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血的气息自我全身不可抑止地焕发,流淌。她应该清楚闻到。她头也不抬,不看我,不理我,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松开手指。水波般明亮淡薄光辉自我袖中坠到她面前。我发誓我看见那双惨丽明眸在这无法形容不能计算的一刻,掠过了某种近乎在绝望和狂喜之间徘徊的奇异光彩。
瑟瑟寒跌落到她面前的地板上。刀锋上血色犹温。
她慢慢握住刀柄,拔起它。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她第一次复见这柄刀,这柄当初夺取了她全部生命和幸福的刀。属于她深深依恋过的那个人。印证了她一段无法挽回的昨日,惨丽,鲜艳,眩惑。她的一切,因它而始又因它而止。她还记得它没入心口的感觉吗?绝望,或者欣喜。她还会恨吗?还会爱吗?当昔日的痛楚重回她面前,提醒她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早已结束,提醒她此时此刻的血色流苏。我能得回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为她。这样对她。
她细细打量着刀锋,唇角慢慢浮上一朵迷乱而绝美的笑容。她把刀指向我,双手握紧刀柄,轻轻划向空气。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而她的眼神空如明镜。
“他死了。”我轻轻地说,盯牢她的眼睛。她一无所知地继续摆弄着瑟瑟寒,毫不理睬。
“他死了。”我重复,“在爱丁堡,你从前的卧室里。他用这柄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她轻轻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惶恐。我看不清也听不懂她的一切。她的反应。是这样的。我无法预料。如果她愤怒,她悲伤,她同我拼死厮斗,都是我意料之中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她诡异的平静,简直令我发疯。
她慢慢地站起来。宽大丝袍只用一根丝带在腰间圈了几环,宽松得几乎要自肩头滑落。我清楚看到她洁白皮肤下清细锁骨的颤动,高傲的线条。她苍白如花的身体,云朵包裹着的绝美怨灵。她轻盈地同我擦肩而过。
她懒懒散散的声音,毫无棱角,毫无变化。
“我去浴室。”
我回过身,看着她纤细修长的身姿,仿佛飘浮一般柔美的步态。我死死地盯着她。这就是她,薇葛。这就是她给我的回答。那个孩子的死。这就是她无牵无挂的回答。
我用力地注视她优雅飘摇的背影。那样沉静。那样心不在焉无思无意。我做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薇葛蕤・萧。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如愿一点。一点点。
不知被怎样的冲动和怨念所操控了,在那一瞬间。我赶上她,突然抓住了她,紧紧抱进怀里。发簪跌落,她一头长发散乱披垂。裂帛声绽,轻云般柔软宽大白袍自上而下撕裂。我轻易地把她按倒,淡红大理石地面冰冷如死人的皮肤。她的长发,幽幽的青丝如梦之丝絮,幕天席地占据我的视野。女孩洁白如花的身体带着死寂光辉平静而无瑕地盛开。不加抵抗,毫无反应。冶艳面孔,寸许之遥,她微笑成一朵闪烁冰冷遥远光辉的寒夜蔷薇。一方滴血的玉。那样清丽妖娆,逼真而神秘的麻木,仿佛从来就没有呼吸。
她一直在微笑,微笑。那样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承担,一切都可以承担的笑意。我竭力地想要她痛楚,要她尖叫和呻吟。怎样才有一个理由再将她绝色的素颜拥入怀中,深深安慰,轻轻呵护。一如那不可重回不可复追的昨日。那个一切都没有被挽回的时刻。
天知道我梦想什么。她的情感。哪怕是怨恨。深深的怨恨也好。哪怕是伤害,哪怕是,隔世隔生,永离永别。
然而她什么都不肯给我。
那一夜我如此沉迷狂热,不知顾忌,不讲道理。拥抱着她,仿佛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她,我不愿再克制再忍耐下去。这善变的女孩,也许我真的不懂得如何是爱,但我清楚这一刻心头的破碎,悲伤和怨恨。那是只有她能够制造的伤口。只有她。就这样吧,一颗心毫无止息,继续地痛楚下去。就让我继续下去。我用掌心遮住她的眼睛,柔软清凉皮肤下微微转动的眼球像一种妖异的卵生生物,腼腆而执拗地酝酿着某些危险。
薇葛,她给我的伤痛从来都不留余地。
她断续的呻吟和娇媚的喘息在我耳畔回荡,女孩纤细的手指痉挛着刺进我的背,抓出深深血痕。我吻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要抹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种脆弱而令人不安的笑,几乎令我恐惧。她会取笑我吧,倘若她知道我这一瞬间的心情。她会大笑着嘲讽我,不是么。
薇葛,薇葛啊,难道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只有痛,只有痛么?
那简直已经是一种诅咒,能用什么破除。我只想抱紧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生生世世这样将她禁锢在我臂弯中,不放手。如果要痛,那就痛吧。不痛的爱恋淡而无味。我着魔般束缚着她,亲吻着她,我早已不在乎结果。我们究竟有没有结果。
我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纵然灰飞烟灭,亦是心甘情愿。
第44章 镜裂
―Bartholomew―
寂寂夏花,悠悠秋叶,若不能生生死死随人愿,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伴她看尽韶华,数西风叶下。
1834年,有一个夜晚雨色深浓,不可辨认。改朝换代并未给巴黎带来任何本质的更替。奢靡与优雅,宁静与芳香。一个统治对吸血鬼而言毫无意义,热月,雾月,拿破仑,波旁,七月王朝,或者任何一个名字,占有了这个国家,属于我的都不会被改变。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我和人类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时光的匆匆过客,而我是端坐在岁月的厅堂之中享受永远不会停歇的下午茶的那种怪物。
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她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我,是他,不是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心仪的茫然。
我站在舞厅的角落,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察觉我的目光然后抬头,漆黑的眸子珍贵美丽。我对他轻轻微笑。
宝贝,我需要你。
他的眼神一抖,喉结微微滑动,仿佛干渴般咽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一刻,便穿过人群,笔直向我走了过来。
当伯爵夫人意识到她心爱的宠物今晚的行为明显异样的时候,我已经拥抱着他在巴黎的星空下游荡很久了。
塞纳河水温柔如绫锦,自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徐徐流过。我把他压在桥栏上。他几乎同我一样高,或者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些。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梳过他修剪精美的黑色长发,光滑得就像乌鸦的羽毛。我用力抚摸着他轮廓深切的五官。完美的线条充满年华摇荡之处那种青春和沧桑轮回的魅力。我几乎要兴奋起来了。
绝妙的夜晚,绝妙的早餐。
他迷茫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皮肤渐渐充血,焕发美妙光泽。他着迷地看着我的亚麻色长发,深蓝明亮的眼睛,还有逐渐靠近他的水色嘴唇。他盯着我的嘴唇,微微说了句什么,也许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随后他抱住我,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纳\。”他低声喘息。“我的本名,纳\。”
我先吻了他的唇,吸血鬼特有的温柔和蛊惑。他在感觉到痛楚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起伏的胸膛摩擦着我,嘴唇上有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滴。我尝到第一口,他的甜美清醇。我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散开的领口,洁净脖颈上光泽柔润的血脉,终于无法自制地俯下身,猛然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无法发出声音。他死死抓紧了我的背,用力揉搓着我的衣服,手指痉挛着胡乱敲打着我。我深深埋进他的脖颈,新鲜,甘美,生气勃勃。一次令人陶醉的进食,绝对的完美。我慢慢将他放倒,他的手臂在我背上滑动着,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迅速流失,他已经接近昏迷。死亡近在咫尺。我满足地吻着那伤口,吻着他和他的死亡。
风突然划过脸庞。
旷野之风,清凉凛冽。白马上的少年身姿纤细,紧身男装,两条长长发辫微有散乱。
他利落地勒住缰绳,手臂在空中略划出一个优雅弧度,然后回过身来。
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苍白透明脸颊上,是一双青镶墨嵌的艳丽眸子。左眉尖一点殷红,血色朱砂般点染清挑眉峰。
那是个绝色的女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我用力抓起他,提着他双肩狠狠摇晃。
“那是谁?”
他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漠青色,嘴唇则变成一种我所熟悉的绛紫。
“她是谁……回答我!”
我近乎狂乱地拍打着他,摇晃着他。他不回答,整个人像一只烂布偶随我撕扯。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那个在他濒死的记忆之中一闪而过的女孩,艳丽如末世蔷薇的女孩。她是谁?她究竟是谁?该死的。
那双眼睛和那个恍惚笑容般的神情,像一个蕴藉千年的陷阱,顷刻之间将我淹没。撕心裂肺的剧痛。逼切相拥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感伤。翻江倒海的悸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这个男子的微弱呼吸在我掌心一点点消弭。我盯着他惨白的容颜,丧失几乎全部血液之后的肉身在温柔月光中散发冰冷气息。我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光阴推到我面前的逼迫。做不做,一切都随心所欲,也都无可挽回。
我绝望地盯着他,然后拉开衣袖,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过程,我不愿再回溯。一个崭新鬼魅的造就,只是我要的不过是他生命的片刻延续。我要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存。他抱住我手腕吮吸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动想要将他抛入河里。我扳起他的头,盯着他被生死之间的紊乱搅成一潭血水的混浊眸子,我厉声问,她是谁。
他茫然地倒进我怀里,像在雪地上滑倒的残疾人,拼命蹬动着四肢,却无力站起。
我扼住他的喉咙,倾听他丝丝的喘息声。
她是谁。
他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他脖颈上渐渐愈合的伤口,那皮肤已经浮现出惨白冰冷的光泽。我亲吻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生命重新接驳破碎的弦线,天宇中青色鸢鸟现出迷蒙痕迹。
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
她回过头来。笑意微微。高傲。冷漠。蛊惑。挑衅。绝艳颜色,清甜似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气息中弥漫着血的魂魄,这个女孩的开放只是为了毁灭。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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