葛怔怔地盯着她,整个人都凝住。
“杀了她,薇葛!”
我咬紧牙,低低地命令。她茫然抬起头,似乎不懂得我在说什么。
我无力地合上眼睛。杀了她,亲爱的,杀了她。
尖叫声突然停止。我听到血液汩汩涌动的低语,人类濒死时喉间那一点点细微的哽咽,无力垂下的手臂摇摆着拍打身体空洞的回响。最后是尸体被抛落地面的沉闷撞击。
我睁开眼睛。女孩披散着长发,安静地伏在地上。裙摆优雅地铺开,洁白如花。她的脸上有一种柔和而惘然的光。月光淡漠如一声低语,一句预言,轻狂凌乱地洒下。她像一颗沉睡在雪莲花瓣中的珍珠,光彩流动,却随时可能轻轻滴落。她那么美,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而又陶醉。
她怔怔地注视着我,那眼神几乎令我心寒。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那一夜的那个女人,她居然是萧家专用裁缝的助手之一。那一遭,是她带了多年来积下的私蓄,告别伦敦的回乡之旅。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记得我的薇葛。那是个事实,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轻易将她忘记,那也正是我找到她、得到她的缘由之一。然而为什么一切会如此巧合。她的心,那已经是茫茫沧海中不可捕捉的游槎,被1782年那个雪夜的鲜血浸透,潮湿而寒冷地漂流远去,我曾经以为那再无归期。然而这一点小小的火焰便点燃了它。灯塔上燃起踯躅红花,她终究还是看见了那个方向。我几乎恨得不能自已。
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失望。
那一晚之后她开始观星。柯敏将她要的东西报告给我,我看着他,这忠实的男人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知所措。我面无表情的完美管家。然而他是否同我一样察觉了什么。
从他手里接过那本厚重的图册,打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具精致的望远镜。真的很要命。我慢慢放下书,挥了挥手,柯敏便会意地离开。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他知道,我也知道。只有她不知道,不了解,不懂得。我只能这样宠惯她,珍惜她,可是她甚至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她很中意这个玩具。我的女孩,她可以整晚蜷缩在窗边用那个古怪的东西追索星空。我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但我想,她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那样也好。或者说,那样才好。
她安静地留在宅邸深处,像一只诡丽绝俗的猫,赤着脚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轻盈地出没在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宅邸里的所有人都见过她,都知道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柯敏如何向那些人类解释。但至少现在,宁静是保持着的。只要她不再在这座房子里制造杀戮。
大多数时候她都仿佛不存在一样,停留在她自己的书房里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和图册。那是同光阴隔绝的领悟。我这里没有报纸,没有任何新闻通讯设备。这个地区、国家乃至世界发生了什么,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在她身边也便足够。她带给我的那种气息,仿佛安神的香气深深缠绕。然而不可捉摸,无限动荡。过去的数百年间我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心情,迷恋是一种刻骨的毒药。我愈来愈清楚这个事实。然而我早已不想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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