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姜月见惊恨交集:“果然是你,你如今是伪装都不用了,如此公然上殿,是意图篡位谋权么?”
景午把傅银钏送进宫,是为了做殊死一搏的准备,他就是算准了,自己不会伤害傅银钏?
亦或是,他的夫人,在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生死不论?他往昔那些对银钏的花言巧语,果然全是虚言,一个字都不可信?
景午在议论纷纷中,缓缓扬起下颌,“太后,邝将军要举干戈以起事,非臣所能阻拦。今夜臣上殿,是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景某之身,固然当烹,但求一身骨血,黄冢之中埋得明明白白!”
景午背过了身体,面向身后,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今日涌上大殿的南衙禁军,用腹腔之力,试图令声音散播至每一个角落:“先皇楚珩,谥号为武,惜前登位之时,却曾矫诏,假传圣旨骗取厉王举事,通内联外,将厉王诱杀于手,否则,论嫡论长,这皇位由不得他楚珩!”
自古以来,嫡长子继承制不可撼动,若非当年厉王率先举事谋反,被武帝陛下以威力镇压,到最后,一定是厉王为储,继任大统。
何况当年,厉王的呼声本就高过一片,其仪仗规格,处处比肩太子,风头无两。
安国公这样说,似乎也无错。
邝日游也微微抚掌。
“当年宫禁内外,血流成河,凡厉王姬妾,膝下子女,皆无活口。”
这一段,则是野史传闻。
没有任何证据。
安国公与厉王相交莫逆,想来他这样说,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祸不及家小,武帝手腕,确实残忍辛辣。
但既然夺位,倘若留下一线血脉,万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来日必成心腹大患,本可以解决,又何必为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呢。虽然不仁,倒也能够理解。
姜月见的素容无喜无嗔:“你们该交代的是,三年之前,你们是如何连通外敌,私换药方,逼得陛下与三千业甲亡魂无皈的?我汉人如何流血牺牲,也只是我们之间的龃龉,勾结胡羌,害我河山疆土,谋逆行刺,乱我大业社稷,九族亦不足夷,还不从实招来。”
邝日游按紧了手中之刀,神色微凛。
果然这个太后不是完全无知的一介妇人,她最近如此频繁的动作,清算厉王旧部,果然是因为摸到了三年前的蛛丝马迹,要为她亡夫报仇雪恨。
可惜动作太急了一些,到底是个女人,狗急尚会跳墙,何况乎活生生的人,焉能束手就擒任其摆布。
太后娘娘这一席话,震惊了上下。
厉王和武帝陛下当年如何手足相残,都毕竟是楚家自己的事,三年前,竟有大业人勾结胡羌,泄露战机,害死了武帝陛下?
有些保守的大臣,听到这样一桩背祖负宗的旧案,登时脸庞激红,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一片哗然的斥责声中,却见邝日游,手抚刀锋,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太后,私通外敌的是广济军,调换药方的是徐霭,至于安国公,他不过是一枚岁皇城的棋子,干的是贪墨军饷私掠寒衣这样的小事罢了,论谋杀武帝,咱家不才,敢居首功。”
什么?
他还敢居功?
当年要不是武帝陛下挥师亲征,打退胡羌,扬我国威,以振天声,今日更不知是宜笑郡主,亦或其余的郡主、县主,要被迫和亲远嫁,泪洒界碑。如若先皇不陨,至少可以将胡羌驱逐北海,令其永世不敢南下牧马!
滔天之绩,惜哉中道崩殂!
这件事看起来已几乎完全明朗了。
这些厉王旧部,因不满昔年厉王夺位失败,蛰伏数年,只为等武帝亲征,不在都城之际,联合外敌,埋伏武威,伏杀天子!
倘若先皇陛下有一丝软弱,或是武功不就,被胡羌三万精锐踏破武威,汉家河山最后这一关便要被撕烂,胡虏闯入华夏,所窃、所烧、所奸、所掳、所杀更不知凡几,想想便叫人后背冒汗。
就算不如此,胡羌只消闯入武威城挟持天子,换取大业退兵,签下耻辱条约,整个大业朝也是后世无颜,遗臭万年。
越当如此,越让人感到不安。
倘若当年厉王夺位成功,以厉王先时作风,武帝就算毫无动作只能坐以待毙,当年依附武帝一派也会遭受池鱼之殃,焉有命在?皇位只有一个,本就是大争,自古以来,多少手足兄弟为之血流成河。武帝若是不争,他的下场,不会比厉王更好。
所以景午、邝日游这些人根本就站不住脚,他们如今攻上金殿,倘若有三分是为了他们口中的厉王呢?邝日游持械上殿,言语辱及小皇帝,调戏太后,字字句句都是要篡位,用心险恶人尽皆知,又何须粉饰。
姜月见冰冷地睨向景午:“哀家一直以为,你淡泊权力,不愿涉足官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你暗中谋算,却是如此阴险毒辣,今日,你承认了?哀家就是不知,倘或银钏今日在场,她该是何等脸色,会如何,往你的脸上重重地唾上一口。乱臣贼子,窃国大奸,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不用她提醒,景午能想得到。
他的眼前甚至就会有那样的画面,他那个娇憨烂漫的爱妻,会用一种怎样鄙视仇敌的目光瞪他,唾骂他无耻不忠。
可他,从始至终,忠的就不是楚珩。
此乃天命。
景午狼狈一笑,脸色更失血色,他幽幽静静地,一只手握住了邝日游手中的佩刀。
邝日游略惊讶,忽见景午稍用了几分力,往自己腹中送去。
眼下正是要一起谋反的关键时刻,谁知一条绳上的蚂蚱突然要寻死!邝日游头顶的毛差点炸了,急忙挥手抛出了手中长刀,景午这自裁一击不成,反倒令邝日游失了兵刃。
霎时间,邝日游暗道不好!
失手的一瞬,景午突然顶膝上前半步,袖中深藏的一柄匕首划过了寒光,刺向了邝日游的颈脉。
“……”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瞩目。
这两人不是一丘之貉么?居然会窝里斗?
姜月见亦是惊诧。
景午扣着邝日游的命脉,声色澹然。
“太后,臣与邝日游逼上宫禁,实则貌合神离,他的目的,行刺天子,改朝换代,臣自始至终从未有过如此野心。至于臣的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
邝日游眼睑发抖:“景午你疯了不成?说好一起造反,你他娘的怂恿我打上金殿,回头你把我出卖?老子失心疯了才会受你蒙蔽!你他娘的今天动一下,你也死无全尸!你以为太后和小皇帝会放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厉王旧部?”
姜月见心下明悟。
景午是要把厉王之死的真相公开,揭露楚珩矫诏,且戕害厉王家眷,手段残忍,帝位不正。不论别人如何评说,他今日把真相披露,就是死在这太雍殿上也在所不惜。
如他所言,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一个死人的话,总是比活人更有可信度,所以景午也做了必死的准备。
她朝着灯烛阴翳处,一直沉默自观,不动声色的男人看了去。
终于,在一片死寂和邝日游的战战兢兢,不敢动弹中,无人在意的角落,楚珩垂拱走上了銮座。
齐刷刷的目光聚拢在他不起眼的鸦青色竹纹[衫上,两幅袖袍微微一卷,于灯火煌煌熠熠,最为灿烂处,楚珩冰冷而审视的双眸压下来,熟悉得让人灵魂为之一觳觫。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说嘛呢,想绿我?教你复习一下69章标题。
第83章
哗然一片。
楚珩的登场更引起了满殿喧嚣。
他立定在姜月见与怀中稚子之前, 沉峻而威严的姿态,单是这气度,便教人不可小觑。又曾闻太后宠幸内臣, 其中这个姓苏的起居郎最为得宠, 盖过了一众新欢,太后为之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他们以为, 这样一个傅粉男郎,在面对如此斧钺汤镬时, 应该吓得面如土色, 退避三舍才对,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出来。
连景午与之相比, 也如蒹葭倚玉树, 被夺其光芒。
虽然被挟持, 邝日游却大是不服,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还是个殿元的起居郎,能得到姜月见欢心,在他看来,也仅仅就是生得美了点儿, 要比实力, 他单手能拿下十个这样的小白脸子。
邝日游冷笑道:“你是何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楚珩含笑凝视着大放厥词, 已自身难保的邝日游, 神色似有几分怜悯, 就如同看路边一条不知名的野狗般, 他拂了拂指尖。
“阁下还是先着紧着紧自己的项上人头。”
邝日游要破口大骂, 忽然感到颈部一凉,竟是景午匕首划破了自己的皮肤,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肉过去,只消偏过一丝角度,这吹毛断发的利刃便能割断他的喉管。
他目眦欲裂,尽力仰起头避过,然景午揪着他的后脖颈,刀锋始终贴着他咽喉不让,邝日游唯有放低身段,讨好地商量:“景午,你我同为厉王帐下,你不想报仇么?”
景午淡淡道:“仇,三年前已报。冤有头,债有主,姜太后与小皇帝若死,大业已无人再可主持局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的蠢货!
邝日游嗓音尖刻:“你,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反贼!你把我交代在这儿了,你自己也跑不了,你何必!”
景午道:“我今日,亦没打算活着从这座大殿上出去。”
疯子,这竟是个疯子!
邝日游呆了呆,心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与他一道拼了!
左右,不过是死,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邝日游“唰”地打出一个手势。
这是一个进攻的,发号指令。
“杀了这些人!”
伴随邝日游的一道虎吼,已经参与叛乱的南衙禁军骚动起来,立即举戈砍杀。
但在那一瞬息之间,景午反掌抽过了匕首,锋利的刀刃沿邝日游的脖颈划过,一道足有寸长的伤口霎时显现,不知道是否割破了邝日游的喉管,从那伤口处霍然喷溅出大片的血浆,邝日游双瞳凸出。
他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从景午手里夺过了那柄匕首,奋力箭步往前一插,手抓着匕刃重重地捅进了景午的左胸近心处。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邝日游跌到在地,两眼合上,没有了声息。
景午的手拔出了胸口的匕首,任由血液汩汩冒出。
然这时,已经迟了。
得到了邝日游发号的南衙禁军,已经持械要绞杀殿内一切人,虽然群龙无首,然而造反已经到了这份上,已是骑虎难下。
正要群起而上,一刹之间,群臣惊惶的惨叫里,叛军之中,犹如被摁下了什么机扩。
近乎一半的乱党,却是抽刀向自己人,少焉,殿内涌起大片血雾,无数叛军被自己人砍到,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坠入了血泊里。
文臣武将,一个个寻势望向根源。
楚珩缓缓收了手掌,藏于衣袖间,神情依旧岿然。
“景午。”
景午,从那张活死人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不能相信:“怎会。”
血液从他左胸里不停地冒出,身前的披氅已是一大片濡湿。
景午睁目视着一切。
楚珩的身上,有景午熟悉的那种掌控全局的稳持之感。
十多年前,在他与厉王殿下都还是少年时,把臂同游,登堂拜母,仿佛是一个永远度不完的梨花漫漫的春日。
少年的侧影如今于眼底摩挲而过,只剩下一截玄青的氅服,五官已经模糊不清。那时,从那一行行烟霭花树之下穿行而过的,还有三殿下,那个比他们小了几岁,终日不苟言笑,城府极深的楚珩。
他便是如这般,将双手负后,永远波澜不惊,冷漠视人。
厉王那时,也曾十分信任于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曾将心腹之言,一一说给他听。
更曾,托付手中权力。
让楚珩一手,建立了整个南衙。
景午倏然如同回过了神,瞳孔放大。
“你――”
声音戛然而止,如风中的一抹败絮。
楚珩替他接了下去。
“你似乎忘记了,南衙禁军是创于谁人之手,当年它远不足以与北衙分庭抗礼,又是何人,将其扶持至今。”
天家皇嗣,都是孤家寡人,对于问鼎大位的皇兄,楚珩怎能不防?
南衙在创立之初,便有一套独属于楚珩的暗语。当危急时,向何处倒戈,每一个初代禁军心里都自有数。
即便时过经年,今日站在这大殿上的,仍有一半人,是效忠于当年的三皇子殿下。
景午因为太过震惊破了嗓失了声:“你是楚珩!你没死!”
一石激千浪。
大殿之上每一个得闻此语之人,无不惊愕。
骚动随之如一波一波推出了坍塌的琉璃门。
“什么?”
“先皇陛下?这,这是谁?”
“这怎么可能……”
更多人,都一动不动地盯向楚珩,唯恐眨了眼睛,便错过了什么。
景午睁片刻,蓦然拉长了嗓,笑得状如癫狂。
原来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是败了。
厉王被吊悬城门,连一具完好的尸骨都没能留下,那一日,当景午步过天街,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幅惨状后,从此,复仇之心在他胸中生了根,他费尽心血,不计代价,就为了将杀兄夺位之人推入炼狱!
可终究是,功败垂成!
楚珩极其冷峻,近乎严苛地眸光扫视向他,充满不可测的阴鸷:“景午。人不可能完美,我猜,厉王不曾告诉过你,在我决意先发制人之前,他在我景阳府中蛰伏了多少死士。你与厉王自幼相识,引为知己,他的为人,你又了解几何?邝日游勾结外敌纵使不是你所为,你也不可能全然无知,武威之战我三千业甲殒于兵戈,对你刺杀王驾,其情可悯,但――”
这世上偏就没有如果。
景午惨淡一笑,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以楚珩的心智和手段,怎么可能只是这些。
冼明州远调并州,定也是障眼法。
并州毗连广济军旧营,楚珩清算广济军,冼明州就是一柄剑。
京郊大营今日看似不动,但以微生默为首的一干武将今日都不在殿上,这必是宫禁回防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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