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楚珩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万一。
因为南衙十六卫,从他之命,更甚于厉王。
不,这一切或许更可能是楚珩特意授予,他今日于殿上气定神闲,安心令太后与少帝挡在面前,是因,他早就想借这个机会,将埋伏在禁军当中的厉王旧钉连根拔除,他早就暗中授意昔年旧部,与北衙禁军开战之时暗中伺察身旁何人仍信奉厉王,一旦太雍殿上发生谋乱,率先将厉王余党清剿。
想明白这一切关窍之后,景午不禁要为他喝一声彩。
好一招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太后在明,他在暗,真是妙计无间。
至于他,以及造反身亡的徐霭、邝日游,均是败给了和多年前与厉王党羽一样的原因――永远地,沉不住气。
“我服输……”
景午屈膝跪在地上,容颜惨淡。
“五马分尸,亦或凌迟之刑,悉听尊便。”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他决意参与让楚珩死于战祸时,便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
这一生难舍的,唯有他的夫人,傅银钏。
但想来,她应憎恶自己,避如蛇蝎。
因此,他的死亡在她的心里,也不至于会留下如何深刻的痕迹。这居然才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金殿之上的喧哗还在继续。
尚书左仆射的声音最为夺耳:“先帝陛下可不能冒认,你有何凭证――”
大约是被楚珩看了一眼,左仆射的眼睛里露出困惑惶然神色,闭了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从姜月见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楚珩长身玉立的背影。
她知在这一刻,楚珩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和楚珩之间不知何时起有着这样的默契。
景午应该,也必须为枉死的无辜之人赎罪。
无论是当年武威之战,抑或是今日南衙举事。
太后握住了銮座之上的龙首,下了对景午的最后宣判。
“罪臣景午,弑君犯上,思及先祖护驾从龙,开疆拓壤,因享荣光,迄今已历四世,奉有丹书铁券,享勋爵尊崇,今日,褫夺爵位,贬为白衣,丹书铁券仅免其死,不赦其罪,判处刺配三千里,永世服役,为我大业修筑长城,遇赦不赦,其子孙后代降三等籍户,亦永世不得入仕。”
他说,楚珩残暴,心狠。
但当年宣化门兵变之后,楚珩留下了他性命、爵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无论史书里如何记载,无论后世人如何评价,在姜月见这里,楚珩不欠厉王,更不欠他景午。
宣判下达,百官心知,惹下如此大祸却没被处死,纵然是四世三公、有开疆之功的景家,太后娘娘也还是宽了一手。
楚珩对议论声犹如不曾听见,他看向下首,已血涂满地的景午:“厉王家小,尚在人世,已隐姓埋名,去路多年前便已安排好。”
顿了一顿,又道:“厉王侧妃景氏,尚在人世。”
这句话让景午呆滞了片刻,他难以置信。
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困兽,楚珩根本没必要欺骗。
“不过,当年清剿参与宫变的厉王党羽时,令姊恐怕颇受惊吓,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也不可能认得你了。”
景午挣扎着要爬起来,脖颈间青筋毕现,他奋力地要登上那銮座,质问楚珩阿姊在哪儿,琉璃门再度被踹开。
这一次是彻底地被劈裂成了两半。
众人只见黑夜浓浓的冷雾里走出来一位鹤发金甲的老将,正是微生默,他手捧金鞭,面孔板肃。一看到老太师来,朝臣纷纷自动避让,并同时心中落下了一块巨石。
老太师手中的金鞭,乃是烈帝赐予,专打佞臣奸细,反复小人。
他手捧金鞭一出,今日在殿上跳上銮座要挟天子的几个武将背后唰地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埋头缩首,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幸而还没完全糊涂,太后娘娘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且一石二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朝堂上谁有反心,谁无忠骨。他们这是一试,便被试出了深浅,狼狈惊恐不堪。
微生默拔步来到金殿玉阶之下,“陛下,太后,老臣已肃清宫禁余孽,南衙仅剩叛军,不足十之一二。”
如今的南衙十六卫鱼龙混杂,有些臣服于当年楚珩,有些则仍惦念旧主厉王,这一次算是彻底地划清了派系,也将那些危及新朝的谋逆之徒一网打尽。
只是,老太师说这句话时,他所对着的陛下,似乎并不是小皇帝,而是……
匪夷所思。
莫非……
姜月见颔首,敬佩道:“老太师一路劳苦,居功甚伟,哀家仰仗太师了。”
老太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具死尸,以及已经血液流了不知多少,是否止住的景午,两道雪白的须眉从中折起:“来人,将罪人景午戴枷,推出太雍殿!”
即刻便有人上来,一前一后地为景午套上枷锁,将景午从冰冷的地面扯起,景午似乎要挣扎,双眸如火,盯着上首的楚珩,他一定要知道。
阿姊怎么了!
她既然没有死,楚珩把她弄去了哪里!
但景午已经没了那个挣扎的气力,被两个武卫死死扣押着,没他反抗的余地。
微生默皱眉道:“当年,老夫与你的祖父也是刎颈之交,沙场驰骋,互留后背。景家公爵世袭罔替,四世三公何等荣耀,因你一人糊涂,景氏声名堕地,景午,你可还有脸面,去黄泉地底,见你列祖列宗?”
一道轻轻的叩问,却倏地令一直濒临发狂边缘的景午安静了下来,他怔了怔,目光转为空洞。
微生默摆手:“拿下。”
武卫将人押解着,推出了太雍殿,众臣回眸看去,直至景午戴枷的身影消失在了墨色深处,这口气,又幽幽缓过来了。
好在太后临危不乱,老太师及时回援,这场刺王杀驾的宫变闹剧应算是稳妥结束了。
但气还来得及喘上一口。
就在景午被推出太雍殿,吸引了绝大多数人注意之时,那躺倒在地上看起来已经气绝多时的邝日游,猛地双眼一睁,整个身体暴起。
在无人设防的境地里,他竟一个疾冲,犹如鹰隼般冲击向銮座之上手无寸铁的年幼少帝,手中还攥着那支匕首,咬牙朝着楚翊飞出。
“陛下!”
那飞刀比人声传得还快,顷刻间便飞到了楚翊的面门上。
快得以楚翊的反应,根本来不及闪躲。
殿下之人呼救不及,谁知这邝日游竟然诈死!
说时迟那时快,姜月见侧上一步要用身体庇护楚翊,挡下这柄飞刀,楚珩比她还要更快,那只如疾风闪电的银光匕首,被楚珩一把抄在了掌中。
不顾用力握住锋刃,掌中渗出了一片猩红浑浊的滚烫。
“楚珩……”
危急之中,金殿之中,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太后娘娘焦急下唤出来的名字,无不汗毛倒竖。
这等情境下,太后当断然不可能还顾着弄假,莫非这个“苏探微”真的就是……
邝日游飞刀被拿,他登上一步,劈手就要砍向楚珩,这一记铁掌似能生裂顽石,但竟被楚珩一击拂开,犹如拨开一枝娇弱不胜春风的轻盈柳枝,邝日游的身体因为来不及定住被拂得原地转了个圈,又是回身一掌劈落。
但这一掌同样落了空,对方甚至根本不需要将他放在眼底,只用单手便能将他戏耍于股掌之上,他本就力有不敌,何况先中一刀,又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不过就是拼的一个出其不意,如今被楚珩识破之后,他实在毫无胜算。
楚珩袖中匕首与双指齐出,一刀扎在邝日游的膻中,血液喷出伤口,飞溅而出。
邝日游惨叫了一声,胸口又中一脚,在老太师都还没赶上来救驾时,他的身体如同一只风筝般斜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地。
大势已去,他已绝无可能再得逞。
求生的本能催使着邝日游根本不敢再游斗,忍着伤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发疯似的朝前奔去。
楚珩冷静地沉声道:“弓。”
孙海近旁的一名小内侍,双手捧上了长弓与箭。
楚珩运箭于指,长弓如满月,对准了仓皇逃窜的邝日游的后背,指缝下金雕箭翎反映出一片森然的寒光。
“亡魂可依。”
还没来得及窜出太雍殿的邝日游,虎躯霍然一震,那支羽箭破风之后穿透了他的后背,他的身体激烈的一个踉跄,重重往前仆倒。
然而还没倒下,楚珩又是一箭。
第一支箭穿过了他背部的胛骨,第二支箭则射中了他的右臂,邝日游跌倒下来,身体还没挨着地面,第三支箭,楚珩无情地释手,黑沉的眸光有种残酷与冷鸷。
这第三支箭,射中了邝日游的心脏。
邝日游发出一声惨叫,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前倒下。
不过那么瞬息之间的功夫,楚珩竟能腾出手来,又是稳准狠的一箭,直取邝日游颈后。
唰唰唰。
几箭后,邝日游被射成了一只刺猬。终于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能往前爬走,他重仆在地,血液沿着白玉阶凄惨地汩汩涌下。
瞠目结舌的死寂里,楚珩收了箭,一把掷在地上,脸色恢复水静流深的静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的指尖也不曾染上丝毫鲜血。
景午那一刀没有要了他的命,甚好。
他怎会假手于人。
金殿上,陷入了死寂之后。
忽然,贺恺之大步往前一走,迎向楚珩,众人只见风采卓然的御史大人双膝一屈,竟笔直地跪在了地上:“臣贺恺之,恭请陛下还朝!”
那张平日里看起来不卑不亢的脸上,此刻充满着一种渴望和崇敬,正仰面向上,整张脸沐浴在金殿上杲杲的烛辉里。
贺恺之牵头,风往哪边吹,一时十分明了了,只见群臣都心悦诚服地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行稽首礼并山呼:“恭请陛下还朝!”
那一声声,直盖过金殿最高的穹顶与瓦檐,于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不息。
楚珩与姜月见对视了一眼,他看的是她,她看的,却是他的手。
还在滴血。
姜月见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忽然被他拽了过去挡在了身前。
方才危难当头,他站出来替她挡刀,这时群臣俯首,他却将她推了出来,姜月见一怔,她心知,如若楚珩想要还政,这是最好的机会,英儿的确尚是年幼,再过十年把江山交给他也行。但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楚珩……
太后的眼眶里一片雾湿。
楚珩未曾受伤的左手从身后扶住她肩,低沉一笑,在群臣山呼后的静默里,他漫不经心地道:“诸位同僚如此大礼,苏探微怎敢领受?臣今日冒充先皇陛下,实属从权,看在臣也算是救驾有功的份上,请太后和少帝高抬贵手,恕臣死罪。”
“这……”
要是这一本账现在还翻不过来,也枉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这许多年了,这哪是什么苏探微啊!
试想苏探微一个耒阳的书呆子,哪里可能有这气度,这能耐,这手腕,这魄力,教南衙反水,太师跪伏,箭杀邝日游,这要不是那个骑在马背上一箭射落胡羌王旗的武帝陛下,贺恺之发誓自己能把头摘下来当球踢。
当年武帝登基实行新政,他就是新政受惠官员,可以说,他就是先皇陛下一手擢拔出来的,帝施恩以信,他报还以诚,先皇于己,亦君,亦师,亦友。
甭管今天他承不承认,贺恺之心里有数。
剩下的便是清理余孽。
大部分禁军今夜都不过是玩闹,城中百姓因朝廷新颁布的宵禁令夜已闭户,没有出现伤亡,唯独北衙伤重一些,后续都有嘉奖与抚恤,但国朝蛀蠹,今夜过后可以彻底拔除了。
太师领命而去。
整座大殿恢复寂静,姜月见更关心楚珩被匕首划伤的滴血的手,好在景午准备的匕首没有淬毒,她皱起眉头,托起他的右臂,用手绢替他粗糙地包扎了一番。
“不怪你,”姜月见艰难扯了一下唇角,笑得却不比哭好看一点儿,声音也哑哑的,“护驾有功,非但无过,还要看赏,但等乱党剿灭以后,哀家和陛下,再行定夺。”
这旁若无人的亲密,真是一点都不避人。
还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
当没看见吗?
这是正头两夫妻吧。
可是,他不承认呀。
那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
晚朝会后,因这一场叛乱实在太过跌宕起伏,好些朝臣还没缓过神来,连宫门都不敢踏出半步。
也只有高俭等人先行告退,贺恺之本也要留下,找个机会和楚珩攀上几句话,只消私下里谈上几句,是骡子是马,总能弄得水落石出,但看高俭走了,那厮也是先皇陛下的拥趸,便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高三郎留步!”
贺恺之在身后叫住高俭。
高俭皱眉,回望贺恺之,等人追上来,语气冷淡地问了一声“何事”。
贺恺之敬佩高俭,到这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难道殿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忘了?关于苏探微就是武帝一事,他心里就没一丝怀疑?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问,高三郎当年也是先皇陛下一手提点,颇受宠信的年轻新贵,不知你对先皇陛下……”
后头的几个字还没出口,轰然被高俭掐灭:“苏探微就是苏探微,下官劝御史大人还是莫行奇诡猜想,实在令人费解。”
贺恺之震惊:“你就连怀疑都没有一点?”
玩笑啊,他几乎都确认了!
高俭冷冷道:“不曾。御史大人,下官没有像你一样荒唐。”
“哎你――”
眼看人说完这句话便见高俭转身大步离去,贺恺之暗中鄙夷想道,这会儿装什么正经,方才在金殿上,怎么也见他跪下给苏探微磕头了?
奇也怪哉。
高俭离开宫门,如一阵急火般回到了自己的衙署。
“上官您――”
听说了,今晚岁皇城中出了叛乱,幸好已经被镇压,一场虚惊。下人见高三郎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便直奔昭狱,吓得脸色发青,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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