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见只好伸手将他接满怀。
按理说,秋日里打雷罕见,难道真是陛下一道石破天惊之语召来的?
思绪未落,殿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水,千山万壑觑而不见的墨色深处,晕染开湿鞯闹胪,笼罩着乾坤间的一切。
偌大坤仪宫偏殿内空旷无比,被雨水洗出一股淡淡的泥尘气息,殿内两人还在对峙当中。
小皇帝觉得自己缩头缩脑地被母后抱在怀里,实在有失体统,可这个时候,他又没办法非常硬气地从母后臂弯下钻出来。
恰逢,“苏探微”目光凝向自己,略蹙眉宇双峰。
也不知,他是在担忧自己泥菩萨过河的处境,还是看不起堂堂陛下居然害怕打雷。
从他过往的表现上看,楚翊推测十有八.九是后者,便更加恼羞成怒,被迫从母后怀里稍稍探出脑袋,再一次,中气不那么足地强调:“朕教你跪下磕头,你敢不从君命?”
轰――
又一声。
楚翊瑟瑟发抖地“哇呀”抱住了母后的臂膀,这一次,他忍不住有些齿关打战了。
被一次次威胁的楚珩,此时非但不愠,反而,他颇为和颜悦色地对陛下哄道:“臣可以跪哦。”
楚翊泪眼朦胧地从母后怀里揪出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他。
反倒是姜月见,胸口那根弦被弹拨得发出一串龙吟。英儿小不知事,她再引导开解就是了,他迟早能接受,楚珩又跟着瞎胡闹!
以父跪子,岂不是天打雷劈!要折了她儿子的寿的!
这一大一小此刻像是卯上了,个顶个的不懂事。
眼瞅着楚珩竟真的打起一侧[衫的袍角,作势便要折下双膝,真的直直朝前跪下去,姜月见脑子里嗡嗡的一声,霎时间丢下了陛下,两条臂膀慌忙朝着楚珩拦了过去。
被丢下的陛下脑袋磕在镜台上,咚一声响,正是闷闷作痛之际,怒意凛凛地打眼一瞅,居然见到母后丢下他,两臂抱住了那个“苏探微”!
这般亲昵,是完全不顾惜他在场,楚翊真的要哭了。
姜月见柳眉攒凝,手臂搂着楚珩后腰,不许他再有动作,幸好是赶上了,长长吁出一口气,便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楚珩无奈摊手:“你儿子让我这么做的,我这不是奉旨下跪么?”
姜月见白了他一眼,“胡闹。”
楚珩幽幽道:“袅袅,我如今是横竖不对,怎么着你都生气了?”
见她咬唇不答,他又可怜见地使起那“撒娇大法”来,竟晃了晃她的雪腕:“袅袅,你也看见了,这就是我们目下的状态,你真的不肯让我当一个真正的阿父么?”
这势同水火的父子俩,就因为她拦着不让相认,现在关系急转直下。听楚珩这口气,似在埋怨她从中作梗了?
可她不也是为大局着想么,等将乱党一网打尽之后,便立即告知英儿真相,如今动作极快,再有个十来天,差不多便能收网了,他就连这点日子都等不得了?
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假借“苏探微”之名回来,瞒上瞒下的,他自己做的孽,如今倒好意思来求她了。
楚翊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阿父?母后,你要让这狗东西当真爹吗?母后,你是认真的吗?”
楚珩打蛇随棍上,适时告一状:“袅袅,你听到他怎么骂我的了。”
姜月见袖下的双手捏成了拳,颤抖不稳,试图平复但徒劳,她瞥向楚翊颜色转厉:“住口!”
被凶了一句的陛下怔住了,眼瞳里霎时就聚了水光。
姜月见将唇瓣咬出了一圈深彻的齿痕,厉色仍未化去。
“他是狗东西那你是什么?”
“?”
楚翊一脸的伤心和震惊。
姜月见深深呼吸,一指头指向地面,冷静地道:“过来,给他磕一个头。这是你生身之父。”
“……”
比母后为了“苏探微”责难自己这个事情更霹雳的,就是母后同他说,这个人,是他阿爹。
楚翊的脑袋还疼着,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小嘴微微张开,两只眼珠都似不会转动了。
楚珩突然变得“懂事”了,忙抱回太后娘娘,柔声道:“不用了,袅袅消消气,小孩儿不懂事,接着教就是了,他已是陛下,无需向任何人屈膝下跪,我一点也不介怀了,真的。袅袅也不气了嗯?”
陛下的黑葡萄眼,两眼懵懵地看向正在说话的男人,还有在他怀里气到脸色有点儿泛白的母后,木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有反应,胖乎乎的小手指抬起来,指向楚珩,问的却是母后。
“母后,你刚刚说,他是谁?”
姜月见锁眉,将楚珩的手握住,把臂被他看:“这是你的父皇。”
小皇帝才不会信。
他见过父皇的……
画像。
跟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他又不是傻子,母后一定是觉得自己好骗,不想让自己惩罚“苏探微”,好嘛,母后居然维护他维护到,连让他下跪都不让,自己可是天子,让那个起居郎跪一跪又怎么了,也不折块肉,他还受不起了?
满嘴里的激愤之言,待要喷薄而出,适逢一道电光闪灼,映亮了陛下惨淡的小脸,他害怕得揪紧了五官,心怀戚戚焉地把那句话忍了回去。
陛下鲜嫩的小脸蛋上被电光闪过,纠结的五官清晰得一览无余。
迟疑些时候,陛下迈着忐忑的步伐,来到了母后的身前,小手扒上母后柔软的手掌,将她和楚珩分开,咬牙道:“母后,你用不着骗朕,朕已经不会上你们当了的。”
姜月见于心难忍,“不是的,英儿,这次是真的,他真的是你父皇,你不是一直都――”
“不可能,”楚翊用力地摇头,猝不及防,把眼眶里没来得及流下的泪珠儿从中甩落飞出,“朕没有爹爹,朕的父皇,已经死了。母后,是你告诉朕的。”
他的父母,在听到儿子这样一番话后,对视着,彼此的脸色都复杂交错。
“朕小时候,特别羡慕人家都有爹爹娘亲两个人的疼爱,朕也好想,朕喊了好多人‘爹爹’,可他们都说不是的,母后也跟朕说,他们都不是,朕没有爹爹,爹爹在天上保护朕……”
就连他的记忆里,也没有父皇的音容笑貌。
他就只有画像。
他收藏了好多好多爹爹的画像,在他的燕寝里。
有一个画技一流的宫廷画师,叫孙玉宁,他们都说,他画的人像栩栩如生,笔下的先皇陛下最得神韵,楚翊就逼着他,把那幅藏在悬珍阁的丹青遗像夺了过来,收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
这样,就不再害怕天上会打雷了。
他知道,母后很不容易,对自己期望很高,他不敢对母后说,自己还那么胆小,连打雷都会害怕,他更怕母后知道以后,震怒之下撕毁了他的珍藏。
楚翊,就是这样没出息。
可再没出息的小孩儿,如今也知道了,爹爹不能乱认,他只有一个。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接受。
姜月见的心像被黑夜里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巨大的触手攫住,一收拢,痛得血肉模糊,她沉甸甸的目光,不敢再去看楚翊的眼睛。
这些年,她望子成龙,对他寄予的厚望,对楚翊来说,是这么大的伤害……
她此刻,想弯腰,将儿子一把抱入怀里,怜惜地亲一亲。
可她没有那么做。
没有来得及。
有人替她那样做了。
沉浸在自己的怆然里的陛下,压根没注意周遭的气流涌动,人便被纳入了羽翼之下,楚珩抱他根本不需费任何力,便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陛下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了粒粒水珠,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想说什么?”楚珩挑了一边长眉。
陛下擦掉没出息的泪珠:“你真的是我――”
他用力挤了挤,才憋出两字:“爹爹?”
楚珩摸他脑袋:“是的。”
楚翊的眼眶湿热着,小手掐着男人臂上硬邦邦的肌肉,纠结无比地嘟囔:“你得证明。”
他真的和画像里,一点都不一样,楚翊不相信。
说不定,他们还在沆瀣一气骗他。
可如果,连这种事都要骗他的话,他们就真的太过分了!
证明?楚珩思来想去,望向自己的爱妻。
姜月见表示束手无策。
楚珩把自己的脸毁得干干净净的,连她这个枕边人,都雾里看花了老久,更别说楚翊,他两三岁时便没见过他阿父了,那时的记忆早就烟消云散。
两个人都不说话,看起来眉目传情,分明就是在商议对策,打算怎么继续骗他。
“你证明不了……”
楚翊心一沉。果然。
他扁了扁小嘴,失望地垂下了脸蛋。
“朕就知道。”
楚珩一时之间,倒的确没想到好办法,他发现证明自己身份,比证明自己是苏探微还要困难,毕竟手头一件物证也不存在。
倒是有一点,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茫然的太后。
罢了,他叹了口气。
“英儿。”
楚珩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为了儿子,两肋插刀也罢。
他慈爱一笑,手掌揉揉他脸蛋:“你两岁时,嬷嬷带你到阿父这里来玩儿,你晚上闹觉,不安生,我就把你放在了御案上亲自看着,结果你趴在奏折上边尿了一滩――”
有这事?
陛下突然脸色激红。
不,这一定是假的。再说,再说谁能证明?
但楚珩话未说完,证据在后边。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武帝陛下,自然十分震怒,当场便拎起儿子的裤腰,教他趴在桌上,朝他的屁股抽了几记。
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加上儿子又踢又嚷的,他猝不及防松了手,楚翊一头撞在了灯台上。
哗啦一片灯油浇落下来,饶是楚珩眼疾手快,也收势不及,楚翊右前臂上,被灯油溅了一滴,烫伤了。
小婴孩肌肤娇嫩,那伤势很是明显。
楚珩和皇后闹冷战,但是眼睁睁看着儿子伤了,心头还是惴惴难安,生怕她得知,于是胡乱自己处理了,也没教太医来看看。幸得楚翊乖乖的,上了药之后一声不吭,回去大抵也没闹过,所以他母后至今不知道。
楚翊呆呆地伸出了手,一脸不信。他把描龙的黄袍袖角往上捋起,之后,便果不其然,在捋到一半时,他居然真的看见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一块,已经痕迹极浅淡的烫伤疤。
“……”楚翊迷茫又惊喜,“真的有!”
陛下这回应该是信了。
但楚珩觉得身旁的气流却似更冷了。
这口气,根本没松下来,他心虚地背过了身,避开姜月见视线。
姜月见皮笑肉不笑的,低低地道:“我后悔了。楚珩,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进入尾声啦么么各位宝子们~
番外计划中,有一个重生番,目前有两种思路,一是袅袅重生霸气救夫,二是楚狗重生弥补遗憾,目前偏向第二种,让楚狗好好宠宠袅袅更好点吧。
第79章
纱厨如雾, 簟纹如水,窗外的风雨一阵紧密后失了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空寂的偏殿, 只剩楚珩抱着还扎着丸子发髻的小皇帝, 坐在低横的软榻上,大眼对小眼,你看我, 我看你。
姜月见抽身而退,把时间和空间都让给了这对关系不怎么亲, 刚刚还针尖麦芒你来我往的父子, 楚珩比三年前开窍了很多很多,他应该会把关系处理好的。
姜月见给足了他信任和作为父亲的权力。
虽然她心头不可能没怨,三年前的楚珩, 真的不够格当小阿英的阿父。
楚翊还不能完全信赖, 以陛下聪慧洞明的双眼, 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 仔细回忆着脑海里并不存在的音容,直至,他用带着奶味儿的指头尖,冒犯地戳了一下楚珩的右脸。
“……”
戳到了,皮肤柔软有弹性, 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不是假的。
陛下疑惑着, 眼眸滚圆:“你真的是我的爹爹?”
他再一次向楚珩求证。
但比之前的硬声硬气, 和满腹狐疑, 这一次, 充斥着小心。
楚珩捏了捏他的小脸, 饱满肥嫩的触感,如同一团轻絮攒成的白雪,蓬松柔软,很有光泽,笑了一声,低声道:“是的。英儿,我是你‘死去’的父皇。”
小皇帝小脸煞白:“你是人吗?”
楚珩一皱眉头,还没回话,这什么话,他讥讽他老子不是人?下一瞬,那两只小胖爪子贴了上来,极力确认着,自己的皮肤是暖的,是真实存在的。
确认过后,楚翊松了口气,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纯稚和未经世事,楚珩倏然发笑,薄唇微敛:“是鬼,你母后比你先吓破胆。”
小皇帝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母后一直以为,是在和父皇接触,也是在和父皇亲热,虽然,虽然他们光天化日的……
还让小孩子撞到。
可是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两夫妇。
最没资格反对他们这么做的,就是楚翊自己。因为他就是这么来的。
宜笑姑姑告诉他的。
几番波折后,陛下弄明了原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的自傲,和他们长久以来的隐瞒,冲淡了那股负疚,以至楚翊根本完全不想道歉,他甚至还需要为自己讨公道。
陛下呶呶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不跟他说?
楚珩一开始只想,不愿打草惊蛇,只愿一个人面对,等到事情水落石出……
其实此刻早已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打算。
不是这样。
他只是,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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