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祁钰问道,修眉朗目不怒自威。
“回皇上,已是日入时候了。” 皇上亲政不过半年,朝廷内外事必躬亲,日日忙到子夜方歇
梁济察言观色,见他放下笔,抬手将奏折分门别类收起,转身拿着菜单放到御前。
“皇上,郑大人命人快马自青州府送进宫的牦牛鲜肉,御膳房琢磨出几样新鲜菜色,皇上可要尝尝?”
“传膳吧。” 祁钰于吃食上并不过分精细,只随手指点了两样,沉声道。
“是。”
“等等,差人去寿康宫。”
“奴才晓得了。” 梁济心领神会,差外面小太监去寿康宫瞧瞧太后是否用了晚膳。
这是惯例,甭管什么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皇上总惦记着太后先享受。
说来也怪,分明不是亲母子,可皇上对太后却极是敬重孝顺,反而是太后,这些年拿捏着尺寸,对皇上亲近中总不乏客气。
就连刘家,于朝上亦是端着万分的恭敬,相较从前愈发低调自身。
祁钰起身松泛筋骨,骨节修长的手握住身后尚未开刃的宝剑,游刃有余挽出几个剑花,锋芒毕露。“教坊司如何?”
“约莫半个时辰前,仪贵妃娘娘去了教坊司,点名见了明姑娘,又带走了两个与明姑娘同寝的乐女。” 梁济知道这才头一桩要紧,事无巨细及时回话道。
余光瞥见他神情似有不虞,又补充道:“奴才已在三嘱咐黄嬷嬷细心看顾着明姑娘,皇上放心。”
第5章 母子
文杏端着给贵妃主子润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穿廊而过。
余光瞥见殿前抱着乐器规规矩矩候着的两名乐女,脚步顿了顿,回身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就说娘娘在更衣,请她二人去偏殿暖房里候着。”
“是。”
文杏入殿,见贵妃正倚在榻上由女使侍候着染指甲,柔声问:“主子,可要请乐女来奏乐消遣着?”
仪贵妃挥了挥手,让旁人都避开,蹙着眉头与文杏道:“那两个丫头呢?”
“奴婢瞧着外面天寒,又稀稀落落飘了雪,便叫人去暖房候着。” 文杏绕道贵妃身后,轻轻提她揉着太阳穴,心中思量着说话的分寸,语气放轻:“到底她们是宫外的良家子,又是太后召进宫来的,娘娘总不好落得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文杏处处替她打点着,心下叹气。皇后娘娘尚未入宫,便得宫女太监们一心巴结着。主子这般地肆意妄为,做事还是如在东宫时那般地瞻前不顾后…日后,可怎么好!
“狐媚东西!” 仪贵妃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教坊司见到的,一张张水嫩嫩、俏生生的面孔,焦头烂额道:“一个个都是进宫来魅惑君上的贱蹄子!”
这才哪到哪,宫里的日子还长着,新人一茬胜过一茬新,如何不使人头疼。
“老爷来信也嘱咐主子…皇后娘娘不日将进宫,您不可再树敌,也该笼络着人心才是。” 文杏行走于宫人之间,自然清楚主子这娇纵的脾气,多年来在东宫得罪了多少人。
上面的人只当奴才们是个玩意儿,可宫里主子们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经他们的手。
“叫那两个丫头进来。” 也不知忠言逆耳听进去了几分,仪贵妃闷闷不乐道。
“民女苏韵巧、赵雁儿,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两人还是初次来到出了教坊司以外的宫殿,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起吧。” 仪贵妃只打量着她二人,并不点名儿要听什么曲儿。
苏韵巧余光不住地瞥着富丽堂皇的内殿,心下暗自惊喜:阿娘果真没骗自己,宫里娘娘穿的衣裳,住的屋子,样样都比家里不知好上多少倍。
大着胆子道:“贵妃娘娘,想听什么曲儿?”
“你二人,与拨云同住一房?” 仪贵妃饶有兴致问道。
“是。” 赵雁儿心里打鼓,见苏韵巧不作声,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民女…与拨云姐姐都是百戏班出身。”
“我不是。” 苏韵巧生怕仪贵妃娘娘因为出身看轻了自己,急着与百戏班撇清干系:“我父亲是街道衙门的勾当官。”
“拨云…自小就在百戏班吗?你可知她家往何处?” 仪贵妃并不理会她爹那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职,反倒是一再与赵雁儿追问起拨云的身世。
苏韵巧到底算是官家出身,心思活络,瞟见贵妃娘娘的神情联想方才在教坊司时那一番动静,竟瞎摩出了几分趣味。
同是女子,拨云的那张脸蛋…着实显眼得很。
“拨云…” 赵雁儿不知贵妃娘娘问这话的意思,下意识便想撒谎护着她,转念又想起自己的确不知道拨云姐姐的来处,知道避重就轻含糊道:“听说,拨云姐姐家里人都已死光了。”
苏韵巧想起早间听赵雁儿与周琴闲聊时提起过,拨云学艺不过五年。
“我知道,拨云是五年前到百戏班的!” 见缝插针急忙插嘴,不肯落了下风,争着要在仪贵妃跟前儿露脸。
她娘说过,大树底下好乘凉,想出头就要借贵人的光儿。
仪贵妃对她的心思明镜似的,随意点了两首曲子便叫人退下。
“等等!” 二人刚踏出瑶华宫门的,文杏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对苏韵巧道:“苏姑娘略等等,贵妃娘娘有请。”
“还有什么事啊?” 赵雁儿胆小,见天已黑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宫里,不敢自己走回去。“不如我在这等苏姐姐吧…”
“你先回去吧!” 苏韵巧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是得了贵妃娘娘的青眼,急忙推赵雁儿离开,生怕她夺了自己的风头。
“民女苏韵巧,给贵妃娘娘请安。”
“你想见皇上?”
“民女…不敢。” 苏韵巧哪里见过这般真刀明枪的阵仗,便是被戳中了心思也不敢说。
仪贵妃不屑轻笑,并未将她的否认放在心上。居高临下,扔下巴掌大的一截青绿瓷瓶儿到她面前,“将它倒在拨云的脸盆里,事成,本宫便将你举荐到皇上身边。”
苏韵巧看着地上的瓷瓶,登时便反应过来仪贵妃所欲为何。她虽有心攀附,可到底是家中娇养着的女儿,此时已是吓破了胆。“我…我…民女不敢!”
“街道司,成日里与流氓混混们打交道。若是,遇见哪个手黑的,勾当官有个闪失,也是寻常…”
“贵…贵妃娘娘…” 苏韵巧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进退两难,颓然跪在地上呜咽出声。
“有拨云那样一张脸在,你又何来出头之日…” 仪贵妃恩威并施,蹲身在苏韵巧跟前,掐着她的脸细细打量着,循循善诱:“只要,你替我排忧解难,本宫…自不会亏待了你。”
苏韵巧心中明白,此时自己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与拨云总不过是萍水相逢,实在没必要为了她将前程性命都搭上去,进退维谷,到不如赌上一把…
默不作声将瓷瓶收入袖中,磕头应命道:“民女…谢贵妃娘娘恩典。”
待她走后,文杏服侍着仪贵妃梳洗,忧虑道:“主子,太后那边要如何交待。”
“一个伶人罢了,待她脸废了,便没了利用价值…将苏韵巧扔出去交差便是。” 仪贵妃不以为然,跋扈道:“塞个伶人给皇上又是什么光彩的事,太后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罢了。”
心中另外盘算着,皇上都记事了才送到太后身边养着,能有几分真感情,如今不过是于众人面前做脸面孝敬罢了…
骠骑将军府这个皇上外家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位置尴尬,而郑家于西北正得用,便是顾及着前朝后宫的利害关系,太后也不会为了个乐女如何为难她。
那张脸,拨云若真的留在宫里,才是祸害。
……
“您尝尝。” 祁钰夹起一块薄如蝉翼的牦牛肉片给太后,温声笑语:“母后若是觉得好,明日叫御膳房再做些新花样来。”
年轻帝王换下威严不可逼视的龙袍,只着一身月白项银龙纹常服,清贵雅致不见冷厉杀伐之气。
“郑家,着急了。” 太后浅尝一口炙牛肉,不予置评。
时下冰天雪地,郑大人自青州府差人快马送入京中,不可谓不用心。
思及此处,直言提醒皇帝道:“郑家虽不在京中,却干系着西北安宁,不可小觑。”
“儿子知道。” 祁钰亲力亲为替太后盛下一碗暖融融的汤羹,指尖探了探盏壁温度,细心娴熟。
“哀家知皇上于朝局心中自有沟壑,只是,外朝内廷一体。徐家出了皇后已是隆恩,此时放宫权与贵妃,恩威并用,才是为人上者制衡。”
新帝登基,加恩旧部,清扫异己是惯例。丰王党羽于朝中盘根错节,皇帝执政日子短,收拢人心还需徐徐图之。
太后知道明章蒙冤而死是皇上心结,担心其急着翻案乱中出错。
“过去,你我母子二人与丰王争,尔虞我诈之权术,是为暗斗。如今皇帝乃一国君主,万不可再行旧法…” 阴谋诡计,断非治国之法。
祁钰闻言坐正,放下筷子虚心听着太后下文。太后母家世代为将,其人耳濡目染兵法娴熟,虽是久居深宫一妇人,可其心智胸怀,不逊一方将领。
过去数载,若无太后辅佐,便无他之今日称帝。
“立威、施恩、平衡,乃是帝王心术之正道。” 太后见他如此受教,甚感欣慰,难得亲近拍了拍他的手。“谋定而后动…朝局不稳,万事难行,皇上可明白?”
“母后是在批评儿子心急,不该将明丹姝召进宫来?” 将明丹姝召入宫明面上是太后的动作,可实际上却是他再三授意所致。
明家姐弟如今势单力孤,欲重立门庭,不可无皇权扶持。
“人皆有私,帝王亦是凡人…皇上心疼明家,要扶明家东山再起,哀家如何不懂。” 太后挥手,让琼芝出去守着。
于私,她并不希望明丹姝入宫,这朱墙里望不到头的勾心斗角,着实不是女儿家的好归宿。
可为长远计,无论是对明家、对皇帝、对骠骑将军府,她入宫才是上上策。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压下思绪万千,缓缓道:“最大的私是私天下,而要取天下、成就最大的私,就要先做到无私,能忍常人所不能,这是为君者保万民平安的规矩。”
祁钰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替明家重翻旧案。可如今诸臣亦不乏当年支持丰王者,明家旧案牵涉之广可料,如此雷霆手段,朝中人人自危。
狗急跳墙时,难免有人错了主意,趁新帝根基未稳时再生风波。
祁钰如醍醐灌顶,心领神会,不得不叹其对朝局洞若观火。
“皇上如今该做的,便是收拢可用之人,清扫异心。”
天家的争斗,不可放在明面上供天下人指摘;盛世君主,亦不能落下个残害手足的声名。
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太后凝眸看着这尊贵华丽的寿康宫,缓缓道:“丰王,缠绵病榻,药石罔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儿子受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祁钰深知太后今日所言推心置腹,字字句句皆是为他所谋。
第6章 斑蝥
苏韵巧揣着满腹心事,六神无主回到了教坊司,推门正迎面对上抱着水盆要去将洗完的衣裳晾起的明丹姝与赵雁儿。
如今这十六名乐女暂时都住在教坊司旁的兰林宫,起居衣食自理,乐女们都将洗好的衣裳晾在一处架起了洗衣绳的侧殿里。
“苏姐姐你回来啦!” 赵雁儿拉住着苏韵巧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出了什么事?贵妃娘娘可有为难你?”
“没…没什么…” 苏韵巧平日里是这四个人中话最多的,此时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眼风飞快地扫过明丹姝,颇为不自在道:“快去忙你的吧!都瞧我做什么!” 推着赵雁儿出门,扭身就将门关上。
“拨云姐姐,” 赵雁儿思虑再三,将明丹姝拉到背人的地方,悄声道:“你最近,还是小心着仪贵妃一些,不要得罪她了。”
“方才在瑶华宫发生了什么?” 明丹姝一早便有心理准备,如今听她这话倒是坐实了疑虑。
一眉师父从前便叮嘱过,没有根基家世自保的美貌女子,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怀璧其罪。
赵雁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她,临了,又壮着胆子再三提醒明丹姝:“我只是隐约觉得…那仪贵妃娘娘并非善类。”
“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 周琴之前一直在乐房里为琵琶补弦,这会儿肩上搭着毛巾也从房里出来,像是绕过房山特意来寻二人。
“没什么…” 赵雁儿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兀字抱着脸盆离开。
“走吧,打水去。” 明丹姝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琴更是少言寡语,二人往来不多,只是不冷不热的点头之交。
“等等…” 周琴一反常态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屋后阴影里,将肩上的帕子扔到水里沾了沾,随意泼到了眼前的开得正旺的一丛蔷薇里。
“你看吧。” 周琴蹲身看着草丛,示意明丹姝到她身边来。
“这是…” 明丹姝眼见着蔷薇花瓣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黑斑,须臾,便萎缩成乌黑的一团。
明丹姝面不改色,将蔷薇折下碾入土中,问周琴道:“何意?”
“生半夏、生南星、斑蝥,生半夏用于消痞散结,斑蝥外用能引起皮肤红痒、这两样与生南星在一起使用,会使皮肤起泡,甚至腐烂。”
周琴边说话边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见分毫怒意,继续道:“方才我回房时,正巧看见苏韵巧拿着药粉撒在你的胭脂里,便趁她不留神擦下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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