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的光线渐弱,年轻帝王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渐渐笼下阴影:“只有如此,才能让她倒向你我…而不是太后。”
“你我…自何时起与太后为敌?” 明丹姝垂眸把玩着他的手指,不动声色问道。
听闻郑氏一族出美人,只窥祁钰便知一二。
“多年前便已是。” 祁钰含笑望向她,藏着几分只二人才知的隐晦意味。
“是为明家?” 明丹姝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与祁钰昨日扔给程青山的那块是一对。
“不仅。”
“还有何人?”
“十九年前,刘阎在郑国公府满门抄斩后,退朝回到河阳别居,所意为何?” 祁钰若有所思问道。
十九年前,郑国公府过继世子郑禹的夫人诞下一女,名唤郑云儿。月余后,明家夫人诞下一对龙凤双子,女儿名唤丹姝,儿子名唤继臻。
刘阎离京表面上是不愿为门阀斗争所缚,急流勇退。可实际上,是为了护住郑下留下的唯一血脉,他表舅郑禹的女儿——郑云儿。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家夫人当年只诞下一子而已,所谓女儿,其实是郑家遗孤。
祁钰并不看那块令牌,将她揽进怀里,侧耳轻声相问:“你要瞒朕到何时?”
“皇上何时知道的?” 明丹姝就是郑云儿,明章从未瞒过她,反而视如己出,苦心培养。
“六年前,朕行冠礼那日。”
十九年前,世代武将郑国公府清君侧却败于佟伯庸之手,满门抄斩。
可那次行动却也并非一事无成,郑氏一支暗卫借此风波顺势隐入皇寺化作武僧,逃脱门阀士族的监视,为东宫来日所用,陈瞒便是其中之一人。
“爱卿可知,郑国公府为何落败?”
“太后。” 渔利其中者,昭然若揭。
郑国公府若清君侧成功,恭怀皇后和太子祁钰的地位无可撼动。
只有东宫和郑家倒了,先皇再欲扶持庶族出身之武将以抗门阀,骠骑将军府才当仁不让,七皇子取东宫而代之顺理成章。
可太后却未料到,先皇未因郑家之事废太子,恭怀皇后临死前鸩杀了七皇子,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只有扶持东宫一条路可走。
人性复杂…太后为私利戕害忠良,可多年来又在教诲储君一事上从无耽忽,极是用心良苦…
“老师当年,本可以不死的。”
当年,东宫依附着骠骑将军府和太后,他虽无法为明家翻案,但郑国公府留在皇寺的暗卫想要救人,尚有一搏之力。
只是…会暴露皇寺暗卫,太后与徐家和郑穷的交易败露,丰王坐收渔利,东宫再无即位之可能。
“比起明家满门抄斩,父亲更不愿见到丰王登基,清明吏治再无可能。”
刀光血影,步步杀机…
这十九年里,太后可谓谋无遗策,祁钰哪怕露出一点对于郑家旧事的疑虑,今日都不会坐在这承明宫里。
打落牙齿活血吞,连明家满门抄斩这等大事,都能忍气吞声放下不查,让门阀放心扶这位优柔寡断的储君登基。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明丹姝枕着他胸口忽然轻笑出声。
残局未了,厚积而薄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日后…不必再忍了。”
“正是此理。” 祁钰亦非困顿于旧事之人,心舒意朗点了下她鼻尖。
他二人头顶是先辈荫蔽,身后是千万万有识之士,何愁来日不得海晏河清?
“还有一事,皇上休想混过去!” 明丹姝手如柔荑指了指窗外。
“前日有人在瓦寨,大言不惭以昭仪之位与我换季维人头,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君子一言。” 祁钰环过她,伸手展开桌上一道墨迹方干的手谕,正是晋她为昭仪之位的圣旨。
见她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忽然问道:“程青山是何人?”
“七年前的进士,因为家贫无银子打点考官,被人冒名顶了功名。”
明丹姝觉得程青山此人颇有先贤之傲骨,很是欣赏,抬头见祁钰神色古怪别扭,道:“为何有此一问?”
祁钰回手从书格里拿出一叠纸,记着的是上月梁济从宫外取回来的民间诗文…
祁钰揽着她的腰若有所思道:“这是拨云姑娘的戏迷写下的艳诗…”
他事后查过,程青山一直是以一掷千金的痴戏票友身份在百戏班出入,这些诗句亦是出其人之手…
秋水芙蓉国色娇,春花不与百香消。花开不问谁家女,只将思情寄碧霄。
露骨…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露骨得很…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
….
“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明丹姝翻着,一笑而过,却把诗篇收进自己袖中。
祁钰观程青山昨日对他之态度,分明是借题发挥带了点旁的意味…
见她不以为意,心上似松了口气,言笑:“朕还有桩正经事要问爱卿…”
正经事?明丹姝听他语气分明不像正经事,忽然想起她前几日信口胡诌的话来…
继续方才未解完的盘扣,媚眼如丝:“皇上…腰…可好了?”
作者有话说:
丹姝生父是郑国公府的过继世子,与祁钰生母非嫡亲兄妹。
第49章 后手
“瑜昭仪入宫可才三个月, 又没家世,这晋升速度像长了兔子腿似的。”
“可不是,这回又是皇上越过了皇后娘娘, 亲自过由中书下旨, 独一份的恩宠。”
一大早,梁济亲自到景福宫宣旨晋位昭仪,身后带着内侍省浩浩荡荡一溜的宫人手里端着锦衣玉馔,阖宫走上一遭,大伙儿算是瞧明白了风向。
“奴才贺喜瑜主子。” 梁济眉开眼笑,收下了打赏的银袋子, 十分殷切:“皇上差奴才与您说一声,景福宫备着晚膳。”
又凑近了,背着旁人与明丹姝道:“二皇子的事…皇上说了, 您自个儿拿主意。”
明丹姝闻言心上一动, 笑盈盈应下。既是自个儿拿主意, 那她便不客气了…
“丹草,你随本宫来。” 送走了梁济, 转身将人带进书房。
“喏…” 丹草人蔫蔫的。
数日前,经她之手送给宁妃娘娘的药材出了纰漏,事后主子非但未怪罪,甚至连提都未提此事, 她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一刻不得安宁。
“贵妃使唤你做过什么,本宫不问,也不罚你。”
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成林,是皇上的人, 为人精明又擅医毒。
她故意留了送点心这道纰漏, 引君入瓮…让丹草和山姜轮着去长乐宫送点心。
贵妃爱子, 为之计深远…不会放过一箭双雕的机会…
山姜送去的点心里,夹的是消息,至于丹草送去的…里面则混了令人神智不清的曼陀罗花粉,是药非毒,便是银针也试不出。
丹草别无选择,自己的命捏在眼前人的手里…家人的命,捏在贵妃的手里…磕磕绊绊道:“只…只是…”
“你家人如今皆在京郊的原乡村,受贵妃手下的人挟制。你今日若是无声无息了结在我手里,你觉得贵妃会如何想…可会放过你的他们?”
丹草每月都会自宫外收信一封,唯平安二字,其中隐情并不难寻。
“可…若奴婢答应了主子,可有好处?” 事情到了眼下这份上,无论如何她家人皆是难逃一死…大难临头各自飞,怪不得她心狠。
“本宫保你不死,平安出宫。” 这世道,无论穷富,拿女子做货品交易者比比皆是。
自幼被卖进宫中当奴婢的女子,对所谓家人还能有多少情意?
宫女未担官职、未被帝王临幸者,二十三岁即可出宫自由婚配。丹草房中藏着的数张银票,才是她真正的指望…
丹草得到了想要的,叩首:“主子要奴婢做什么?”
“忍下一番皮肉苦…” 明丹姝靠近她耳边,轻声细语交代一番…
见丹草面露惊恐动摇,回手扔下一张房契在她面前,又循循善诱道:“与他们一起死,还是与本宫赌一把生机,全在你。”
“奴婢…听娘娘吩咐。”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乐宫里,皇后可没有心思与明丹姝这点子风吹草动置气,季维满门被屠,皇上都将剑锋悬在了门阀的头顶上…
“徐鸿竟以为祁钰是个任他圆揉扁锉的…” 丰王揽着怀里皇后的纤腰,讥笑徐鸿玩了一辈子鹰今天让小家雀给啄了眼。
“父亲说…不虚本宫多嘴声援二舅舅,只静观其变即可。” 皇后哪有心情在这云雨之事上头,拂开他的手。
季绥今日早朝再请皇上出兵剿匪,消息传到后宫她刚想到承明宫应和,却被宫外传进来的消息拦住。
可为难之处便在于…“外祖又传信,让本宫在后宫给皇上施压,到底如何是好…”
“徐鸿想做缩头乌龟,也要看季、吴、佟三家答不答应!” 他仍将自己当作是过去叱咤风云的丰王,沉溺旧梦未免有看不清形势之嫌。
“你在外不过一个死人,又能如何?” 皇后睨了他一眼,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
外间,许嬷嬷并报道:“主子,景福宫的丹草来送点心。”
“让她去罢。” 皇后漫不经心道。
明丹姝每隔两日便巴巴地差人来送点心献殷勤,却也并未见二皇子多喜欢。
她并非没想过寻隙在饼饵上动些手脚,可如今皇上正是用人的时候,二皇子万一出了什么闪失,非但动不得明丹姝,还会将自己牵连着惹皇上不喜…
对付明丹姝…须得一击致命才行。
“奴婢给二皇子请安。”跟着许嬷嬷到了侧殿,正逢二皇子带着身后的成林正要去观文殿上课。
“起吧。” 祁理见今日来人是丹草,示意成林接下食盒,又问道:“瑜娘娘晋位昭仪了?”
“回二皇子,正是,旨意和册宝已经送至景福宫了。”
“知道了。” 祁理难得勾唇露出些许笑模样,随手捡了块糕点,当着许嬷嬷的面扔进嘴里囫囵着吞了下去,带人离开。
这厢,仪贵妃领着大皇子往观文殿去。
祁瑭胆小,昨日去祭拜宁妃回来又受了惊,一宿里昏昏沉沉说了许多胡话。
此时看着他的脸色好些,仪贵妃才掂量着开口:“瑭儿,前日母妃给你的点心,怎么让嘉阳拿去了?”
“是二弟说,我和他都有带着点心,只嘉阳没有,所以要一起换着吃的。” 祁瑭以为,祁理的性子虽然有些顽皮古怪,但对兄弟还算是和气,不觉得有甚不妥。
“你也吃他的了?”贵妃大惊失色,心说难怪这孩子近日总是不大精神,在功课上常走神,怕是误食了她命丹草掺在二皇子点心中的曼陀罗花粉所致。
心里放心不下,拉着人便要往回走:“今日不去书房了。” 病从口入,回宫宣太医瞧过了她才放心。
“可是…” 祁瑭不明就里,蹙眉犹豫道:“父皇今日晚些时候,要到观文殿考较我和二弟学问的。”
“这…” 贵妃犹豫不决…这是两位皇子进学以来,皇上初次考较学问,总不好开头便缺课落了下风…
“去吧,好好表现,母妃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是,瑭儿告退。”
祁瑭刚走进观文殿,便见祁理在门前等着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拱手:“二弟。”
“大哥。” 祁理回礼,看着兄弟和睦得很。“父皇下午要考的大学衍义,大哥可都背过了?”
“通读一遍,只背了前半册。” 祁瑭资质平庸,记起学问来非但不如祁理,就连小他岁余的嘉阳也背得更快些。
蹙眉…想起母妃说过他庶子身份输了二皇子一截,须得在功课上找回来。又问祁理道:“二弟可都背过了?”
“我尚不及大哥。” 祁理一带而过。
见先生还未来,从成林手里接过食盒拿出一样做法精巧的梅花糕,递给他:“这是瑜娘娘今早送来给我的饼饵,大哥尝尝?”
“我…” 祁瑭刚要接下,想起方才母妃的询问,却又迟疑…
母妃于他饮食上过于精细小心,却也失了滋味。平日里所食药膳居多,是以对祁理每日拿来的甜点蜜饯格外喜欢。
“冬天过去了,想再吃到新鲜的梅花糕要等明年。” 祁理将这块放在他手边,自己则另外拿了一块元宝糕小口小口地边吃边说。
“多谢二弟。” 纵是宫中长大的孩子于人情世故上早慧,可也不过总角,到底是小孩心性。
见祁理用得很是香甜,也耐不住接过桌上的梅花糕吃起来。
“臣赵不言给二位殿下请安。” 在未请师傅以前,皇子启蒙由翰林院侍讲学士负责大学衍义的讲授。
“见过先生。” 先君臣,后师徒,兄弟二人放下手边的吃食回礼。
“今日晡时,皇上会前来观文殿考较二位殿下,是以不再开新讲。殿下们只将旧书背过…”
话音未落,只听‘咚!’得一声,方才还好好的大皇子忽然从凳子上栽了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赵不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拔腿便向外喊道:“快宣太医!”
一旁的祁理见眼前一幕,也赶忙往门外跑去叫成林宣太医,可走了两步…忽觉头晕目眩,也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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