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警方的传唤,他一点也不意外。
或者说,他现在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脑海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替儿子报仇!
张阳开始讯问:“根据袁大鹏的供述,你出价五十万雇他杀萧侃,有没有这回事?”
陈海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张阳不得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陈海无精打采地点了下脑袋。
“有……”
下一秒。
他忽然双目放光,激动地反问张阳:“萧侃死了吗?她死了吗?”
“陈海!”
张阳提高语调,试图让他端正态度,认清现实。
可陈海的现状根本不是态度问题。
而是精神问题。
“她死了对不对!她死了好!她死了我儿子的仇就报了!”
若不是审讯椅圈住他的身体,他几乎要原地跳起,整个人在颓丧与癫狂之间极端游走。
张阳无计可施,狠拍了一下桌子。
“萧侃没死!”
四个字如惊天响雷,轰得陈海全身颤栗。
“她、她没死?”
念在他丧子的刺激太大,张阳耐着性子解释:“萧侃没有死,而且我告诉过你,她不是凶手,她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不在场证明!那是交易!”陈海再次激动起来,“她一定是和赵河远做了交易,赵河远才替她作伪证!都是假的!都是骗子!”
张阳反问:“合作巡展的不是宝珍古玩城吗?”
若是有交易,也应当是他和赵河远之间的交易。
“就是巡展!”陈海大喊。
张阳抬头,朝气窗望了一眼,循循善诱道:“巡展和萧侃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得眼林》不见了,赵河远需要她把画找回来!”陈海的话刚有了一丁点逻辑,又立刻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他想要画,他也想要画,说好了给我的,说好了给我的……”
张阳追问:“他是谁?给你什么?”
陈海再度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絮絮叨叨地说着车轱辘话。
张阳与记录员相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拿起来一看。
是林寻白发来的一条信息。
——吴鼎。
张阳想了想,轻咳一声说:“陈恪遇害当晚,有一群盗墓贼潜入展厅盗画,要说杀人嫌疑,他们的嫌疑比萧侃大多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陈海就反驳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盗墓贼进了展厅,还偷了画……”
陈海愈发歇斯底里,金属手铐撞击着金属椅,哐哐的声响混合着他的嘶吼,审讯室顿时炸开了锅。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不是吴鼎!不是他!”
张阳忍住嘈杂抓住突破口,“你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叫吴鼎?”
陈海持续失控。
“吴鼎是我雇的人!他怎么可能伤我儿子?!”
“是萧侃!我在楼兰见过她拿刀,对,她还有枪,她会杀人!”
“一定是她,一定是……我要她死,我要把她大卸八块!”
张阳一愣。墙外的两人也是一愣。
“居然真是陈海雇的吴鼎……”萧侃喃喃自语。
莫非是吴鼎背着陈海下手,或是他手下的人不慎误杀了陈恪,所以他们死不承认?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要说他雇吴鼎也不奇怪。”林寻白说,“他又不知道壁画是假的,八成是为了把画偷出来交给那一家子华尔纳。”
从这个角度看,陈海的动机确实更大。
毕竟陈恪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与他产生的分歧。无论是想借巡展偷梁换柱,还是想将《得眼林》据为己有,陈海都有心有力。
剩下的问题是……
“陈海是春生?”
林寻白盯着气窗猛瞧了几眼,想在他身上捕捉到往日的痕迹。
难不成他过去真是个向导,机缘巧合下与雇主一拍即合,那位伊森ꔷ华尔纳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想到这里,林寻白忍不住瞄了萧侃一眼。
后者却冷不丁地说:“陈恪今年三十二岁,陈海的年纪对不上。”
“那……”
他冒死问了一句:“萧老板,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也许二十五年前的盗窃早已尘埃落定,十五年前的意外就是无一生还,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有人就有是非,有人就有贪欲。
古往今来,不足为奇。
他的话自然是有一些道理的。至于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还得继续听审。
屋内,记录员飞快地敲打键盘,张阳说:“陈海,你是否承认自己雇吴鼎去丝路美术馆盗画,以及雇袁大鹏去杀萧侃?”
“他们都是废物!”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海依旧答非所问,“吴鼎没给我壁画!袁大鹏也没杀掉萧侃!只有我,只有我失去了儿子!”
张阳决定换个角度入手。
“你这么肯定萧侃是凶手,理由是什么?”
陈海咬牙切齿地说:“是我儿子傻,给她看了手里的宝贝,她是个古董掮客,见到好东西能不眼红?能不起杀心?”
“宝贝又是什么?”记录员插了一句。
陈海的肩头陡然一耸,由激愤变为警惕。
他神神秘秘地低语:“是他外公留给他的好东西,和《得眼林》一样,都是莫高窟里独一无二的宝贝,我想要,大家都想要……”
张阳问:“大家是谁?”
陈海正要回答,审讯室的门咔哒一响。
是大队长李广生来了。
“李队。”
张阳起身给他让位,李广生却摆摆手,示意不用。他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大抵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果不其然,李广生按住记录员的手。
“陈海的律师来了,带了医生证明,证明显示陈海的精神状态异常,他说的话都是无效的。”
——
女秘书悉心搀扶着自家老板,律师与张阳交接完毕,没有任何悬念,陈海获得了取保。一行人走出公安局大门,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快步下来开门。
陈海抬起右脚,身后传来一声轻扬的口哨。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
路边一株高瘦的旱柳下,半倚着一个女人,嘴里含着一片扁扁的柳叶,哨声就是她吹出来的。
是萧侃。
“你、你……”陈海一见到她,当即气血上涌,“你还我儿子命来!”
不顾秘书与律师的阻拦,他踉跄着朝她扑去,看得出来,他恨不能亲手杀死萧侃。
萧侃倒是一动不动,任由他冲到自己跟前,等人近了,她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右脚,把他隔在一米之外。
“陈总,你是认定了我是凶手吗?”
“你们吵过架!现场还有你的菩提子!还有、还有监控!”
他到底是精神不济的缘故,整个人迟缓而笨拙,被她这么抵着,竟也不知道避让。
萧侃不爽地叹了口气。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笨?杀个人留这么多破绽?”
说她狠辣、说她凶残,她都可以接受。
唯独愚蠢不行。
律师上前想把陈海拉回来,陈海两臂一甩,再次扑过去,终于掐住她的脖子。
他是铆足了劲下手,掐得青筋暴起,掐得面目狰狞,女秘书惊叫连连,萧侃却没什么反应,以他的身体状况,掐人和挠痒差不多。
等他掐累了,力道松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想不想我带你去见陈恪?”
陈海手一抖,晦暗的双眼像熄灭的炭火被拨出一团微弱的光。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不要胡说八道!”女秘书怒视萧侃,伸出两手去推她。然而力气小得可怜,萧侃连步子都没挪半下。
律师也上前提醒她:“萧女士,你是有不在场证明。但案子一天没破,你就始终有嫌疑,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方起诉你的证据!
萧侃坦荡荡地摊手,“是你们老板非说我是凶手。既然这样,那我肯定知道陈恪的下落啊。”
“尸体在殡仪馆,你开什么玩笑!”律师厉声道。
萧侃努努嘴,“你不信,他信。”
律师一怔。
正如她所言,自从听到她说的那句话,陈海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的愤恨,只有无助到绝望的哀求,“我儿子在哪?他没有死对不对?你真的可以带我去见他?”
萧侃认真地问:“那你跟不跟我走?”
陈海哪敢犹豫。
“我跟!我跟!”
女秘书急了,忙不迭地劝阻。
“陈总,您清醒一点……”
“你们都给我闭嘴!”陈海大吼,将身旁的人尽数推开,“只要我儿子能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给你好多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萧侃摇头拒绝,“我不要钱,而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是不是他在那里等我?”
陈海死死攥住她的手腕,仿佛攥着一缕缥缈的游丝,手一松,便会消失不见。
萧侃对上他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
“去千佛洞。”
第66章 复生
part66
旺季的莫高窟人满为患,在没有提前预约的情况下,只能买应急票,看四个洞窟。
即便如此,游客的数量也没能得到控制,密密麻麻的人流将入口堵得水泄不通。直到景区关闭,游客才一车接一车地离去。
将宁静归还石窟,将空寂归还荒野。
萧侃带陈海去的地方,其实不算景区。而是与千佛洞隔河相望的空旷戈壁,那里散落着存放僧人舍利的佛塔。
佛塔,又名浮屠,是源自印度,用于供奉舍利、经卷和法物的建筑。
可大漠之中,佛塔只是孤坟罢了。
陈海寸步不离,一刻不停地追问她:“陈恪在哪?到了吗?”
萧侃停下脚步,“到了。”
陈海茫然地四下张望,大部分佛塔年代久远,坍塌大半,露出塔心的木桩与砌塔用的砖石。
哪里有陈恪的影子?
萧侃向前一指。
是几座残破佛塔里保存最完好的一座。
陈海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女秘书紧跟其后,方才看清塔前刻着碑文,这是诸多佛塔中唯一一座存放道士骨灰的。
是王圆箓的道士塔!
“我儿子呢?他在里面吗?”
陈海绕着圆形的覆钵式塔身转圈,不愿意接受自己被骗的事实。
“陈总,陈总,她这是在耍您!”女秘书焦急地拉住他,同时怒斥萧侃,“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海也渐渐回过神来,“对,对,这是道士塔……这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萧侃回答他:“陈恪死了,他不可能复活。”
“你在骗我?”
陈海一把钳住她的肩膀,愤怒又不敢全然愤怒。
因为仍存有一丝可悲的幻想。
万一呢?
萧侃捏碎了这个万一。
“我带你来见的,是陈恪的遗愿。”
她的双眼深邃又渺远,像极了罗布泊与世隔绝的深夜。
在那个星月当空,篝火明烈的夜晚,陈恪向他们娓娓道来,讲述一百多年前的无奈往事,讲王圆箓如何发现的藏经洞,讲他一次次艰难地上报朝廷,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终沦为千古罪人。
斯坦因、伯希和、华尔纳……
这些文物大盗的名字从陈恪口中一一说出,他们只当是在听故事。
如今幡然醒悟,原来他说的是故事,但他自己也是故事里的人。
往来的游客总是匆匆,莫高窟仅仅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定位、一张照片、一段精心雕琢的文字……
他们不会了解王圆箓曾经的坚持与不易,只会记得有那么一个变卖文物的「王道士」。
就像他们得知陈恪属于华尔纳家族的成员一样。
没人在乎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合法继承」的绢画与手抄经带回国,也没人相信他阻止《得眼林》参加巡展的动机会是保护壁画。
所有人都牢牢不忘那三个字——华尔纳。
直至他死去,他们才终于明白,他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你少在这里唬人!”女秘书显然不愿老板被人耍得团团转,“陈总是他父亲,有什么遗愿用得着你来说?”
萧侃并不反驳她,而是直接问陈海:“你真的知道吗?”
陈海恍恍惚惚地松开双手。
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萧侃反手抓住他的两臂,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你口口声声说我杀了陈恪,要替他报仇。可你连他是为了什么而死都不知道,你谈什么报仇?”
她指着高耸的道士塔,冷声质问他,“王圆箓死了,但他还在一代一代人的口诛 笔伐中存在,现在陈恪死了,难道你希望他也是这样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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