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沐宸没动,他来只想带阮萤初出城,不想横生枝节。
阮萤初坐等半天的性子消磨殆尽,盛气凌人站起来,“你们段王可等我好几日,你不去,路上耽搁的事就全算在你头上。”
阮萤初从不用主上这套施压下人,她就是要把平日不入眼的法子落人口实,段府就是她出气的口,她居高临下看那顶草笠正侧过身子打量酒楼。
下一秒,阮萤初手腕被用力拽住往外走,门口处两个卸马倒水的小厮冲向前来,段沐宸将她拉向身后,右手摸出腰间的佩刀,两个小厮看见刀鞘,退后两步不再为难。
“都红了。”阮萤初在巷口甩开拉住她的段沐宸,抬手鼓起两边嘴角,“胆大妄为,你们段王府真是没有规矩。”
两个小孩跑来阮萤初面前,帮她呼气手腕锢出的一圈红印,笑脸满怀喊她:“姐姐,姐姐,我们的二钱银子找到了吗?”
阮萤初被问住,抬眼看事情没办成的段沐宸,因为对上她的眼,慌忙把视线移开。
让段沐宸心生歉意的慌乱,绝不是看见翠珠华冠的富家女子不顾他人担忧坐在酒楼品茶,差使人趾高气扬耍大小姐脾气,他刚刚瞧见白雪凝脂的皮肤上一圈赤红的指印,听明白两个孩童托她帮忙。
段沐宸抱手背过身不去看她,开口解释起来:“酒楼下面是赌坊,你被骗子当成筹码,必须马上离开。”
阮萤初手上的气还没消,对这话不满,“你既不叫我王妃,也不称我小姐,还未问你话就抢着给自己揽功,一个小护卫还怪罪起我来。”
段沐宸不敢再说话,阮萤初当他护卫是好事,不至于暴露身份。
阮萤初把头上的一支珠钗取下来,放在大一点的孩子手里,让他们快快去换了钱买药。段沐宸跟在她身后,等她看着孩子进了当铺出来,阮萤初才吩咐身后的人,“回客栈,我累了。”
“王...王妃。”段沐宸犹豫喊出称谓,和阮萤初交代车马及侍女都没有,一声口哨唤出骑来的马,请阮萤初上马。
赤色马立在段沐宸和阮萤初中间,马蹄往上到马背都是泥土,阮萤初退后两步,衣袖遮起半边小脸,“这马满身污泥,我不骑。”
她执意往前走,气冲冲回头,“前面就有客栈,你备好马车明日再走。”
段沐宸没见过骑马前要给马洗澡的,不远处他们方才离开的酒楼,聚拢一群人往这边探查,要是他们发现地头帮的刀鞘是他用面粉蒙混过关的,想要出城就更加难了。
他解开腰间系带,把外衫搭在马背上,后面有脚步逼近的响动,段沐宸顾不上太多,跃起跨上马背,将阮萤初拦腰抱起,朝林州城外奔去。
“放肆,你还要不要命了。”阮萤初挣脱在马背上,环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后背贴上一层温热,阮萤初抬头,草笠下只看得见锋韧的下颌。
出城几里后,意识到阮萤初不会再乱来,段沐宸松开扣在她腰间的手,阮萤初翻逃下马的瞬间,段沐宸下意识把她拉住,后背结结实实砸在碎石上。阮萤初的脸埋在段沐宸胸前,撑住段沐宸的肩膀站起来,狠狠踢在段沐宸身上,脚尖踢开挡住脸的草笠,一双无畏坦荡的眼睛听凭阮萤初发落。
见阮萤初没事,段沐宸半坐在地上,阮萤初早没了踢打他的力气,一个人往前默默走着。段沐宸骑上马,悠悠跟在她身后,“多有冒犯,为了王妃安危考虑,还请王妃恕罪。”
阮萤初没有再和段沐宸讲半个字,不远处有村落中的农宿,他们已经离开林州,这里虽是典州的地界,但离等待阮萤初的城中客栈还有数十里,段沐宸给农宿大娘多放了银两,让她帮忙照顾阮萤初。
选了最好的一间房,在阮萤初眼里甚是简陋,房间内只有床和桌子,床褥布料粗糙,手覆在上面也有颗粒感,她掸眼门外剪影,呵斥道:“护卫,桌椅床铺都擦一遍。”
原本要回对面房中的段沐宸,听着没有动静的房间来了这么柔柔糯糯一声,门哗啦打开,他险些拿刀出来。
大娘房屋朴素,打扫很干净,阮萤初要他再擦一遍他就擦,他不好再说什么,阮萤初在气头上,也不是同她说明身份的时机。
“护卫,被褥要丝绸的。”
段沐宸把身上的银两全掏出来,大娘把给儿子婚嫁用的红绸细软拿来,阮萤初呷一口茶坐着看,微微点头。
“护卫,水凉了换热水。”
段沐宸不便再叫醒睡下的大娘,在伙房劈柴烧水,还好平日露宿山中没少干这活。
阮萤初擦了擦手和脸,来回换水三回,段沐宸仍没有说话,在房前忙进忙出。
“护卫,我饿了。”
段沐宸看了灶房没有吃的,他跑去村舍附近的水塘,捞来几条活鱼,烤好放在屋里的木桌上,阮萤初已经躺下,侧过身子对着他。
“护卫,关门出去。”段沐宸扣上门站住,阮萤初在哭,像是不小心才让他听见,很轻的吸气,不经意的像被遗弃的脆弱幼兽,段沐宸遇到时会拦住同行武将手中的猎网。
他手再次搭上门扣。
“不许进来。”阮萤初告诫他的话还是模糊的泪意,段沐宸放下手,抱手靠在门栏,整夜未眠。
他只觉得京都来的人和物都唐突,从不过问他的意愿,物件不会讲话他可以置之不理,可人不一样,他段王府伺候不到这样一位京都贵女,阮萤初远嫁当他的王妃,苦楚不是段沐宸可以消解开的,他管自己都艰难,对阮萤初更是要避之不及。
趁阮萤初还没醒,段沐宸早早赶去典州客栈,清风见他灰头草面,忙上前,“王爷,路上是不是出事了?”
段沐宸看看清风杞人忧天惯的表情,把事情和他详说,清风听完心惊胆战,只命人进来给王爷梳洗,又差人赶去农宿接阮萤初。
朵红听闻小姐没事,不顾脚伤定要跟着去,等看见阮萤初就哭嚎起来,可喜可贺自家小姐没事,主动领罚却见阮萤初心不在焉,把赶来的车马悉数走过,平日没仔细端看的家仆一数看过来。
随车赶来的十多位相府家仆等着阮萤初发落,阮萤初嘴角展露笑意,拉过朵红让她梳妆,镜中阮萤初侧眸扬起头,只同往日和朵红闲聊,“西南以后要住很久,恰逢回去的路上,赏赏山水也不错。”
“小姐喜欢怎样玩都好,就是奴婢可是不敢再和小姐分开。”朵红又跟着笑话两句阮萤初爱听的,段王府何等没有礼数,下人粗鄙,谈话牛头不对马嘴。
“倒是…”朵红斟酌了话,“来救小姐的护卫办事还算看得过去。”
阮萤初盯着镜中朵红认真评鉴的圆头圆脑,问朵红:“你就识他是护卫,若是有人乔装打扮,我们主仆二人就相见无望了。”
阮萤初的手指点在朵红肉肉的脸上,朵红连忙惊呼,“还好小姐无碍,还好还好。”
午后阮萤初来到典州接待的客栈,她只跟朵红讲她要睡一会儿,全然不提要见王爷的事。
起来后阮萤初点了几道想吃的茶点,取来诗文,在屋里不再出来。
清风是最着急的人,段沐宸在后院耍棍,他站在旁边汗汗津津张望前厅的上方窗口,忍不住开口:“王爷,王妃怎么也该来见你了?”
段沐宸木棍点在清风脚边,清风一抬脚,又想了想说:“王爷,要不我去安排你和王妃晚膳?”
“不许去。”段沐宸木棍打在马棚的草檐边,落下的黄草飞舞在半空,段沐宸才看向清风,“后面有得你忙。”
段沐宸的后面来得很快,晚膳过后,阮萤初那边的人就来打点他。
“小姐想要赏玩西南风光,让护卫陪同就好,王爷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可先行回府。”清风把话原封不动说给段沐宸,“王爷听听,这是有气呢。”
第3章
“如此体恤本王,不正是好事。”段沐宸俯首案前,手上木屑积在虎口,刀刻的位置有了一条流畅的线条,他目光专注,“你只管按他们的意思来,留下几个护卫,你陪本王回府。”
清风摇摇头关好门,王爷身边从未有过女眷,他从京都跟过来,看王爷吃苦受累,本该是父母疼爱的年岁,担起西南万人责,再一步步站稳无人敢多言,他最希望的是王妃是个能疼惜王爷的人。
客栈清早就站满密密麻麻一院子护卫,阮萤初在窗边托起双腮,掠过排排黑点,转身和朵红说:“都不满意,段王府的护卫就这些吗?”
“据说从府里赶来的加上本就在客栈的人,全部都叫到院子里了。”朵红将温热的丝帕裹在阮萤初还未褪去的手腕红印上,“我去细问看,小姐你把早饭再吃些。”
“怎么不见来找我的护卫?”阮萤初趁朵红要离开,多问一句,朵红就明白了意思,和阮萤初点点头,“奴婢知道了。”
阮萤初探出半个身子,倚在软塌上等着院子里的人出来,瞧见那晚云淡风轻的眼眸抬头打望她一眼,转而隐在楼下的黑点里,阮萤初叫来朵红,指尖点在最角落,“就他,再随便选几个留下。”
浑重的脚步声散去,清风走来捏起段沐宸身上自己的衣服,“王爷,不回府了?”
“这半年都呆在里州,既然如此,四处走走也好。”段沐宸拍拍清风的肩。
方才,他在屋里听见清风和朵红谈起阮萤初要找的护卫,清风难办时,段沐宸倒生出趣味,在屋里低下嗓音,以王爷的身份答应把亲信护卫叫过去。
他让清风同几个护卫讲明,随行的人都叫他阿炎,阮萤初做的打算,他猜到一二,不如将错就错看看。
游赏西南,若是赶时间回里州,直接往官道半日就可以到达,但阮萤初要转一圈山水,最好是走小路,顺道可以把楚州,曲州及冲州都看过来,西南境内都是段沐宸熟稔的地方,他让清风领路,把他的意思递到阮萤初那边。
在人地生疏的事情上,阮萤初没有过多异议,同意按清风安排的来,只要求让护卫阿炎来赶车,清风左右推脱,阮萤初还是没有松口。
次日启程前,清风不放心,伺候段沐宸穿上便服,说:“王爷,要不还是和王妃直说,奴才怕他们难为您。”
“在西南,谁难为得到本王。”段沐宸把腰间玉佩取下来给清风,顿了几秒,“不说更好。”
客栈人马分两路,一派去往段王府,阮萤初指定的护卫和一辆马车,在典州往赶花集的方向走。
典州最产鲜花,百姓的行当里大部分是花农,在每日典州的赶花集上,还摸黑的天里,鲜花就拉走前往各地兜售。
车马停下时,天光已然日晒,阮莹初看过去,赶花集只剩下两路摊贩,小贩们把单支鲜花搭配捆绑,供散客挑选。虽不比早些天里的壮观,但人群熙熙攘攘挑选花枝的劲头,催得阮萤初剪瞳流转,荡进鲜花集市。
京都最盛行插花,阮萤初每次盯着送来的牡丹玫瑰,来来回回就几种挑选,慢慢没了插花的雅兴,不如踏春登山时随手路边的小花巧妙。这典州偏远,鲜花倒一年四季不断。
“朵红,这边都包起来。”阮萤初看上面前的玉茗,茶红色的花瓣艳而不俗,让人挪不开眼。朵红给了钱,摊贩因遇见大主顾喜笑颜开,把剩下篓子里的木芙蓉也拿来一并赠予。
阮萤初仰头,越过几人看跟在最尾的护卫,淡淡讲了句:“让护卫阿炎来拿。”
说完拉过朵红的手往里面逛,一路买到尽头的位置,停下时,车马早绕过集市在等候。
护卫阿炎后跟着几人,要把漫过头顶的花束拿到马车边上堆放,被朵红拦下来,她最懂小姐的意思,用手挡住马车,“自己想法子去,好好拿着。”
马车往花田走,遥遥从窗内往外看,护卫阿炎不紧不慢把花束串在手里的长棍上,阮萤初放下帘布,心里暗道两声鲁莽。
典州往楚州的方向,一路是山,过路农家花田的景致不可错过,几里地后,车马再次停下。相府家仆手脚利索搭好的布亭落在溪水河畔,阮莹初下车,全部流动的队列就歇了下来。
朵红邀来几个同伴丫鬟,把刚刚买下的花束拆解开来,选出花瓣姣好地做起簪子,停在远处的随行马车里,有人来取了刚刚买到的桂花,柴木泛起袅袅炊烟,架火要做桂花糕。
阮萤初被紫色花田吸引去目光,拎了小竹篮去花间摘采,和阮萤初相对的梯田上,几个家仆支开画布,给阮萤初描摹此刻画像。
花田里着粉黛流苏罗裙的阮萤初把精心挑中的花苞放好在竹篮中,面前飞过的虫子被她拿衣袖隔开,因为害怕虫子退却不敢往前又舍不得花田的她有些吃恼。朵红眼尖,看见躺在老树枝干上摆弄木雕的护卫阿炎,叫过去帮忙赶走飞虫。
没了害怕的飞虫,阮萤初玩的尽兴,最后抱起一捧紫风草,拎着小篮子满载而归。花田老农在一旁得到满满一袋打赏,还觉得有些不够真切。
布亭下面朵红放了几支用蜡脂固定的簪子,阮萤初坐下拿在手里把玩,眉眼带笑:“真是手巧,看着是漂亮。”
她随口一说的西南游玩只是想磨去段王对她所有的性子,没想到客栈内看不到的风光都藏在山涧小路,阮萤初正在兴头上,她不想再坐车,细想不如牵来一匹马,好好看看她从未见过的山花梯田,层层叠坠而下的烂漫。
朵红听了小姐的意思,把管家挑好的马擦洗干净,垫好马鞍,不等阮萤初出声,叫来从树上刚下来的护卫阿炎,把马交到他手上,“小姐要骑马看花,你可仔细牵马,护好小姐安危。”
马只牵不骑,晚霞浮出来后他们还在花田附近。阮萤初看不出半点为天色着急的愁态,牵马的护卫她不忙刁难,只顾满眼出奇,在一路舟车劳顿赶往西南的路上,她停留多在城中,风光和京都大同小异,此刻的典州花田,不比城中繁复,可她爱看。
想起和爹爹娘亲游玩的惬意,只顾得玩耍,不考虑关于她的任何事宜。
天色全暗下来时,他们赶到进入楚州的客栈,阮嘉霓玩得疲了,沐浴后就躺下,想到什么,把朵红叫来面前耳语,朵红听完话,点点头关好房门离开。
楼下客房,段沐宸的护卫当了一日,清风总在偷偷帮他干活,嘴里不敢说王妃又想劝段沐宸的样子,把段沐宸逗笑。
刚刚敲门的是阮萤初房里的侍女,让他去房前值守。话一落,清风就要替他去,段沐宸这次倒没有拦住清风要走的步子,把手里的木雕包好交给清风,嘱咐连话一起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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