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
“我的日记。”
我猛然抬起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如水,轻声问,“你也曾经看到过她,是不是?”
她清亮温柔的眼眸此时燃着一种妖艳逼人的光。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不是的。心头细细呻吟明如银弦,丝丝钻透血肉,纠结痛楚。
不是的,n姑母,不是那样。我看到过她,然而并非曾经。
她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身边,从来没有远离过。
那个色若薇华的少女。
医生说,n姑母昏迷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惊吓过度。
有什么能够令这个优雅冷静的女子失控在那一夜。
读到她的日记之前我便深知那一切,n姑母能够给我的,不过是最终的证实。那本日记中记载了一切,那一夜,她重新见到了那个二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女孩。
她到底还是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
1782至1802,二十年的注视,她终于等到那段爱恋的终局。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她是六十四年前那个雪夜葬送的绝代芳华,是一场血腥杀戮的开始与终结,是萧家六十四年来不堪提及的隐秘,是我父亲终生终世独一无二的眷恋。
她是他一生最绝色的伤口。
我的堂姑母,Vagary Soar,萧晴铡
我永远没有追问她是什么,从何而来,即使我知道她因何而在。
我明白,一旦知道了一切,她就会离开。
不追问。不怀疑。不探索。那是我仅能做到的一切。
我爱着她,用我自己的方式。即使那足够聪明而软弱。我爱着她,这么多年。这一刻,我终于可以承认。
我爱她,薇葛。
她和我,只是那一局棋。一下便是四十年。从我父亲逝世之后,她依然停留在我身边。夜夜她陪我下这下不完的棋,我永远赢不了她,所以有足够理由继续下去。从我年少稚龄,到两鬓含霜,而她依然青春如旧。
我同她最亲密的温存,也不过是稍稍俯过身去,轻轻抚摸她苍白如花手指。
亲吻她的发丝,对我而言那都是一种梦想。
纵然她说,她爱我。纵然这一刻她在我怀中,如此温存如此妩媚。她的吻在我唇上停留,暧昧而深情。瞬间我仿佛得到了一切,仿佛怀中的少女已同我合而为一。
都是虚空,都如捕风。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
从始至终,她心里只有他,只有他呵。
“薇葛。”我轻轻地回吻她,今生最初与最终的放纵。我含住她未曾出口的诺言,然后在她再次揣测我的心意之前,低低地对她道了最后的晚安。
“再见,薇。”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背上,呼吸一点点淡薄下去。她伏在他怀中凝视他苍白寂静的脸容。青墨双色的眸子定在一个笔直的角度。她一动不动。
很想为你痛彻地流一场泪。
可是我不能够。雅闲。我不能够。
她轻轻拿开他的手,交叉放在他胸口,然后凝视他片刻,转身而去。
雅闲,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我无法爱你。我没有爱过你。
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对我的包容终于到了尽头。
宅邸中响起尖锐铃声,匆促脚步上下穿梭。黑色马车冲出夜色,奔向御医的家门。侯爵夫人的哭泣声悠悠回荡。一切都混淆在永恒的悲伤和寂静之中。一切都有终结。
她坐在洁白广袤的玫瑰丛中,深深地埋下了头。身上的黑衣同黑夜融为一体,印染火焰殷红明亮,随着她轻微的颤抖低低闪烁。
一种奇异的呼唤突然漫过耳畔。
她无声地抬起了头。苍白脸庞洁如珠月,眸光似水。
书房,窗边,一灯暗垂金线,清俊高挑的男孩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轮廓俊显,黑衣如夜。
碧绿的眼神,翠如琅\美玉。
第38章 末喜
舞袖蹁跹。
洁白纱绫翩然旋舞。飞扬。辗转。百步的芬芳徐徐升腾,水色烟雾淡淡缭绕,满庭迷蒙。是鬼魅出游的夜晚迷乱了人间仙境,一种白在空气中习习弥漫。一种诡异的凄凉和纯净。歌声飘忽,遥远而纤细,仿佛水晶琢磨的琴弦轻轻拨弄。十三冰弦不堪弹。知音少,弦断又有谁听?
漫漠厅殿,轻纱舞风。水月流烟,天上人间。厅堂之中,层层纱幕垂落,重重复重重。微风轻动,便有轻烟淡抹的风致缭绕不绝。而窗外一阑月弯,映着花影水波,一怀楚楚的冷意挥之不去。
那女子在舞。舞在琴音流荡之中。白衣胜雪,水袖翩飞。笔直柔顺的长发习习垂落,窈然辗转间宛然轻丽,仿佛一痕碧水流波,荡漾了满江云影。
纤丽随风,绰约如雾。女子的舞姿飘飘欲举,涟滟了高唐飞天。
她面上的白纱轻盈如雾,却层层裹缚,不见肌肤。黛眉斜飞,纤长清细直挑入鬓,隐隐娇媚中弥散些许凛冽。她的眼眸,是一瓣花的形状,那样明亮得近乎不正常的眼神,却荡漾幽黯低迷的神气。像夜半掠过花丛的重重和风,无声洒落在碧蓝海面的微凉雨丝,那样淡漠而难以割舍的一番蛊惑。那双眼,黑曜石的清冷,月华石的幽秘。青墨双色,是摄魂的韵致,一瞥便黯淡了满天星光。
已经是努力地在控制了,她自知。摄魂的美和逼人的艳丽,昔日的盛世容华,不该,也不能拿来葬送了这个年少清真的孩子。这个只有十五岁的男孩。
轻渺如风的旋转终于静下,纱袖垂落,如烟的长发轻轻缠绕于纤瘦肩头。她偏开头,放任自己忽略那个男孩灼热的眼神。
是对,还是不对呢。这样的相逢,这样的缘聚。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天涯海阁,是他给这座厅堂取的名字。为了她来,为了她在。她想她自己可以像是传说中绝世的妖姬,一念之间断送一个鼎盛疆国的艳景华年。像那个千年前名唤喜的女子,那个将东方古老的大夏都国轻轻把玩于指掌之间,淡淡倾覆的素衣女子。名花不寿,断红不永。冥冥之中,千年的她和今世的她,她们仿佛在与生俱来的绝望之中投进了同一口时光浸染的古井,清冷之中,逼迫着年轻妩媚的魂魄扮演了一番又一番倾世妖艳的颠覆与轮回。
他推开琴,站起来,走近她。
“我弹的全不对调,你还是舞得这般的好啊。薇。”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轻声纠正,“叫我的名字。名字。”
“我就是要叫你薇。”他任性起来,贴近她,淘气地笑,赤着一双脚踩在冰凉地板上,她看着,忍不住轻轻把那双绣着古怪花纹的织锦拖鞋踢过去。
不像。一点都不像。虽然这样默然地承认着和否认着。可是,望着他的眼睛,一样的碧绿,青翠如晨雾迷蒙中沾湿了容颜的寒江冷竹,一江秋水,微微荡漾,便恍惚了女子年轻缥缈的眼神。隐隐雾岚,悄悄曼妙了那双青墨流丽的眸子。
见到他,是必然中的必然。
“教我弹琴,薇。我总是不会弄这Porcelain的玩艺。”他又坐下来,仰望她的眼神,便乖觉地改了口。“薇葛,教我弹琴。”
她淡淡地笑了,侧身坐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指,慢慢比划。洁白长袖微微荡在风中,奇异的芳香依稀仿佛,袭入厅堂。
“薇葛,是你的香。”他的笑容天真里带些顽劣,凑过身去贴在她耳畔,鼻尖轻轻摩挲那一方洁白微凉的肌肤。
“你总是这样呢,是蔷薇的香,薇,你就是蔷薇的精灵变的,是不是?”
她轻轻地笑起来,面纱下的笑意,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番倾国倾城。他益发无赖,靠在她身上,她按牢了他的双手,不教他胡来。
“薇,你几时才肯取下面纱给我看看?”
她骤然起身,姿态依旧翩然绰约,回身而去。行止间的落寞与无奈却那般显而易见。他敏捷扯住她长垂的衣袖,迫她转身。
“是我不好。”他伏在那里,仰望她,嚅嚅地说。眼睛里的光彩明亮,那种绝对的年少光华。很难令人狠下心来不管不顾的。她亦不能。何况,这本是她命里注定逃不开舍不下的红尘缘劫。
她慢慢俯下身,捧住他的脸庞。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已经有了隐约的凛冽轮廓,酷似当年晨雾迷蒙中那个凌厉而沉郁的少年。他是那样像他。
“芳庭,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微沙,不是少女的清润纤灵,却仿佛印度虎的皮毛,光泽流丽,甜美而柔媚,最无意义的语句那一刻也仿佛无边诱惑,辗转而来。
而这样的诱惑,已经不是人间颜色。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拥抱她,这个纤细高挑的女子,她细柔的腰身在他掌中纤不盈握。他抱住她,慢慢地将脸颊贴在她芳香的头发上,轻轻地滑下去,他的舌尖在她冰凉的耳垂上一滑而过。她微微一抖。
“别离开我,薇葛。”他低低地说,“我不再问,我不再。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别过头,以那种超人间的轻渺音调,深深地叹息出来。他没有发觉。
这样的纠缠。是贪玩,是贪婪,还是心有不甘?即使大错就要铸成,仍然,仍然不想不愿离开这个男孩身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瑟瑟弹奏了多久?郑重而真实的告诫。离开他。远离他。他和他的家族。远离那段血色淋漓的记忆,应该不是不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一旦面对了昨日的尘埃,就无法放下今世的牵绊。是为什么呢?当年。当年的一切难道不是都已刻进了年少伤怀。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嵌入心口的刀锋,背叛,情欲,疯狂迷醉的恋情如花盛放……夜风清凉,她走在花园中,忽然抬起头仰望天涯海阁的灯光。白纱飘飞的阁楼,空旷迷人的黯淡灯光,有风吹过,仿佛是沧桑七十年后魂魄归来旧时厅堂,化作满庭郁香。
夜夜归来,为君一舞。也许她为的不过是一个离散终局。
女子的白衣轻盈没入夜色,她知道那双日胜一日灼热的眼眸在身后的高楼上执著地凝视。那段翡翠般的目光,难以融化的缤纷忏想。总是带着一种危险而华丽的呼唤,弥漫在她空漠的耳鼓深处,一声声,仿佛诡丽流年最后的呻吟和喘息,提醒着她从前的那些岁月,如何而来,又是如何而去。她欲哭无泪。
即使有泪,也是如血。
远离他的视线之后,她披上一袭夜色般阴沉的织金披肩,纯黑锦缎上奔驰流金溢彩的金线花纹,仿佛黄昏溪水中的流光。其实她早已遗忘了黄昏的光色。
与日光有关的一切,是那样久远的别离。
飞扬,精灵般诡异的脚步和漫无边际的夜色对抗。她轻盈地踏过一座又一座在迷蒙月光下仿佛梦幻布景的暗色屋顶。黑色的披肩垂下长长的丝穗。她颈上的一挂璎珞编结了数十颗水样剔透无瑕的钻石,月色中闪烁晶莹如婴儿的纯净眼神。
洁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耳垂上的祖母绿。这样的晚归,又会换得来什么呢?是几个月几年的互不理睬,还是又一套价值千金的华贵首饰?那要看她和他的心情而定。她从来不要哪个公主或者皇后佩戴过的珠宝。某种古怪的心理洁癖。天晓得。她自己就是个盛世游魂。古老的公主。不死不灭的美人。侯爵千金。不曾老去的容颜在岁月蹁跹中依旧闪烁慑人光华。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夜,每一夜,依旧如是彷徨在月光下。遇到某一个运气太差的人,吸足够的血,令自己惨白如冰的皮肤重新焕发花朵般光泽,带着那一点点借来的温度,去到那个不知情的的男孩身边。陪伴他,也陪伴自己。
归根结蒂,只有寂寞难以打发难以遣脱。
她回到宅邸。走进大厅,从书房门口经过。知道他正在里面。她不理睬,径自去了浴室。女仆早已熟悉女主人的习惯。夜半迟迟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浴室里薰了中东流传而来的昂贵乳香,芬芳浓郁几乎窒息。透明如冻的浓郁,伸出手去,几乎可以掬一捧在洁白掌心。她深深地呼吸,然后和衣走进水池。温暖水流自喷泉的龙口泻下,击打在如花容颜。她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那里注视她。近乎银白的亚麻色长发微微缠绕。她知道他在看她。而他也知道她知道。这样的无所不知彼此看透真的能够教人疯狂。
她的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窈窕高挑身姿,波光粼粼,水雾泱泱,她轻柔地摇曳,奇异的美色变幻成一株毫不犹豫毫不忏悔的水仙。她深知自己的美丽是怎样的在他眼前,故此才如此无羁。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峙吧。越美丽。越伤害。越迷恋。越怨恨。越是难以离开。虽然没有哪一方肯承认。他们都不肯承认。
“那孩子今年十五岁了吧。”他的声音平板淡漠,毫无探询余地。
她不理不睬地解开衣襟,让纯白的身体像一朵精致虚伪的夜合花在他面前徐徐开放。她藐视自己的美丽,因为那太不真实。无法苍老无法损坏无法改变的美丽,那样的永恒和残忍,是年少轻狂的瑰艳岁月要她付出的惨丽代价。
他也走下水中,走到她身边。他手中是一套黄金雕琢精工镶嵌的蓝宝石发针,是飞鸟的姿态,生着美丽蓝眼的金色飞鸟,展开狭长辉煌的羽翅。尖长的喙中垂下长长一串同样透着离合蓝光的晶钻。
他把发针戴到她头上,宝石的华彩同水光交映,陪伴那张十九岁的青春脸庞,她蔷薇般艳泽的容色分外清澈。
他突然抱紧她,埋进她颈间,低低地说,“离那个男孩远些,薇葛。”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扣紧她冰冷的皮肤。她一动不动。他的长发披散下来,洒了她满身。她挣开他,走到喷泉下用力冲洗自己苍白的身体。她跪下来,抱紧喷泉口雕塑的飞龙,温热水流自她头顶汹涌而下。她整个人浸没在水中默不作声。
如果是凡人,那样的任性姿势一定早就把自己给弄得溺水而死了吧。
半个钟头后她漠然地抬起头来,钻出水面看他。青墨双色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一种夜岚深处出没的妖兽,只在古老传说中绽放的艳丽眼神,刹那拒人千里。
“你管不着。”她吐出一串水泡,重新没入水中。他清楚地听到她的语声。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要想掌控我。我的一切,同你无关。
还有,拜托别再送这些无聊的东西给我。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探出水面,握着的拳缓缓伸开,掌心一翻,细碎粉末徐徐滑落。金粉,钻石和蓝宝的碎片,纷纷跌落水中,立刻沉没。
从来都是这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包括自己。是怎样地绝望了啊。无法改变。轻易地忽略身边最切近的人的感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不想要。如此而已。想要。不要。不留余地。她从来都是如此任性。当绝望加倍,性情中难以按捺的狂躁不羁,亦更难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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