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两腿一软,栽倒在地。
“不、不……”
晚霞烧红整片天空,三危山的道道沟壑宛如烈焰中的干柴,天地化炉,焚烧所有守护这片圣地的亡灵。
假如盲尸注定要在大漠徘徊,她相信,陈恪一定会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他真正的心愿不是夺回壁画,不是阻止巡展。
而是赎罪。
他想把属于千佛洞的东西送回千佛洞,他想将过去的罪孽一点点还清,他还想……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陈海潸然落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无边的悲痛汹涌而来,他像一匹沧桑的老马,在旷野中漫无目的地狂奔,在无人回应的峡谷一声声嗥叫。
仿佛在忏悔,又仿佛是在倾诉。
可他想要忏悔的、想要倾诉的那个人,已与他阴阳相隔。
“他和我说过,他要阻止巡展,要把画拿走,我担心巡展被搅黄,又不敢告诉其他人……”
早在合作之初,赵河远就允诺过,只要巡展启动,《得眼林》从霍尔果斯顺利出境,画便会交给陈海。所以陈海坚信,他雇佣吴鼎不过是提前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萧侃不禁蹙眉。
赵河远雇她找画,尔后利用壁画举办巡展,最终却是要把画送给陈海?
“到底是谁先要找这幅壁画的,是你,还是赵河远?”
陈海摇头,“都不是。”
“那是伊森ꔷ华尔纳?”她问。
陈海不清楚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切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时宝珍古玩城开得如火如荼,有朋友替陈海介绍了一单大生意——为一家新建的艺术馆提供展品。同样被引荐的,还有负责策展的周正言。
能与河远集团这样的大公司合作,是陈海求之不得的机会。彼时,他的洋岳父恰好在中国度假,陈海便在布展期间带他提前参观了藏云艺术馆。
“说来也巧,他和赵河远竟然一见如故。”
“怎么个一见如故?”
“我介绍他们认识后,伊森改签了回美国的机票,也是他向赵河远提议找壁画的,他说只有《得眼林》这样的国宝才能让一家私立艺术馆名声大噪。”陈海的情绪逐渐平稳,久远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
萧侃想了想,“伊森有没有提过,如果找到壁画,他会出资购买?”
“有,赵河远也答应了。”
当时藏云艺术馆名义上的策展人是周正言。实际上忙前忙后的是他的一位得意门生。
陈海记得那个年轻人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有一天,赵河远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后来呢?”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夕阳越落越低,她的心反而越跳越高。
陈海说:“他应该是第一个去找壁画的人。”
第一个,总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是不是姓柳?”
“你怎么知道?”
萧侃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你们一共让多少人去找过壁画?”
陈海低下头,思忖良久,“说实话,我真的不了解。关于壁画的事,伊森都是单独与赵河远联系,我只知道他执念很深,对画念念不忘,直到他今年病重……”
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觉得宝珍古玩城之所以能与河远集团长久合作,伊森才是那根无形的纽带。
“他一病倒,你就觉得《得眼林》应该是属于你的了。”萧 侃犀利地揭开他身上仅存的遮羞布,“你让吴鼎去偷画,也不单单是怕陈恪破坏巡展吧?”
陈海无可辩驳。
他的确是那么想的。
这些年赵河远靠捐建博物馆圈地敛财。倘若没有他提供展品,根本无法实现。
尽管展品是短期租赁的性质,却足以完成一场又一场的「慈善表演」。
眼下合作巡展的人也是他,那么由他得到《得眼林》,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然而伊森的重病让他多了一份隐隐的担忧,当初与赵河远商议找画的人是伊森。一旦伊森不在了,赵河远还会不会履约?
他得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可正是这条后路,成了葬送陈恪的绝路。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儿子!”他再次悲痛欲绝。
答案呼之欲出。
但萧侃还需要一些肯定的、确凿的证据。
“你是怎么雇的吴鼎?”
一旁的女秘书替老板回答了她,“人是我在网上联系的,约定好地点,我们打款,他交画。”
这与吴鼎死前的供述相符合。
——起先,是网上交易,后、后来……
问题就出在这个后来上。
“后来他却爽约了。”女秘书说。
是啊,被烧成一团黑炭的人,要如何赴约呢?
“最后一个问题。”萧侃问,“伊森与赵河远一见如故,是因为赵河远很懂古玩吗?”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陈恪曾说过,他外公痴迷中华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加之赵河远为人冷僻,这样的两个人能一见如故,想必是有共同话题的。
陈海抹去脸上的湿泪,对此判了否定。
“展品向来是由我和周老师负责,赵河远从不过问,他并不懂那些。”
余晖在塔尖凝成最后一束光,萧侃听见心头的一块巨石重重落下。
她掏出手机打给林寻白。
刚才听审结束,他被人临时叫走,这会也应当结束了。
电话接通,两人异口同声。
“你在哪?”
“我在千佛洞,我们都错了,总是在猜到底是谁雇的吴鼎,却没想过吴鼎可以有两个雇主!”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奔向景区的出口。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或许早在陈海出手前,吴鼎就有了第一位雇主。
那位雇主对陈海的动向了如指掌,他让吴鼎将计就计,收下陈海的钱,去丝路美术馆盗画,只是不能把画交给陈海。
所以出现意外后,吴鼎不会通知陈海,而是通知了他。
正如她之前想到的那样,当她在美术馆门口与保安争执时,陈恪还活着,那些肮脏的盗窃、残忍的杀戮……都在进行中。
为了防止她强闯,那人被迫出面,将她带离现场!
而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人。
“是谁?是谁!”
林寻白的声音破屏而出。
萧侃的脚步越来越急,道路两侧的白桦树不断被抛到身后,无数只黑色的眼睛飞速闪过,像挥之不去的蜂群。
她蓦然回望。
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无论过去多久,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千佛洞在这里,佛就在这里。
佛眼通天,谁也逃不开。
“是春生!”
“春生是赵河远!”
她早该想到的!
她早该想到一个既不了解古玩又不懂鉴定的人,怎么可能发现那幅赝品的破绽?
答案只有一个。
他就是春生本人。
哪怕他对文玩一窍不通,也能笃定壁画的真伪。因为春生是他,他是春生。所以她绝不可能从另一位「春生」手中找到壁画!
第67章 沙如雪
part67
萧侃跟随最后一班大巴回到数字展示中心,林寻白也及时赶到。
越野车上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叔」刘军,刚到敦煌。”林寻白言简意赅地说,“表叔,这是萧侃。”
他方才在局里被人叫走,便是这位「表叔」到了。
萧侃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圈,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与此前倒插门的那位「表叔」可谓天差地别。
“表叔是他的代号。”林寻白解释道。www..lΑ
萧侃不客气地说:“反正那两位亲戚也不是真的。”
“呃……”
她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有点伤感情。
刘军轻咳一声,稍稍端起自己身为领导的话语权,“情况小林都和我说了,其实这案子是一个跨省联合项目,一共分为两个行动小组,一组负责……”
萧侃直接打断他的话。
“表叔,情况紧急,我们得先去救人。”
她的意思很明确,第一,她不是他的下属,第二,紧急情况下,她是决策人。
“救人?”刘军一愣,“你是说抓人还是救人?”
既然春生是赵河远,不是该去抓人吗?
“救人。”林寻白明白她的意思,“假如春生是赵河远,那么燕老板就有危险了。”
萧侃一开始不担心,是基于燕山月并非没脑子的小白花,加上赵河远为了壁画也不会伤害燕子。
可眼下不一样,她再次想起那通诡异的视频通话。
燕子哪里是那种会与陌生人亲近的人呢?
这下刘军懂了,但问题是——
“燕老板的手机打不通,我们怎么找人?”林寻白的双手把着方向盘,却不知方向。
“那天的视频,他们是在一家酒店的豪华套房。”萧侃扶额回忆,“看装修,至少是四星级以上。”
要是早个十来年,全城只有一家四星级国宾馆还好说。如今的敦煌是旅游城市,哪怕自身经济不发达,星级酒店却不会少。
刘军问:“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萧侃摸了一把鼻尖,“线索是要去现场找的。”
“现场?”
很明显,刘军对萧侃的行事作风不够了解,不过一小时后,当她踹开第三家酒店的套房大门时,他就了解了。
线索要去现场找,而现场是特么用脚踹开的。
林寻白经验十足,一路上不拦不挡,只负责掏警官证,挨个给人道歉,“不好意思,警察办案,请你们配合!”
有时候掏自己的嫌不够分量,还去掏刘军的,总算把全城的酒店套房都搜了个遍。
而燕山月是真的不见了!
不仅如此,赵河远与他那位从天而降的太太也一并人间蒸发。
“操!”
萧侃一脚踢翻套内的一张实木茶几,气得面红耳赤。
林寻白与客房经理沟通完毕,拿着一本书走过来,“他们是前天上午退房的,房间里落了一册《全唐诗》,估计是燕老板的。”
“失联多长时间了,要不报警加派人手?”刘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提出他所能想到的合理建议。
“等报警走流程,人都卖去阿富汗了。”萧侃没好气地说,“走,去别墅看看。”
燕山月被关在私人别墅做壁画时,曾给她发过一次定位。虽说人肯定不在别墅了,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去碰碰运气。
“行。”
林寻白对她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夜幕中的城区热闹非常,沿着党河向北,喧哗逐渐散去,过河进入西岸,那片别墅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刘军观察了一下,估摸着是自建房的性质,四周没有围墙也没有保安,仅有零星几户亮着灯,大部分是空置。
“有人住的可以敲门,没人的估计要申请搜查……”
他话音未落,萧侃和林寻白已然捞起衣袖。一个翻进左边院子,一个翻进右边院子,身手敏捷,动作熟练,明晃晃的两个行家。
她不走正门就罢了,怎么林寻白也……
刘军一时呼吸不畅。
不多会,两人翻墙而出,快速交换信息,“不是,下一家。”
好嘛,难怪她瞧不上警方的搜查,她这种效率谁能比得了!
大约翻了七八处,萧侃叫了一嗓子,“这里!”
林寻白循声赶去,率先越过院墙,从里面把门打开,刘军紧跟其后,院内空无一物,没什么可看的,二楼的灯啪嗒亮起,他们匆忙上楼。
这是一间宽敞的工作室,白亮的灯光照亮屋内所有的陈设,制作壁画的各式工具原封不动地放着,完成一半的画稿平铺在桌上,仿佛一切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还真是这里!”刘军面露惊讶,“那人呢?”
萧侃从外面走进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楼三楼看过了,东西都在,人都不见了。”
“壁画没有完工,他们应该会回来吧。”刘军指向桌上的画稿。
但萧侃并不这么想。
“若是燕子受伤才临时中止,为什么不派人看守?”
赵河远向来是保镖不离身的人,他又如此需要那幅壁画。即便暂时停工,这里的东西也应当看管妥当。
除非,是不需要了。
林寻白在屋里绕了两圈,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费解地挠了挠头,“莫非是吴鼎把切开的壁画给了赵河远,所以不用燕老板再做一幅了?”
“不可能。”她说,“巡展是用来以假换真的,无论有没有真品,至少需要两件壁画。”
“会不会……”
刘军再次开口,“他们是去找真迹了,才不需要赝品。”
萧侃愣了一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刘军缓缓走到长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在画稿的右下角。
她探头看去。
画稿之上,一串连贯的画面栩栩如生,而照片上居然也是一幅完整的《得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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